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是夜從林中看去,果然有人來。鳳子樟正欲站起,卻聽見背後的謝琰叫她別動,然後拿出笛子,吹了一首哀涼古曲。來人聽見曲子,左右觀望,隐隐看見了她們,猶豫一會兒竟然去了。

鳳子樟道:“這樣的好曲子,你竟然放着不吹,專等賊人來了,吹給他們聽。”

謝琰笑了,“這曲子如此哀傷,總不能随便吹來惹人的眼淚吧?”

“這曲子是從何處聽來的?我很喜歡。”

“是楚地古曲。也是別人教我的。以後我教你。”

兩人望着惡仆去的方向,久久不見回來方放心。謝琰道:“害怕被人看見,卻又非要回來,有意思。看這幾戶農家已經走了,争取到這點時間,天亮之後就算再有人來,也追不上了。明早我們也出發吧。”鳳子樟答好。兩人輪流值班,天亮時便出發。一路走得不快,一方面觀察四周,一方面也防止追兵過來。到了中午,抵達安遠縣城。城門無人把守,城內也蕭索非常。雖然并非郡中大縣,也不應該如此冷清。狹小的街道本是不容兩騎并排的,如今甚至可以肆無忌憚地跑起來。兩人走了三四條街,不見人影。總算找到個還開着門的客棧,拴馬入內,喊了幾聲,後院方有人應答。又過一陣,才有個濕着雙手的婦女出來問,兩位客人可是要住店?

二人上樓放下行李,下來又問店家要酒菜。婦人又急急忙忙跑出來說吃的是有,就是此時人手不夠,可能要多等一會兒,二人道沒關系,然後謝琰出門看看,鳳子樟留在店內等着。她趁機走到後院,看見婦人正在洗菜,旁邊還有一個小姑娘在幫忙,另有一個小女孩不過三四歲的樣子,在一旁玩耍。她一邊陪小姑娘玩一邊問道:

“店家,這城裏的人都去哪兒了?我們一路進來,只見你一家開着。”

“客人你有所不知,這安遠縣的人,十戶裏有七戶都是佃戶,還有三戶貧困得要命,欠着債。這地和債都是上面的大戶老爺的,大戶老爺們又是那吳郡陸家的佃戶。陸家老爺前陣子下令要丁夫都到廬陵國去服徭役,能征發走的都走了。”

鳳子樟懶得問什麽“一個廬陵國而已哪來的權力征發民夫”,“那也不至于連婦人孩童都沒有啊?”

“客人,一看你這面紗,就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你哪知道這百姓的苦!家裏本就沒多少地,日夜拼命地種,還不見得夠交。如今走了一個壯勞力,一個女人家,老人孩子都要養,還要種地,根本忙不過來。這安遠縣的女人,要麽都在地裏,要麽就帶着孩子逃到別處去投親靠友了。像我這樣的,也是沒辦法,這店是家裏唯一的産業,不看又怎麽行?”

鳳子樟又看竈上的菜刀,不出所料的又舊又鈍,可見是沒得用了。“店家,容我問一句,那陸家老爺,征發人丁之外,可還收了別的東西?”

“何止別的東西,就是什麽都沒留下啊。要不是拆不走,我家這店裏的梁和柱都要被搬走了!客人,你看見,我這店裏,砍柴的斧子都是卷了刃的!”

飯上來的時候,謝琰也回來了,鳳子樟忙問:“怎麽樣?”

“十室九空,我上城樓看了看,西邊的地裏都是婦女背着孩子在勞作。”

“我這邊問到的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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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樟便将詳情說與她聽。兩人正邊吃邊商量,不時一陣馬蹄,竟然是公孫曼帶着四個人到了。戎裝的公孫曼英武風流,手執馬鞭,鳳子樟眼尖地瞧見她馬鞍上插着亮閃閃的配刀。“好家夥!可還有好吃的!我跑了這一路,又餓又渴。”謝琰笑道:“店家人手不夠,你也看見這城裏空蕩蕩了,你要不去後廚幫忙,肯定沒得吃。”公孫曼一愣,先自己去後廚看了一眼,接着便把跟随自己的威武大漢和英俊郎君都派到後邊兒去,砍柴生火,卸下帶着的酒肉自己做去。待得大漢出來,公孫曼為他柴劈完了嗎,他說劈完了,能劈的都劈完了,“夠燒個四五日的。”

公孫曼問怎麽就四五日的都夠,大漢居然細細地算起來當如何燒、長短粗細等等,他人魁梧粗壯,卻心細如發,說得三人都笑起來。公孫曼一邊吃肉喝酒,一邊對二人低聲道:“我們來得路上,打聽到可能是大肆收糧之人的下落。說晚上會在出城十裏的山中某處交貨,東西很多,咱們不如去看看。”謝琰問如何知道就是她們要找的人。公孫曼說是問出來最近大批運送糧食的都是這夥人。謝琰問是否可靠,公孫曼道:“我本來不覺得有什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懷疑起來了。別是給我設的套吧?”謝琰說人家未必知道你要來,如何下套?公孫曼猶在懷疑,鳳子樟插話:“無論是與不是,這是唯一的線索,這安遠縣內有人大肆收糧鐵征民夫,若說是兩件事兩撥人,也不可能全無關聯。若是擔心,無非讓這你這幾個手下在外面接應我們,我們三個親自看看就是。”她看看公孫曼,又看看謝琰,補充道:“打得過打,打不過跑呗。”

公孫曼聞言大笑起來:“我有這家夥,”她拍着謝琰的肩膀,“還怕打不過?”謝琰笑着把她的手打開。正鬧着,英俊的郎君走了出來,謝琰好奇地問,你又幹什麽去了,這麽久才出來。哪知道那郎君答,小姑娘的衣裳破了,我看不下去,就給她縫好去了。謝琰放聲大笑,指着公孫曼道:“合着你府上,男女老少各有神通,唯獨你,除了喝酒打架唱歌,竟是一無是處!”

衆人在這小客棧休息了大半天。直到夜半,方小心往山中去。三人将馬匹留給随從,徒步小聲走到約定地點,攀援樹上藏好。半個時辰後,果然看到數隊人馬前來,各自帶着收繳來的糧食與鐵器,還有一堆人如押解罪犯一般帶來一群蒙着眼睛的民夫。從西方來的隊伍則以盔甲護衛為主,為首者騎黑馬着黑衣,身材高大。公孫曼看那黑衣人一一檢查糧袋,果然在車上發現了一袋大豆,提刀就欲上前,被謝琰攔住。謝琰示意她不宜在此下手,換個地方才行。公孫曼不服,謝琰正色道:“你也不想想,這可能是天大的事情!”

三人見交接完畢,謝琰和公孫曼回去牽馬,鳳子樟留在原地觀察等待。她數了數人數,大約是本地丁夫總數的五分之一,可見是分批運過去。雖然說現在事情看上去已經很明朗,她本無須對任何人動手,但一則人在其中,總不能不幫公孫曼的忙,哪怕只是出一口惡氣;二則如果可以從這裏套取點別的消息,或許也有利于下一步……

想來,自己不是為了刺探大族虛實才出來的嗎?走着走着竟然遇上這麽一樁事,她一邊想一邊苦笑,若是能全身而退,阻止陰謀,回建康一定要姐姐好好獎賞她。想到這裏,不見謝琰回來,忽然感到擔心。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似乎倒是小事,謝琰跟着自己到這個地方,全是意外,自己為何将她牽扯進來?只是事到如今,誰牽扯了誰已經無法說清。沒有謝琰,自己斷走不到這一步,往下的事恐怕也絕對做不成;可是有了她,又會擔心她的安危。

一行人小心走馬,沿着高崖追蹤谷底的押送隊伍。走了約半個時辰,謝琰問大漢,前方是否有個峽谷,大漢說是,謝琰便建議衆人分兩隊前後夾擊,她和鳳子樟去面前堵路,公孫曼與大漢帶其餘手下堵住後面,年輕的郎君以弓箭在中間擊殺。衆人說好,又請那年輕郎君見到隊伍整個進入陷阱就吹口哨為號。

不過一會兒,二人把馬留在高崖上,輕輕落于谷中隐蔽處。馬蹄聲漸漸靠近,口哨一聲,謝琰拉動剛才套在石頭上的繩索,碎石下落,引起隊伍的一陣恐慌,二人趁機上前打得對方一陣人仰馬翻。不遠處就是那騎黑馬的黑衣人,謝琰說我來解決這家夥,你快去打跑那些護衛,以防他們狗急跳牆、殺人滅口。

鳳子樟立刻從隊伍的左側往後跑去,黑衣人拔出自己的長矛就要刺,被鳳子樟躲開;黑衣人不及回身,面門便挨了一腳,被踹下馬去。黑暗中來不及看清謝琰人在何處,只聽得自己周圍的手下一陣慘叫,氣急敗壞之餘,憑借聲音,大概判斷出謝琰人在何處,朝着那個方向一通亂刺。

兩人過了幾招,謝琰看出此人不過是個軍漢,有蠻力和技藝,就是還不夠精細罷了。便故意引此人向自己多刺幾槍,也不還手。黑衣人奮力刺出一槍,謝琰刀劍一卡,大喝一聲,竟然把槍頭給卡了下來。黑衣人正吃驚,不防謝琰刀劍攻來,他步步後退。慌亂中居然抓到身邊一個受傷手下的大斧,來了鬥志,揮動大斧砍來。他掄斧如圓,呼呼有聲,讓人幾乎無法近身。謝琰見狀,跳起淩空一刀砍去,黑衣人以斧相接,竟然勢均力敵,一身好外家功夫終歸難敵充盈內力,虎口發麻,倒退幾步。謝琰趁勢搶攻上來,劍刺刀砍,叫黑衣人擋得住那個躲不過這個,在他分神之間,謝琰一刀劃瞎了他雙眼。

失明之後的黑衣人一陣亂砍,謝琰只垂下雙手任他發狂,收斂氣息,緩步走到此人背後,右手快速刺了兩下,便挑斷了黑衣人的腳筋。正好此時,鳳子樟打跑了大部分的侍衛,将民夫放走。公孫曼一夥早已把後面的隊伍清理幹淨,負隅頑抗者已死,跪地求饒的打暈了事。

三人把黑馬牽來,把黑衣人放在上面,準備帶到僻靜處審問。公孫曼叫那射箭的郎君與另外兩人押着幾個最後沒被打暈的侍衛,一同把錢糧都帶回安遠,該還的都還了。讓那心細的大漢與她們三人一道,騎馬至僻靜處,把黑衣人綁在樹上,生篝火,審問。公孫曼問他是何人派來的,是不是他劫了自家的豆子,黑衣人皆不肯答。公孫曼氣不打一處來,請鳳子樟和謝琰回避,說她要動狠手了,害怕不雅,髒污了二位的眼睛。謝琰讓鳳子樟轉過去就好了,她得看着。鳳子樟想了想,自己坐到不遠處去站崗放哨。大約聽見衣服撕裂之聲,篝火噼啪,再有就是慘叫,然後公孫曼威脅道:“我朝早就沒了閹人,你要是想,我成全你做第一個!老娘不但閹了你,還要給你臉上刺兩個大字,‘閹人’!你信不信?”

似乎還是不招。

“給我烙!”

于是慘叫連連。

然後聽見男子低沉嘶啞的嗓音。聽見謝琰問他是不是廬陵國王府的人,問是誰派來的,陸虞派你來幹嘛,收繳這些東西回去幹嘛。最後一個問題黑衣男子說他也不知道,只是奉命而為。東西要交到他的上司,騎督王典手中。

她聽見謝琰冷笑道:“你是從軍之人,這些東西拿去幹嘛,沒人告訴你,你就猜不到嗎?”

謝琰又問了詳細的交接地點,男子說不定是哪個地方,都是到了廬陵境內才接到消息。該問的問完了,謝琰交待公孫曼把此人帶回府上去藏起來,好生養着,然後關門自保。“來日朝廷若是要表彰,我給你求一個。”公孫曼問她往下如何,她說要問鳳子樟。

“怎麽樣?往下準備怎麽辦?”謝琰走到鳳子樟身邊,天上雲霧散了,露出銀河。鳳子樟道:“你我皆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何事,此乃天下大義,我準備立刻往廬陵國境內走,查探情況。”然後轉過身來看着謝琰,“你呢?”

她想說太危險了你不要和我去了,她想說你不和我去可以這一路謝謝你,但是她說不出口。長這麽大,鳳子樟第一次遇到有些話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來,前一刻剛喝了水的喉嚨幹澀,緊得就像被誰掐住。

謝琰望着她的眼睛,和眼睛裏的銀河——若與天上銀河比浩瀚,自然是比不過;但是比美,這個銀河更美麗——然後笑道:“既然是天下大義,我怎麽能不和你一道去呢?”

鳳子樟微笑,這一次笑容更大更深一些,牽動眼角,讓謝琰更加沉迷。

兩人辭別公孫曼就要走。公孫曼聽說二人準備去廬陵國,也知道事到如今大約是碰到謀反大事,佩服這二人敢赴死地,将自己在廬陵國安插的眼線的姓名和地址告訴了二人,說不妨去彙合,也多些保障。鳳子樟又留下抓緊時間寫好的信函,轉交公孫曼請她代為按照約定寄回建康。公孫曼說我給你用飛鴿傳書回去,不必擔心。二人道謝,策馬趁着夜色出發。

此二人夜半入險境,而千裏之外,天亮之後夏日的皇宮中,卻是一派過日子的平靜安逸,誰也不知道千裏之外的兇險。

走馬上任當皇女的武教頭的崔玄寂有空就來陪皇女練武。她不一定親自指導,但負監督之職。有時即便休息在家,覺得無聊,也就專門跑到宮中來。這日就是如此,她正陪着二位皇女練武,鳳子桓突然來了。姐妹倆正好休息,鳳熙跑去抱着鳳子桓的腿問她,母親,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學家傳的武功啊。鳳子桓說你還小呢,姐姐都還不到時候,更別說你。你近來練得如何啊?鳳熙蹦蹦跳跳地演示給她看,又拉上鳳煦一起。練着練着,鳳子桓問崔玄寂作為教頭怎麽看,崔玄寂如實評價,鳳子桓聽完點頭以示認可。

崔玄寂正沉溺于這清風和煦的清爽日子,突然聽見鳳煦開金口問道:“我練了這些日子,覺得崔卿實在厲害,不知道崔卿和母親誰更厲害。”

崔玄寂聽完渾身毛發直豎,剛要開口稱退,沒想到鳳子桓說了一句:“朕也不知,不如今日就來比試比試。來人,去取朕的寶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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