第18章

雨中的彭澤湖{66},煙波浩渺,湖岸依稀。鳳子樟和謝琰乘船自鄱水而下,行了一日,總算入了彭澤湖。船家說半日後就能入籲水。鳳子樟略感寬心。回頭看船頭處,謝琰站在那裏。

“你站在這兒幹什麽?”

“哦?我就四處望望。”

“不怕淋濕了?”

“這點雨罷了,夏日天熱,濕了又幹。”

謝琰看一眼鳳子樟,見她不知何時又換了一副面紗,“姑娘在建康時,可有見過我那表親,姓崔名玄寂的。”

“聽過,但不曾見過。怎麽?”

“啊,我不過在想,崔玄寂那人吹簫吹得非常好,要有她在,對着這細雨霏霏的彭澤,吹上一曲,便是再好沒有了。”

“這麽說你不會吹簫?”

“我嘛不如她,我吹笛子比她吹得好。”

“這般景致,吹笛子也好啊。何必拘泥于吹簫。”

“姑娘,你不覺得,簫聲蒼涼悠遠,正合雨中煙波;笛聲清淺自由,當配杏花春雨?”

鳳子樟道:“是這麽說沒錯,但也要現時手邊有啊。如果沒有,又想抒懷,何必拘泥。你要是吹得好,自然能吹出你想要的蒼涼悠遠來。”謝琰點頭,“說的不錯,是我小家子氣了。”說着她便從口袋裏掏出竹笛,吹了一曲。鳳子樟就在她身邊站着,聽完倒覺得謝琰所說不錯——或者也怪船家準備靠岸休息——笛子就是清淺調皮,對着浩渺的風景,怎麽着都差那麽一點。

兩人為了安全,将馬匹放回謝家相熟的驿站,讓送回霜落去,又包了相對大些的客船,重金誘惑船家,保證他能隐匿行蹤——對此,謝琰本不抱希望,她包船純粹是因為一有錢,二鳳子樟肯定有些時候不想和自己靠太近,她得給鳳子樟一定的空間。船家在小漁村靠岸,上岸去購置水米,二人也下船去吃飯,叫船家自顧自便好。漁村狹小破落,兩人出來雖然刻意沒有穿華麗的衣服,走在這漁村小路,也依然顯得矚目。鳳子樟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戴面紗出門是個無藥可救的壞主意。不出百步,漁村走到了頭。兩人面面相觑,只好找了一下看上去還有些多餘的漁獲的人家,予人錢財,煩請做飯。未料漁家拿着銅錢不知所措,問二位貴客,我們家能拿出來的無非這些,要是不嫌怠慢……

“無妨的,你去做就行。”鳳子樟說。過了一會兒,對着清粥、小菜、還有蒸熟的魚鲞,謝琰看了一眼鳳子樟,鳳子樟沒理她,直接拿起筷子。

吃完要走,漁家卻追出來,拿着兩條新鮮魚,鳳子樟以為是漁家認為錢給多了不好收,正要推拒,漁家卻說,二位貴客是那條大船上的吧?小人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能不能幫個忙?二人一愣,就問是何事。原來漁家思量這漁村遠離城鎮,兒子愚笨不堪留在家中幫忙,女兒卻聰明非常,因此托了關系,送到臨川郡一處去念書,來日也可以謀個好出路。但是身懷錢財,又是一個女兒家,獨自上路恐有不測,家中又沒有人手送她去,實在不知道如何出門去。今日得見二位貴客,一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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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樟阻止漁夫再誇下去,直接問,要到哪個地方,我們順路載你過去就是,不用擔心。漁夫道謝不疊,叫出女兒來與她二人相見,又将鮮魚往鳳子樟手裏塞。鳳子樟正想推辭不收,謝琰卻搶先一步拿下魚,又問了詳細的地點,幫漁家女拿上行李,這方與漁夫告別。

在船上,謝琰去安排船家如何去繞路,鳳子樟便坐下與那漁家女聊天。問她身世,又讀了什麽書,漁家女還帶了琴,說準備去投哪一門親戚,讀哪一所私設的學堂雲雲。入夜,漁家女休息了,鳳子樟問謝琰:“可找到如何送這姑娘去的渡口了?”

“渡口?不用渡口。我知道她去的那個地方,那裏有我的朋友,我直接到岸上去拜托人家就是,沒問題,照顧這小姑娘平平安安順順利利,輕而易舉。”

“又是你家的生意,還是?”鳳子樟問。

“不,我自己的朋友,江湖人士。在別人家的地盤上,沒有世族朋友,世族朋友多假惺惺,倒是這些江湖朋友,仗義可靠。我說,那兩條魚,我準備都讓船家做了,給這姑娘吃,你覺得呢?”

鳳子樟說好,又反應過來,“你跟我商量什麽。”

謝琰歪着腦袋看着她,活像她問了一個無意義的問題,“為什麽不呢?”

等到次日醒來,大雨瓢潑。一行人皆不得到船外去。鳳子樟見狀,就問漁家女可不可以借她的琴彈一彈,漁家女說恩人借什麽都可以。鳳子樟笑,取出漁家女的琴,先是小心擦拭了一番,然後搬到稍微靠近船頭的地方坐下,随性演奏起來。練了一會兒平日熟知的曲子,感到手指放松了,就開始随性演奏。世上但凡樂曲,總有個起承轉合。再具有強烈表現力的樂器,也會有調子累了的時候,不能一路奮力到底,否則曲折人倦,不再優美悅耳。恰在鳳子樟彈到一半、卡在轉折處不知當如何複起時,笛聲至,側目而視,是謝琰走到她身邊。

謝琰的笛聲樸實無華,如牧童放牛的小調,鳳子樟會意,撫琴以和,兩種樂器的聲音漸漸融為一體。雖無一為主,卻互相唱合,和諧勻稱,既不顯得過于親密糾纏,又毫不疏遠。這一曲的主流,原不是留給樂器演奏,竟是大段的留白,留給聞者去想象的;恰如這大雨中切實存在又不可描摹其形狀的清新空氣。

一曲終了,鳳子樟把琴搬回去,細細擦拭,以免沾了水。漁家女說,二位恩人是何方高人,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曲子。二人笑而不答。

又過一日,入夜便到了漁家女要下船的地方。謝琰趁着夜色上船去找她的朋友,第二天清晨便有一個衣着華麗的妖豔人物前來接走了漁家女。漁家女對二人道謝,雖然有些緊張,但見謝琰的朋友雖看上去妖豔得雌雄莫辨、對她卻是實在親切友好,也就歡喜地随那人去了。

船複出發,謝琰說:“到底是小孩子,十五六歲,看見那家夥竟然不防備。”

鳳子樟笑道:“你這麽說,難不成是把人家給賣了?”

“那當然不會!你又逗我!”

“明明是你自己這麽說,怪得了何人。不過,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何人?”

“江湖人士,說了你難道會知道?”

鳳子樟托腮,“我見他……妖豔至極,又難斷是男是女,不過有些好奇。”

謝琰道:“這世上,男女不過一副軀體罷了。人之至貴,難道是那幾兩肉?依我看,倒是人品和才能重要得多。”

“我自然懂得這道理,不過是覺得,”鳳子樟抱着雙臂,二人一道立在船頭,“覺得他美豔,美豔過世上許多女子。”

“胡說,天下女子,各有各的美麗,豈止他那一種!他就喜歡炫耀自己的美色。但連這混球也說,自己武功天下第一,美色卻未必如是。”

“你不與我擡杠,便過不了日子了?”鳳子樟道,謝琰忙道歉,沒說兩句,鳳子樟笑了:“我逗你呢。沒事,平日,”想起在建康府上或是開善寺裏的清淡日子,“也沒什麽人和我這樣聊天。挺開心的。”

兩人相視而笑,又各自望了一會兒水光山色,鳳子樟又開始問:“那人當真是武功天下第一?”

第二天下午,兩人到了渡口,下船投宿,休整一日,改換衣裝。次日準備乘馬車往建安縣城去。小渡口沒有像樣的馬車牛車,鳳子樟指着老農拉稻草的破車便說,“這個甚好,天氣又熱,我們不妨如此去。就是別壓壞了人家的車。”二人問了老農可是往建安縣方向去,又問了價錢。上車時,謝琰拿出自己的麻布鬥篷,給鳳子樟墊着坐。路上又生怕壓壞人家牛車累壞人家的牛,謝琰不時還跳下來走路跟着。鳳子樟問她累不累,她說不怕,就當練習輕功。樂得老農道,這位姑娘好身手,好體格!

夜裏投宿于茅草客棧,鳳子樟道:“你弄得我好像一個嬌弱千金一般,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你吃得苦,受得罪,這我都信。可我——”謝琰難得一時語塞,想說“可我見不得你吃苦受罪”,又覺得實在冒犯,只好留着這半截話頭懸置空中。

次日兩人改為步行,謝琰還怕累壞了鳳子樟。她這時候早已認定此人就是南康王,否則以她所知,李章自幼清修,除了佛法,就是佛法,不大可能會武功。這人不但會武功,而且聰明過甚,目的清晰,曠達冷靜,不是身負神秘使命的南康王,又能是誰?

可是管她是誰,她想,我并非因為她是誰而對她……

想到這裏,謝琰連忙收斂心神,專心走路,提醒自己,此處不必會稽,要多加小心。

官道後面一陣奔馬揚塵,兩人走到一邊讓開。沒想到這隊人馬沒走多遠竟然停下了,有兩個人騎馬向她們走來。鳳子樟正懷疑,謝琰卻笑了起來。

“真是巧了。”

“巧了?”

“巧啊,咱們不用走路了。”

為首的穿了一身月白獵裝的女子離得遠遠地便大叫道:“謝琰!好家夥我正找你呢!”

鳳子樟略有警惕,問道:“這又是你的朋友?”

“自然。還是過命的朋友。”

二人随這位借口有事相求便免了自我介紹的女子一路狂奔,回到女子在建安縣城內的府上。坐定,又等着主人家進去換了一整套桃紅配杏黃的襦裙出來,鳳子樟才知道女子姓公孫名曼,建安郡中的豪俠。與謝琰相交多年,算得上是一塊兒玩大的朋友。鳳子樟還未來得及細究和謝琰玩大的怎麽還會有這號人物,公孫曼就開口了:“我正準備差人去找你,實在沒辦法了,真真是怪事,沒你幫忙我解決不了了。”

“你又攤上什麽事兒了,要我幫忙,你可要問她。”

公孫曼看向鳳子樟之際,謝琰對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她決定,自己絕不代勞。見鳳子樟詫異,謝琰又補充道:“我可是為了陪她出來的。”公孫曼回頭看謝琰表示疑惑非常的間隙,二人迅速對視,鳳子樟旋即表态道:“無妨。公孫姑娘有事便說,能幫到的我一定幫。”

公孫曼懶得去想裏面奇異的邏輯關系,“是這樣的,我家啊,呃,你看我雖然是個任俠的人,但再是任俠也要有錢。我家歷代就靠釀酒為業。我家的酒,最好的部分都可以進貢到建康去。姑娘可懂釀酒?”

鳳子樟點頭,“略懂一些。”

“那就好說了。這幾年建安郡不曾遇到荒年,按理糧食是夠的。我家自有良田,偶爾從市面購買一些,其實從未缺過糧食。然而到了今年,該下新酒了,幾個打了十幾年交道的糧商那裏都沒了糧不說,連我從北方進的作曲的大豆,都被人劫了!”

聽到這裏,謝琰笑道:“還有人敢劫你的東西?”

公孫曼怒道:“可不是奇了怪了!氣死我了!這事兒我擺不平了,只能找你了!”

謝琰不答,只是笑。

鳳子樟問:“北方購買的大豆,如何運到尊府呢?”

公孫曼答:“按祖制,都是從漢水下沔水,過彭澤湖再走籲水。這時節是豐水期,可走大船,運糧又多又快。”

“那,豆子是在何處被劫的?”

“一共被劫了三次,”謝琰又笑,公孫曼揮手就要打她。鳳子樟眼看公孫曼出手又快又猛,謝琰輕松擡起手臂便招架了,“一共三批大豆,一批是在在湖中心被劫了,一批在籲水轉船是時在上被劫了,還有一批在籲水被劫走。來者黑衣駿馬,武藝高強人馬衆多,我家豢養之死士都不能敵。”

“你就沒去報官?”謝琰問,“光天化日啊,劫了你的酒,影響來年的貢酒。冒犯皇家,死罪死罪。”

“你以為我沒去?縣令聽到都吓傻了,追查數日,一點線索都沒有。何況這連日大雨,一點痕跡也無,無從下手。我正想,是否是道上的朋友與我為敵。但近來我也犯什麽人,往日舊仇,你也知道的,死的死走的走,難道千裏迢迢從河西來整我?”

謝琰搖頭笑道:“我這就修書,讓我家給你弄點來就是了。要多少,直說。”

“豆子事小,你個死鬼,你也不想想,要是有人存心整我!這種情況下,但凡入了建安郡的豆子,怎麽可能到我手裏?”

謝琰剛想說“難道你覺得有人敢搶我家”,轉念一想,公孫曼又不傻,必然覺得裏面有蹊跷。鳳子樟也想到了,接茬道:“無論何人搶了公孫姑娘的大豆,或是傾倒于何處,或是燒了,或是賣了,或是存了起來。無非這幾種處理方法,斷不會憑空消失。如今若想抓到真兇,便可派人往周邊郡縣去查看,假托收購,一旦有異常,就可能是銷贓了。”

公孫曼點頭道:“這一出我也想到了,人也派了,我就是怕我一個人對付不來,面子又不如她大,”指指謝琰,謝琰作勢要用竹笛敲公孫曼的手指頭,“正好二位來了,可以與我一道。我就傾盡地主之誼以招待了,還望不嫌怠慢!”

“怠慢倒是不怕的,你怠慢我也怠慢慣了,就是別怠慢人家。”謝琰道。

“你這爛嘴,我給你撕了!”公孫曼撲上去,謝琰就躲,兩人毫不忌諱的鬧成一團。公孫曼姿容秀美,雖然不如前日見到的那位“武功天下第一”的朋友豔麗,但朱唇玉指,長指甲上染了好一層光澤明亮顏色鮮豔的蔻丹,還梳了個堕馬髻{67},妩媚至極,不下段豈塵。看她這樣撲向面冠如玉的謝琰,鳳子樟不知怎麽,心下煩惱起來。

她自然是做不來這樣的妩媚的,她的天性是凡事都不喜歡外露,既厭惡外界的低俗目光,也嫌棄鄙俗之輩的欣賞,富于天才固自傲。但是當真遇到了這樣以外露的、發散的、像楊柳枝條一樣随風擺動的妩媚,她又有些羨慕。

可這煩惱是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66}即鄱陽湖。

{67}堕馬髻,又稱為倭堕髻,是中國魏晉時期流行的一種婦女發型。這種發型的特色在于往下側垂至肩部,并從發髻中分出一绺頭發自由散落,與人發髻散落之感,如果加上愁眉妝和啼妝,猶如女子甫從馬上摔落之姿,能夠增加女子的妩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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