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鳳子樟還來不及多煩惱幾日,她又有新的煩惱了。
淫雨不休,二人不得出門,只好留在公孫曼府上等待消息。就她看來,公孫曼與謝琰十分要好,甚至要好得過了。兩人滞留期間,三人鎮日閑聊,下棋,公孫曼又好酒,動辄舞劍為樂,拉上謝琰一起。謝琰要是推拒,公孫曼就整個人佯醉,伏到謝琰肩上,高歌本地小曲,順口改詞,一會兒詠嘆今年的花朵因為大雨都凋零,一會兒又斥責謝琰是個負心人,連和自己一起舞劍都不肯,想當年是怎麽一塊玩的;用詞一會兒極為粗俗挑逗,一會兒如楚辭幽怨。鳳子樟列席其間,一會兒覺得這位美人才華了得,一會兒又覺得美人挂在謝琰身上的樣子實在……
好看是好看的,但她不想看,最好再也別看見。
公孫曼很聰明,見怎麽都說不動謝琰,轉過天來變了樣子,舞劍罷就問鳳子樟覺得可喜歡,鳳子樟當然說喜歡,她立刻邀請謝琰加入,目的是取悅鳳子樟。這下謝琰沒辦法了。結果在表演過程中,鳳子樟專注地看謝琰,聰明心細的公孫曼則看着鳳子樟。這一看不要緊,她也被那雙眼睛所吸引。她懶得去猜和問鳳子樟為何不肯拿下面紗,不管下面是醜陋——有這樣的眼睛的人怎麽會醜陋?——還是疤痕還是什麽,這種神秘更加有趣。
從此,公孫曼從對鳳子樟極為友好,變成主動地、想盡辦法向鳳子樟獻殷勤。鳳子樟與她閑聊,言語中小心打聽周圍的世俗人情、大族情況,她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語言幽默放浪,鳳子樟想知道的她告訴她,鳳子樟可能不太想知道的邊角八卦她也告訴她,甚至包括有多少個小妾或男寵,各自相貌如何、有怎麽一段故事。謝琰要是說你哪來那麽多廢話,難道是閑的沒事就打聽人家的閑事,她就立刻開始和謝琰鬥嘴,力圖逗鳳子樟開心。
結果鳳子樟并不太吃這一套。
公孫曼不愧情場老手,轉換路數為引誘鳳子樟表現自己,伺機美言幾句以求美人歡心。要說這麽做真是為了什麽,也不是,公孫小姐只是享受這樣一個與美人互相取悅的過程。但是鳳子樟又比別人更加吸引些,因為她神秘,她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冷漠,她顯然有着洋溢的才華卻對表現它們不屑一顧。這樣滋味豐滿的餌,對于公孫曼這樣貪吃的大魚,就是無法抗拒的吸引了。
然而等到鳳子樟反應過來,公孫曼打是的這種主意,她已經坐在晚上的酒席上,聽着公孫曼抱着個琵琶在那裏唱歌,尴尬地感到事情不妙。她一開始覺得公孫曼和謝琰那麽親近,敢在人前那麽親昵,毫不避諱,有點莫名的不舒服;現在公孫曼把自己當成讨好目标了——為什麽啊?——自己要怎麽辦?怎麽才能躲開?自己欣賞這人的豪氣與才華但不代表自己能和她……
和她怎樣都不成啊!
公孫曼唱完一首,帶着慵懶的妝、慵懶的神情和三分妩媚三分渴求三分微醺的眼神看着鳳子樟,鳳子樟正覺尴尬,謝琰嚴肅地開口道:“公孫曼,你差不多得了啊。一天到晚見人就管不住自己,小心我哪天專程去告訴你師傅,告訴她你在她閉關的這些日子毫不規矩,輕佻至極,你看她下來不扒了你的皮。”
公孫曼伸手拿起酒杯就要砸謝琰,“這麽多好酒堵不住你的嘴!”
謝琰反将一軍道:“那麽好的師傅管不住你的心?”
鳳子樟還在猜測其中的故事,公孫曼倒确實不再熱情似火地讨好她了。三人喝酒聊天,賞月吹笛。一曲終了,公孫曼說起建康将舉辦文武大賽的事,詳細說起當日在朝堂上崔玄寂是如何反駁反對者的。謝琰說崔玄寂這人就是如此,深藏不露,而且不是為了任何別的特殊原因藏着,就是性格如此,不喜歡抛頭露面。至于言辭幽默,更是厲害了。要是她有意以取笑殺人,死者早已不計其數。公孫曼便問,那你這表親比你如何?謝琰笑道,我只比她勝一點,我比她反應快,若比機鋒,我比她強。公孫曼又說,那比美色如何?謝琰真拿着酒杯扔公孫曼,被公孫曼輕易地接住。
謝琰佯怒道:“美色?你看我是比美色的人嗎?想逗我玩你就明說!爺爺我陪你玩!”公孫曼笑說問正經的,謝琰幹脆假裝啐了一口:“你除了好色之外可有別的愛好!你自己說你丢不丢人!”
鳳子樟想了想自己見過的穿官服的崔玄寂,若論姿容,應當比謝琰更甚一籌。但是要這麽說,似乎也很難想象崔玄寂嬌媚的樣子。這位崔大人是美人,但不是那種常見的美人……
正思忖間,聽見公孫曼問謝琰可有意參加。謝琰道:“當然不去。想也知道,這不是給世族子弟專設的,而是皇帝有意打壓世族、為了從別的地方取士而設的。當今朝廷為官做宰的廢物不少了,就說孫目,要不是因為他長兄孫易死得早,哪有他的官做?還不是個襲官的!當今聖上自繼位起就想北伐收複失地,也是繼承先帝遺志。但要北伐,被這些腐儒束縛着手腳是肯定做不成的。”公孫曼插話問何以見得,謝琰瞥她一眼,好像在說你這麽個聰明人竟然也看不出來?
Advertisement
“陛下親政之初,我伯父謝恢為相,朝廷努力推行了一些財稅的改革。但你想,如你者都庇護奴婢不少,何況其他大族?奴婢不上稅,不納糧,國庫如何能充實!後來因為朱和之案,伯父辭官避禍,陛下為何啓用朱世景?那還不是因為想着朱世景是比較親近自己的世族,用起來方便?哪知這家夥一樣不堪大用。財稅改革多年推行但成效想來不大,絕難如聖上預期,她又聰明,怎麽會猜不到都是大族的錯?這不過是她打擊大族的一個開始,皇帝不需要世族去顯擺,她需要的是寒門子弟的出現;世族要是去了,她巴不得這些憑借家世門第就可以做官的丢人現眼。這時候去炫耀自己的能力,奪得名次,獲得官位,只是徒然招皇帝恨罷了。所以說,我既不會去冒這個風險,更加不想擠占本來屬于寒門子弟的名額。我要做官,輕而易舉啊,為什麽還要去争個名?只是名而已。我頭上亂七八糟的名還不夠多了?”
她侃侃而談,心中毫不介意鳳子樟就坐在她對面,她所說的一切都可能、甚至一定會被鳳子樟寫信轉告皇帝。
公孫曼聽完,若有所思。鳳子樟趁機問公孫曼消息為何如此之快,“聽你說不過是前日的事。”
公孫曼笑道:“我在建康自有眼線,總是飛鴿傳書{68}。姑娘要知道,并非我了解臺城事,而是關心這些世家大族如何。因為世家大族有事,莫不牽動我等江湖中人。為了自保,及時了解消息,保持小心為上。”
謝琰道罷了罷了,好端端地說這些幹什麽,來一同舉杯祈禱明日雨停,“再這麽下真要成災了。”
次日酒醒,鳳子樟在走廊上看見公孫曼和謝琰正在看信鴿腿上的紙條。派到周圍郡縣的仆人說紛紛回信說,附近州郡糧食皆是有價無市,無論豆麥皆是沒有。三人坐下商量,公孫曼還在思考為啥會沒有,到底是誰在暗中害她,謝琰對鳳子樟使了個顏色,鳳子樟會意,便說既然如此,不如她和謝琰一塊兒親自去最近的安遠縣看一看。公孫曼說也好,那就一起去好了。“不,不能一起去。”謝琰阻止她道,“一起去就叫人家看出來我們倆和你是一夥兒的了。”公孫曼看了看二人,只好答應。用過午飯謝琰和鳳子樟便出發。
第二天路上,鳳子樟總算找到個官驿把給姐姐的回信發回去了。謝琰并不問,自己悠然在附近查看情況。鳳子樟走出驿站,路過馬廄,卻看見裏面堆放的官用鐵器都很陳舊,個別近乎腐朽,馬匹也老邁虛弱,覺得詫異。按理,堆在後院的不應該都是備用的東西嗎?她走回屋內問吏員,假托關心自己重金購買的快速服務是不是就是用後院那匹馬去送,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她又在閑話裏提及自己看到鐵器腐朽,問平日裏這個驿站就這樣窮?吏員正想解釋,突然想到了什麽,立刻避諱起來,支吾不答。鳳子樟見其神色有異,也不再問。
安遠縣在建安縣城西面,據公孫曼所說,今年來随着陸虞做了廬陵國相,陸家從廬陵國邊境開始往東發展蔓延,勢力漸大。二人從官道騎馬而過,竟然見到路邊大批樹木全被砍了。近前仔細一瞧,無論大小粗細,像屠殺一般一個不留。鳳子樟正查看切面判斷砍伐的手藝和時間,就聽見謝琰說:
“砍了樹,就差挖泥,和十裏八鄉都沒了的鐵匠了。這附近的好材料也不少。”
鳳子樟重新上馬,笑道:“你還會打鐵嗎?”
“我家伯父謝憶,生平就愛做兩件事:打鐵,算卦。我也經常去看他,也就粗通此技。”
“我記得便是他說你是‘本代第一’。”
“是啊。他算是個方士,什麽都會。至于為什麽這麽說,我也不知道,父母輩也從未告訴我。”
“那你自己覺得呢?”
謝琰大笑,“我從不在意,我只是在意所謂相時而出的要求,畢竟我雖然對世界的要求不多,想要得到的也不多,但還是有的。”
鳳子樟正欲接着問她“那你所求的是什麽”,根本不再想自己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兩人同時聽到遠處一陣吵鬧。謝琰望她一眼,眼神确定,兩人立刻奔馬向前。鳳子樟覺得自己這次出來大約也是天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天定,否則怎麽會反複遇上這種事情——路遇不平事,就要管一管?
跑得近了,才看見是一群身穿皂衣的男子正在強綁民夫。謝琰對她說,你去救那幾個農民,我去打人。鳳子樟笑着點頭,在謝琰上前一腳踢翻農夫面前的黑漢的時候,眼疾手快用哲珠的刀劃開農夫身上的繩子,将幾個民夫帶到一邊。謝琰一邊打一邊罵,剛有被打倒的喊“你知道爺爺我是誰嗎”,就被她用劍柄打得滿嘴鮮血一地臭牙,“人臉長狗嘴的東西,還不快拿着你的狗牙給我滾!”鳳子樟簡直要笑,回頭看去,一群惡仆被打得鼻青臉腫,跛腳手折,互相攙扶狼狽之至地跑了。
謝琰還立在路中間罵了一陣,直到看不見人,才走回來和鳳子樟一起查看農夫們的情況。衆人身上不過有些瘀傷,鳳子樟拿了點藥來給他們擦上。躲在屋內的農婦和孩子們這時候也出來道謝,又止不住地哭泣。謝琰問這是為何強綁你們,農家答不知,只知道是陸家的老爺要征發人口,我們是佃戶,不能免除。謝琰與鳳子樟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又問農夫可還征糧食,農家說已經家無餘糧。又問可知道別的事情,農家答一無所知。二人予了一些錢財,叫他們如果不想再被征發走,就趕緊逃往東邊一些地方去躲起來。不然就一路走到公孫曼家去,說是謝琰的朋友,那邊自然會收留你們。農家道謝不止,二人一道上馬離去。
算算時辰,明晨大約能趕到安遠縣。二人決計今夜不要趕路,且在這附近的樹林露宿便是,也防那些惡仆又回來。在樹林中找了一片被砍伐得只剩下樹樁的空地,将就把一棵大樹的樹樁當作桌子。謝琰對着小一些的樹樁唰唰揮刀,不時收獲木柴一堆。二人遂生火,打兔子,烤肉。鳳子樟看謝琰剝皮拆肉十分熟練,問道:“孟子說君子遠庖廚,你倒是熟練地很嘛。”
謝琰很認真地烤肉,眼睛盯着火,說:“會吃不會做,多沒意思。要是廚子跑了,卻還想吃,求誰去啊?”
鳳子樟甫聞俗語,笑了起來,用手戳了戳謝琰的腦袋道:“你說你的腦子裏都裝了什麽呀?”
謝琰對她笑笑,“我腦袋空空,不過能裝下天下萬物罷了{69}。”
“哦喲,好大的口氣!”
“嘴大,吃得多,就什麽都能容納了。”
“所謂‘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黨{70}’,我看說的就是你了。”
沒想到謝琰聽到贊美卻笑了:“如果偏要用一個所謂的規範來框定自己,就好比身在廣闊天地之間,卻偏要用方寸鬥室來限制自己。心中明白什麽對錯是非,按照大道去行事,不拘泥于任何死板的規則,鬥室也有天地寬。”
天色漸暗,小鳥尖叫着飛過,謝琰擡頭看了一眼,對着劈裏啪啦的篝火念道:“‘伐木丁丁,鳥鳴嘤嘤。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嘤其鳴矣,求其友聲{71}。’”
鳳子樟看着她被火光映紅的臉,看了許久,忽然問道:“你剛才還沒說完呢,人生在世,你求的是什麽?”
“大道。”
“大道是什麽呢?”
“嗯,大道不可名狀,不可描摹,但我以為,大道就是讓天下人可以安居樂業,和諧共處。雖然說,你看,就像這兔子,人要依靠捕殺它們,吃掉它們才能生存下去。但是不能捕殺太多。人與人之間則不一樣,不應該是誰依靠捕殺別人來生存的關系。大道就應該是這樣,讓人跟人可以一起生存下去、生存得更好的東西。”
“你不按照聖人那一套活着,卻想做個聖人嗎?”鳳子樟把手肘放在膝蓋上,用掌根托着臉。
“不,我最想做個隐士。但是可能在那之前,先要找到大道。找到了,在哪裏都可以隐居。”謝琰把烤兔子收回來,撕了一塊嘗嘗,“正好。你要吃哪個腿?”
作者有話要說:
{68}飛鴿傳書最早起源于秦漢之際,流行于魏晉。按近些年科學數據和比賽,中等距離下信鴿的平均飛行速度大約為48千米每小時,并觀察到的最快飛行速度達到95千米每小時,實際比賽中似乎還有更快的。而建康(今南京)和此事故事發生地的大概地理位置建安郡(福建北部,江西南部一帶)距離最多1000餘公裏,飛鴿傳書的這個時間和速度是完全可能的。
{69}引用典故自《世說新語·排調》: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百人。”
{70}《論語·衛靈公》
{71}《詩經·小雅·伐木》,譯文:咚咚作響伐木聲,嘤嘤群鳥相和鳴。鳥兒出自深谷裏,飛往高高大樹頂。小鳥為何要鳴叫?只是為了求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