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崔玄寂從來只聽過鳳家皇室有一柄家傳寶劍,入宮以來卻從未見過。此刻鳳子桓遣人取了來。她先是看見黑色的劍鞘,和劍鞘上金色的鞘口、護環和劍镖,黑木配黃金,莊重而耀眼;再順着鳳子桓的手看去,入目的是包金鑲玉的劍格、同樣為黑色的粗細均勻的莖,在正中處還微微收窄,有金色的、大約也是黃金所制的箍,以及最後,簡約的黃金劍镡。
“锵”的一聲,鳳子桓把劍拔了出來。約四尺二寸長劍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自帶光輝,一看即知是頂級好劍。崔玄寂甚至為自己手裏的佩刀暗自緊張,不會被這劍給劈壞了吧?
“此劍名叫‘飛景{72}’,乃是祖傳之物,”鳳子桓說,“只有繼承大統的人,才有資格繼承這把劍。朕亦多年不曾動它了,雖然勤加養護,到底是辜負了寶劍。今日權且拿來比試比試吧。來,拔刀!”
鳳子桓對她說“來”,她如何能拒絕,一方面壯着膽子,一方面又極其小心翼翼地提刀上前。
她本不想率先發起進攻,首先鳳子桓是皇帝,其次是她心上人,再次她知道鳳子桓絕非等閑,比武之中她可不想讓對方從自己的“先手”看到自己的破綻。她和鳳子桓繞着圈子,走了沒幾步她又想了:我是和她比武的,還是取悅她來的?
于是猛然揮刀。
一開始她每一招都不肯下力氣,壓根不是比試。鳳子桓當然接招毫無問題,甚至分心回個奏疏都可以。她看見鳳子桓一直對她笑,示意她繼續出手,眼下的力度遠遠不夠,只好将心一橫,速度陡然快了起來,唰唰便是搶攻。鳳子桓應付她突然變快的腳步毫不費力,只是在接招時需要變換身形,還能抽空說一句:“不夠不夠!”崔玄寂聞言只能加快動作,使出自己的七成力量。
其餘的教官和兩位皇女就快要看不清兩人的動作,練武場上金鐵交擊之聲不絕于耳,漸漸如同夏日悶熱午後冰雹打在地上一樣,噼裏啪啦。冰雹落地聲若是如此密集已然成災,何況兩人相鬥。崔玄寂淩空砍了一刀,被鳳子桓接下,她只出了五分力,也就借着鳳子桓勢大力沉往外推的那麽一下翻了個跟鬥落在地上,收刀,抱拳,告負。
“你又沒輸,說這些幹什麽。”天熱,兩人都出了微汗,“來。”她擡頭,不知道鳳子桓叫自己又“來”什麽——竟然看見鳳子桓把劍收了起來。“拔刀,來鬥朕空手。”
她剛要跪下說不可,鳳子桓就阻止她:“別怕,我家自傳秘法,可以保證朕空手奪刃而不受傷。”但崔玄寂還是跪下了。
“那麽這樣,就算你傷了朕,朕赦你無罪,赦免你一切罪行。”
崔玄寂還是不敢。
鳳子桓又再三邀請,最後鬧得兩位皇女都加入邀請的陣營,她才不得不站起來,緩緩拔出刀來。正在思考如何小心、又可于何處結束,鳳子桓卻主動上來搶攻,運掌如刀,直沖面門。
鳳子桓是真的打得開心,她好久沒有這麽開心了。像是有個人在多年之後,重新激起她的少年心性。她克制不了自己,她不想克制。即便知道這家傳的內功就是善于助人激動失控,甚至走火入魔,她也不管。
偌大的皇宮,從無一人能做她的對手。親妹妹也不能,而且子樟不屑于比武。在她登基之後,更是沒人敢和她比武切磋,每個人都生怕傷了她,傷了一點又能如何?其實做皇帝有什麽好,縱使擁有天下,也并不能真正地為所欲為。身邊無數的人,一昧讓你放縱的人一定是在害你,但一昧讓你自律的人也不見得就是在幫你,也可能是在害你,而且這些人往往不覺得自己實際上是在害你。
皇帝在萬人之上,殊不知萬萬人都想要限制萬人之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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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仙芝還在的時候,也勸誡她少打獵,少動武,尤其是在朝臣面前時。但是私下,朱仙芝還是會縱容她,甚至為她打掩護。一晃,朱仙芝已經去世五年了。時間太快了,卻又有實在的密度,她好像已經習慣了沒有她、完全一個人生活的日子。
她起手向崔玄寂搶攻,崔玄寂以刀身擋下,她換掌為拳,崔玄寂又躲。她很希望崔玄寂不要躲了。剛才崔玄寂與自己比試,就不曾盡力,到底還是心中有所顧慮。你明明可以發揮出最高超的水平,你明明是世族中為數不多的習武之人裏最優秀的那一個,你明明打敗了李素、打敗了樊超、打敗了許白,你是最強的那一個,為什麽畏首畏尾?
她見崔玄寂居然用刀背而不用刀刃,心裏居然起了莫名的火氣。下手重了起來,一拳打去,若非崔玄寂速度夠快,被她一拳打中小腹可不是鬧着玩的。
如此激烈的打鬥中,依然可以保持這樣好的身法,氣息何其充盈!她想,然後又覺得,手執利刃,當為利器,卻被用的礙手礙腳,不如不拿,更是可氣。
即便知道這火氣是那家傳武功所致,卻放縱自己怒了起來,她一邊打一邊呵斥崔玄寂,有刀不用,與欺君何異!這一罵果然管用,崔玄寂出招了。又快又猛,鳳子桓不得不換拳為指,企圖用食指和中指接下利刃。
她就喜歡崔玄寂這種溫馴,過了十幾招後她成功把刀鋒接住,然後猛然将刀鋒甩開。崔玄寂人也跟着後仰,而她追了上去,逼得崔玄寂無奈,只好在宮柱上借力一蹬,向前劈砍。
其實她有十成把握可以避開這一刀,卻想冒險看看自己能否接住。
崔玄寂卻率先發現了她企圖,愣是自己扭轉方向,一掌拍在側面的柱子上,迫使自己向一旁倒去。
“嘭”的一聲,她看着崔玄寂摔在地上,不但摔出好一截,還撞倒了武器架,好像還被什麽武器的利刃磕到了腦袋。
恍然間,她想起朱仙芝曾對她說,可惜我不會武功,否則就可以陪你了。
“快去傳太醫。”她柔聲說,然後走去看崔玄寂如何。其他宮人早已扶起武器架,而崔玄寂站起來,捂着太陽穴。“給朕看看。”崔玄寂松開手,原來只是被鐵戟的邊緣刺破一點皮膚,傷口不大也不深,只是有些流血罷了。
鳳子桓望着幾滴鮮血挂在崔玄寂額角,心下恻然,為了安慰崔玄寂——天曉得她為什麽覺得崔玄寂會在意此事:“此事都是朕的過失,朕認錯。只是以後玄寂你便不用專門再畫什麽曉霞斜紅{73}了,這樣便已很好看,自然天成。”
說完,雖然認錯認得比別的時候都快,但她覺得自己有些混蛋。只是崔玄寂忙說不礙事,陛下折煞下官了。待太醫來了,她才知道崔玄寂不但磕破額角,還拉傷了肌肉。想想也是,那樣淩空強扭,如何不傷?
崔玄寂是日了塗了藥,鳳子桓予她數日假期讓她回家修養——本來,鳳子桓還想留下她吃飯,是鳳煦說母親讓崔卿回去休息吧,要不然可是鎮日不得閑、受了傷還要給皇家賣命了。崔玄寂又只好說殿下此言下官當真不知如何回答了,鳳子桓卻被點醒,放她回去了。何況她要是傷口不好,還得擦着藥抑或帶着繃帶值班嗎?不合禮制。
即便自己不在意禮制,卻也不希望崔玄寂因為這點小事被那些腐儒說來說去。
三日後,崔玄寂回來了。鳳子桓特地讓禦膳房好好坐一桌菜,讓崔玄寂和自己一起吃,還明令她:“不許辭而不授!”崔玄寂笑而答好。
兩人在殿上坐下,鳳子桓已知其秉性,上來的菜都不複雜,也散去侍奉女官,讓兩人可以從容聊天。“前日害你受傷,是朕之過,朕自罰三杯。”她剛滿飲一杯,崔玄寂就給她勸住了,“陛下不必如此。比武受傷本是常事,何況也沒什麽傷。”
“哦?沒什麽嗎?唉,給你摔壞了朕到哪裏去再找一個。”
“陛下說笑了,臣又不是什麽金枝玉葉,全然摔打不得。”
“你縱不是全然摔打不得,但的确是高門千金。轉過頭來,讓朕看看你額角上的傷可好些了。”
崔玄寂本坐在鳳子桓的右下,如今向左轉頭,也看得見鳳子桓的表情。看到她一邊說着“當真是一抹飛紅絕色”一邊露出對美色的欣賞性微笑時,心跳猛地加速。
以才事君,是臣;以色事君——像陸瑁一度罵她的那樣——或許就……
“說到習武,朕就想到對皇女的教習。看到她們倆日漸長大,總覺得鳳煦不像我,鳳熙倒像些。”鳳子桓說完舉杯,崔玄寂只好陪了一杯。一邊喝,一邊想自己當如何回答。但她對鳳子桓說此話的背景全無所知,原因也無法揣度,只好秉承一個公道心,保守地答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只覺皇長女文靜內斂,沉默而認真,皇次女則張揚外露,可親而活潑;二人皆聰穎美麗,體格強健。彼此又相親相愛,實在使人羨慕。”
鳳子桓聽她把“使人羨慕”都說出來了,知道是害怕自己有行廢立的念頭,于是小心躲避,不敢說出半點具有傾向性的話;鳳子桓覺得好笑,連忙把話題扭轉:“朕覺得鳳熙像朕,是因為小時朕便如此,活潑好動,動辄調皮生事,母親呵斥,亦不能止也;鳳煦呢?朕曾以為她像仙芝,但随着年紀漸漸大了,也不覺得,以為她像子樟,但不如子樟淡漠。現在,朕方她像誰。”
她說到後來,已經起了促狹之心,崔玄寂還在愣愣地聽,此時當然順勢問道:“陛下以為像誰?”
“像玄寂你。”
崔玄寂聞言自然是跪在地上說臣惶恐不敢,陛下折煞臣了。鳳子桓笑道:“朕開玩笑呢,你不要在意。”崔玄寂回到位子上坐着,她又說:“玄寂,看你的神色,好像惱了朕這樣促狹你似的。”
“陛下!”
她又起身要跪,不免觸動受傷肌肉,登時面容扭曲、表情痛苦,鳳子桓連忙道:“好了好了,朕不逗你了。”
等崔玄寂坐定,兩人又飲一杯,鳳子桓望着殿前的虛空,悵然道:“其實,玄寂你謹守禮法,而朕對待你時,偶有狂放不羁,這不正向鳳熙和鳳煦嗎?”崔玄寂不知如何作答,幸好鳳子桓繼續自言自語道:“朕很喜歡鳳煦,因為她有朕的一切優點,卻沒有朕的一切缺點,必然能成為一代明君。正因為此,朕想要在朕的有生之年,為她把基礎打好,讓她登基之後,能夠順利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明白嗎?”
崔玄寂望着她的臉,仿佛能看得見她的疲倦,她細碎的一點點的皺紋——在崔玄寂的想象裏,它們遠比實際情況要不明顯得多——還有她那既帶着懷疑又富于信任、以及想要信任的期望的眼神。
“我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和你想要的天下是一樣的。
鳳子桓想起白日收到的鳳子樟的密信,自然問道:“玄寂,你說,處理謀逆之事,什麽時候是最好的時機?縱觀整個過程來看。”
崔玄寂聞言,不假思索道:“事情将發未發時。”
“将發未發,為何?”
“因為将發未發時,罪證往往已經确鑿,但尚未能傷及百姓。”
“你的意思是,在逆賊将要造反、卻還未來得及的時候處理?這難道不會置朝廷于尴尬境地嗎?活像朝廷專門捏造了一切,強加給他人一樣。”
崔玄寂正色道:“與蒼生百姓能免于刀兵相比,朝廷名譽可謂小事。”
鳳子桓笑了,卻不接話。良久,她問崔玄寂,今日之事,可為朕保密否?
崔玄寂斬釘截鐵地答道,必然。
鳳子桓看了她很久,當然她也大剌剌地看回去,心地如白雪,何必閃躲?然後鳳子桓對她說,愛卿過于忠實了。
等到回到府上休息,她卻輾轉難眠,反複想起鳳子桓對待自己的種種。鳳子桓對自己的信任,關心,挖苦,甚至于挑逗,她都記得非常清晰。即便有時候回憶那些場景讓她懷疑自己是否應對得當,是否展示了最好的自己;然後讓她尴尬,甚至想要抽自己一巴掌,但她還是一次一次地重返。她知道自己又開始變得焦慮變得哀怨,尤其是現在靠近了鳳子桓之後,這樣的情緒更加強烈。有生之年第一次,她開始思考鳳子桓到底有沒有愛上自己的可能。
而下個月就是朱仙芝的祭典了。想到這裏,她幾乎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她最喜歡的浪漫故事有個悲慘的結局,她愛上了其中一位主角,也尊敬自己的情敵。她因為這個浪漫故事而愛那個人,卻為了要愛那個人,而親手破壞使自己不能自拔的傳奇。
作者有話要說:
{72}三國時魏文帝曹丕命能工鑄造的三把寶劍之一。曹丕《曹論》:“建安二十四年二月壬午,選茲良金,命彼國工,精而煉之,至于百辟,浃以清漳,光似流星,名曰飛景。”一作“蜚景”。元倉子曰:“蜚景之劍,威奪百日,氣成紫霞。”
{73}張泌《妝樓記》載:“夜來初入魏宮,一夕,文帝在燈下詠,以水晶七尺屏風障之。夜來至,不覺面觸屏上,傷處如曉霞将散,自是宮人俱用胭脂仿畫,名曉霞妝。” 夜來即薛夜來,初入曹魏文帝曹丕後宮時,一晚,曹丕正在燈下讀書,四周圍以水晶屏風。由于燈光昏暗,水晶屏風又透明如無物,當薛夜來走向魏文帝時,鬓邊不慎撞上水晶屏風且血流不止。待鮮血擦去後,傷處留下如朝霞将散的痕跡,即使痊愈後仍留有如新月般的疤痕。後來宮中女子見薛夜來受寵,便争相在兩鬓邊學着薛夜來的傷痕,用朱砂、胭脂等紅色膏料畫上面飾,稱曉霞妝。後來演變為斜紅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