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琰和鳳子樟入廬陵國境不久,就順利找到了公孫曼在此的眼線。難得一位其貌不揚的手下,不但為她們備好了牛車,還找好了借口放出了風聲說是準備四處買糧去。兩人一路只用小心在車內坐着,相貌好看正好裝作公孫曼的手下。一路向西,既能免于旅途勞頓,又能從容觀察附近。雖然在路上也遇見了好幾重盤查,但士兵都是酒囊飯袋,檢查只是敷衍了事,有時還公然收受賄賂。三人輕易以錢財打發了這些人,大剌剌地在官道上走。
舉目望去,樹木砍了不少,但從規模來判斷大多是砍做了柴,而非尋找良木以造艦船等。而農田中的盡是老弱,連壯年婦女都沒有了。鳳子樟已經懶得下去問,一切正如所料。入夜三人投宿時,皆十分小心,以免被人跟蹤。或者幹脆露宿野外,輪流放哨,希望能夠平安抵達廬陵國深處。雖然越往裏走,鳳子樟越覺得擔心,但她不得不往前去。
是夜,到了公孫曼的手下去睡覺、謝琰起來換班時,鳳子樟睡不着,幹脆起來和她聊天。
“咱們往前,該到陽豐了。”謝琰松一松篝火,又站直身體,望着星空說。
鳳子樟道:“哦?我聽說,陽豐鐵礦極富有,所産的鐵器十分有名。”
“是啊,所以我猜我們會看見很多鐵匠鋪和鐵匠。當然或許也看不到。”
“嗯?”
“總不該,還這麽傻。”
鳳子樟笑了,“你這樣說人家,人家是真的要取你性命了。”
謝琰也笑,笑完,兩人又一言不發地一起望着天上銀河,享受萬籁俱寂。
“你說,”鳳子樟問,“是攜少量士兵入死地、對付遠多于自己的敵人可怕,還是這樣孤身一人到險境中去可怕?”
謝琰輕笑一聲,“心中無人走哪裏都是過獨木橋,心中有人天下何處都是吾道不孤。”說到危險,她想問鳳子樟一個問題,本顧忌公孫曼的手下,但又想到對方忠誠可靠,便對鳳子樟說:“咱們要是在陽豐的确發現了數量異常多的鐵匠鋪,可見廬陵王必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你有何打算?”
她每走一步都想問鳳子樟往下如何打算,如果鳳子樟決定任何時候退出,她都會保護鳳子樟安全退出;假如鳳子樟要繼續,她也肯定與鳳子樟一道上前去:但她需要給鳳子樟考慮的機會,不要勉強自己。
“我還是希望能取得一些證據。”
“證據?比如?”
“那看什麽能取走作為證據了,否則朝廷師出無名;但只能到了看看,有什麽拿什麽,否則再等下去他們就準備齊全了,舉兵謀反,殘害百姓,自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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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琰道:“那我們只有進廬陵王府偷這一條路,且願鳳子松備好了玺绶龍袍,早為我們準備好了。”
鳳子樟笑,然後正色道:“你覺得廬陵王為何謀逆?”
謝琰聳肩搖頭,“以我看來,當今聖上是雄主,但天下不完全是雄主可以任意處置的天下,有人不服,乃是必然。”
鳳子樟剛要問她是不是指此事乃是陸家在背後鼓動,謝琰又說:“但換做我,還是這時候荒郊野地,明月清風來得自在舒服啊。什麽官爵富貴,哪有自由自在來得舒服!”
鳳子樟雖然心裏認同她這出世的志向,面上卻推了她一把道:“又想做朝堂的聖人,又想在山野放浪形骸,哪有這樣一舉兩得的好事!”
三人又走了三日,一路需要将戲演足、又不能過度引人懷疑,實在費神,多虧公孫曼的手下演得一手好戲又駕得一手好車,才在第三天的下午抵達了廬陵國國都西昌。西昌本是商賈往來頻繁的中轉站,因為廬陵王鳳子松性喜玩樂,是相當繁華的大型市鎮。然而等三人入城,卻發現本來繁華喧嚣的街道變得混亂至極,車馬哄哄走動不止,路上行人幾乎無法行走,商家也被壓抑的氣氛所感染,懶得出門招呼客人。從城門口開始,盤查就嚴了起來。最終三人在城內看了一圈,實在不敢将牛車留下以免被王府征用,選擇讓謝琰和鳳子樟二人在城內留宿,而公孫曼的手下出城尋僻靜安全處露宿。
是夜兩人休息時,路上總聽到有軍士往來、巡夜官吏呵斥路人百姓。二人悄悄爬到樓頂高處觀察,鳳子樟搖頭嘆氣,謝琰卻面有喜色,鳳子樟問她高興什麽,她說:“你看這亂七八糟的,可見一群烏合之衆,朝廷下令四下一圍,只怕沒打就先投降了。別說掀起多大波瀾,恐怕連浪頭都沒有見,就失敗了。”
鳳子樟笑道:“你那個嘴,損起人來真是要命。”
兩人于白日在西昌城裏尋找可能的容易獲取的證據。但如料想中毫無成果,只能求諸廬陵王府。于是兩人連着兩天晚上勘察了王府的地形、進出情況和守衛換班的頻率,還有城牆是否有可供逃跑的裂隙等。第三日白天與充了一路馬車夫的公孫曼的手下約定好夜裏在哪一處樹林見面。
“要是不來……?”馬車夫問,當然一點也不希望這樣的情況發生。
謝琰想了想,“不會不來,你等就是了。”
悶熱夏夜,天上滿是烏雲,不知何時會下雨。兩人正好趁着無月之夜去當梁上君子。兩人摸清王府每天都有運送戰争物資的牛車出入,準備躲在其中、或者挂在車底混進去。并且為此準備好了皂色衣服。沒想到卻在車輛的必經之路上遇見一輛滿載酒水和食物的車。眼見上面物品堆放雜亂、又有大量的稻草,天賜良機不容錯過,謝琰向遠處扔了一顆石子,吸引去了檢查士兵和車夫的注意力之後,兩人便輕輕潛進車內,躲了起來。兩人仰面躺着,不敢動更不能作聲。鳳子樟已經感覺到自己身邊放了一塊巨大的羊腿,幸好頭上是酒罐,而非牛肉——她知道謝琰那邊好像是頭頂着好幾塊新鮮巨大的牛肉。
這輛牛車幸運地将她們帶進廚房的後院,越過了門口的層層檢查和倉庫的重兵把守,直接靠近鳳子松居住的地方。待兩人爬上房頂,謝琰臭着一張臉一邊摘下頭上沾了牛血的稻草一邊嘀咕道:“這種時候搬這麽多吃的,難不成——”鳳子樟戳她的肩膀,示意她安靜聽聽;她仔細一聽,盡是絲竹管弦之聲。兩人又換了幾個房頂,靠近了一看:好嘛,大戰将至,都要起事造反的人了,這個廬陵王還在大宴賓客。
當然大宴賓客本身不見得一定是錯的,因為宴席可以是籠絡性質的,或者是穩定軍心性質的。從房頂上看去,席上的人她們倆都不太認識,不好說這是籠絡性質還是安撫性質的宴會,但是鳳子松一人摟着兩個姬妾,身邊還坐着好一群莺莺燕燕,這就很不合适了。
“真是不成材啊。”謝琰說。她這樣一說,鳳子樟忽然想起來小的時候,自己還和鳳子松在一塊兒玩的時候。
那時候鳳子松還是任城王鳳昊的小女兒。她們倆的生日只差一個月,母親友愛宗室,尤其是在內戰中選擇中立的任城王一脈,于是把鳳子松接到宮裏一同教養。鳳子松稍微懂點事之後,就成天對她說,哎呀小一個月就不同命,以後你有親王的位子坐,我都不知道我會去哪裏。
宗室從無另行冊封的先例,也是為了阻止宗室坐大。鳳子松鎮日和自己哼哼唧唧,左一個“姐姐”右一個“姐姐”,自己壓根不想理她,實在煩了就說,鳳子榉才是你親姐姐,我不是。
這時候鳳子松就會說,是啊,可是子樟你的親姐姐是皇太女,以後要當皇帝的,你可不可以幫我去求求她,讓她登基以後,大小給我個爵位,讓我不至于饑寒交迫啊。九歲的鳳子樟笑了——笑得就如今時今日她會的那樣——反駁道:任城王封國富甲一方,你怎麽會饑寒交迫!
後來,還沒等到鳳子桓繼位,鳳昭就封了鳳子松一個親王的位子和遙遠的廬陵國。這些年她雖然從未來過廬陵,卻也不時在建康的流言蜚語和鳳子松一年一兩次的朝賀中發現,這家夥從小就擔心自己饑寒交迫不是沒有道理的,鳳子松真的很奢侈靡費,性喜鋪張。就如眼前這宴席和十幾位姬妾,就如廬陵并非最富有卻年年上貢最金貴的珍寶。鳳子松從未結婚,不着急娶王妃,她很樂意男男女女都玩一玩,據說前幾年着實招了幾個漂亮男寵,後來又覺得煩,一并趕出去了。
她們這一代,年紀最長者叫鳳子柏,最小者叫鳳子松。然而眼前這縱樂無度的家夥哪有一絲松柏的樣子,“松軟”還差不多。
“是啊,沒用的家夥。”她說。謝琰看她一眼,笑了。
這樣的人,分明還只是個孩子,只會玩,怎麽會謀反呢?
兩人看了一會兒,準備看情況決定是否要自行去尋找可能的證據,卻忽然發現來了個衣冠整齊、表情嚴肅之人,座上嘉賓紛紛起身向他作揖,看來是廬陵國相陸虞無疑了。陸虞上前,分開一群姬妾,與鳳子松耳語幾句,鳳子松立刻從脂粉堆裏掙紮而出,向座中列位告假,然後随陸虞順着走廊往王府另一側去。二人在房梁上小心跟随,果然于第二個拐角遇見一個長眉細眼、面龐白淨的男子。聽見鳳子松叫那人“伯績”,鳳子樟看向謝琰,謝琰點頭,鳳子樟便知道這是陸瑁了。
三人邊走邊說,鳳子樟和謝琰就在房頂上貓着腰小心跟随。直把他們的密謀大概聽了個幹淨。什麽如今周邊民夫征發如何,前線防禦工事修築如何,糧食與鐵器收來多少,陸虞還詳細計算了如今已經有多少熔鐵再鑄的能力,每日可以處理多少,還需要多少,大概何時可以處理完。鳳子松只是聽,似乎并不理解陸虞在算什麽;陸瑁則全不在意,等不及了就打斷陸虞,說自己寫得檄文可在,內容大約不需要再修改,重點是發布的渠道夠不夠多。陸虞說這個無妨,兄長文章天下第一流,發出去不愁世人不傳頌。又說邊境軍隊調動,陸虞說正值朝廷每三年例行調動一些守軍,所以廬陵國邊境的動作也很難為人察覺,應該是安全的。又分析如何合理的配置專業軍隊和征發來得民夫。
鳳子樟多想聽他們說具體的軍力配置啊,偏偏陸瑁這個混蛋又打斷了自己的堂弟,改變話題,三人轉而開始讨論對哪些世族的拉攏,哪些希望他們保持中立,哪些大概不能指望。陸瑁信誓旦旦地說顧與孫皆可輕易取得,盧家慣是牆頭草不足為懼,謝家運氣好的話會觀望,至于崔家,“早已和那昏君是一丘之貉!”
末了,二陸将去之時,對鳳子松說,殿下千萬記得舉事之前,抽空将我們置放在王府的信件燒了,鳳子松說好。
二人在房頂等着,一方面等二陸走遠,一方面也等鳳子松回到她的宴席上去。沒想到鳳子松就是不走,只在室內焦慮地來回踱步;末了,命人取火盆來。
鳳子樟知道再不能等了,于是在仆人轉身走出院落後,二人直接跳下來走進書房,謝琰長劍一拔,架在鳳子松脖子上,吓得這廬陵王動也不敢動。鳳子樟一把搶過剩下的信件,打開來粗略看了一眼,落款擡頭,數行內容,具是二陸與建康要員和其他世族溝通此事的郵件。“這還有嗎?”她問鳳子松,鳳子松先搖搖頭,謝琰把劍鋒又往她脖子上一靠,白淨細嫩的皮膚立刻破了一道口子,一絲鮮血流了下來。
“有!有!”
“在哪兒?”
“在、在書架上的暗格裏!”
“給我們打開。”謝琰說,不帶情緒,極具恐吓效果。鳳子松點頭,走去顫手打開了暗格,将裏面的信件也給了鳳子樟。鳳子樟檢查之後,全部收下,又問:“你還為造反準備了什麽,一并拿出來。”鳳子松又指指房中一口上了鎖的華麗箱子,鳳子樟前去打開,發現裏面龍袍玉玺俱在。但這樣的東西拿走無用,反容易引起懷疑,于是關上了箱子。
正欲再詳細審問鳳子松,門外忽然聽到一個嬌媚的女聲,問殿下怎麽還不回到宴席上去。鳳子松吓得不敢出言阻止,女子亦推門而入,見狀登時尖叫而去。
眼看護衛将至,謝琰松開鳳子松,“我先去抵擋一陣!”然後将書房留給二人。鳳子樟拔出自己的短劍架在鳳子松的脖子上,同時拉下了面紗,讓鳳子松看個清楚——這一招是有必要的,因為鳳子松剛才不敢确定這人是她那個只大自己一個月的姐姐,現在确定了更吓得魂不附體——然後厲聲道:“今日之事,必不可說出去,你若為我掩蓋,我則對皇帝美言幾句,否則你就等着殺頭吧。謀逆已是大罪,四姐必為你争取,你自己也要想辦法,事發之後,控制事态,否則一昧随了陸家兄弟,你是必死無疑!”
鳳子松連連點頭,而衛兵似乎已經進來了,一陣叫喊後稍微安靜了那麽一會兒,可見是被謝琰打倒。鳳子樟抓起書桌上的一些廢紙扔進火盆,又以內力催動火勢,很快燒出數量可觀的一堆灰燼,然後戴上面紗,才放過鳳子松,與已經漸漸被湧入的士兵逼退到門口的謝琰破窗逃走。
廬陵王府的武士水平不低,又經最近的嚴苛訓練,攜帶專業武器,人數一旦占優,便追得很緊。謝琰殿後,一邊要逃,一邊要小心不斷飛來的箭,一邊還要護着鳳子樟。鳳子樟在前方努力開路,不多時走到靠近馬廄的空曠處,被十個手執不同兵器、身材各異的武士圍住。不待多言,為首的一個執九節鞭的男子低沉地喊一聲“上”,十人展開圍攻。一時間,流星錘、短槊{74}、偃月刀還有一對刀劍向謝琰殺來,她不時下腰閃躲,以刀劍格擋,先打退第一波攻擊;然後在第二波将來時,将內力灌于刀上,愣是一刀砍斷了短槊的棍,在持槊者的胸口也留下了可怖的傷口,然後閃身讓開偃月刀的劈砍,巧妙地從後方刺斷此人的腳筋;再以刀對劍,以劍對刀,雙手分開拆招,拆了十餘招之後砍了持劍者的腦袋、刺穿持刀者的胸膛;這時流星錘淩空一擊,她将刀劍疊為十字,好不容易擋下,再全力将此人擋飛後,腳從地上挑起敵人的刀,一腳踹飛,又算解決一個。
她此時一看,鳳子樟解決了四個,正與那持九節鞭的纏鬥不下。她左側小腿已經被劃傷,有點點鮮血。謝琰見狀,竟覺怒不可遏,槽牙咬緊,一言不發地瘋狂攻向執九節鞭者。那人用鞭極為靈巧,輕易就纏住了謝琰的刀,卻沒想到正中下懷:謝琰不與他鬥力,反而不要命似的借力向此人刺去,速度之快,果然在此人反悔之前一劍刺穿他喉嚨。
此時騎督王典早已趕來,大喝一聲放箭。鳳子樟早已趁機奪下鳳子松的愛馬,兩人便騎馬從王府專為鳳子松打獵所設的小門外逃走,徑直到了城外,奔樹林而去。
此時追兵遠勝鳳子樟當初遭遇的不入流的騎兵,不但個個手持□□,騎着好馬,而且皆奔着殺人滅口的目的來。鳳子樟在前,生怕謝琰會重蹈哲珠的覆轍。謝琰在後面應付箭雨,偶爾竟然還能借力反打回去,幹掉個別追兵。即便如此,謝琰還是在兩側有追兵出現時不得不轉過身來打鬥,結果背上嗖嗖便中了兩箭。
她喘息着,更感到憤怒。長這麽大,她上一次被人給傷成這樣還是小時候!怒極之中,她摸到馬鞍袋裏有石子,便拿了出來,使出平生內功之最,将石子當飛镖打,居然個個打在腦門上,将追兵殺絕。
鳳子松的愛馬果然快地驚人,兩人趕到樹林時,更後面的追兵的馬蹄聲都要聽不到了。上了車,馬車夫手腳麻利地把兩人扶上去,然後鎮定地趕車,悄無聲息地離開樹林。按照選定好的安全路線走,一邊走一邊和車上兩人議論回去應該如何走。鳳子樟讓謝琰靠在自己腿上,查看謝琰背後的傷情:箭簇入體很深,即使用上了止血藥粉,效用也不好,都怪剛才謝琰憤而運功,導致傷口撕裂。現在回去建安郡,必然是來不及的。
“你往南走,去南康國。”
“啊?可是去南康國——”
“你別管!只管去就是了!快!”
鳳子樟從未如此擔心和失态過,謝琰想,自己能聽出來她的聲音在顫抖。
“你……”她努力扭頭看着鳳子樟,“你不是李章……你是南康王,鳳子樟。”
她笑了,然後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74}槊一般當有4米左右(古代标準需要超過一丈八尺,漢尺約合23厘米,一丈八尺約合4.14米),此處非行軍陣前,故不可能拿那麽長的槊,所以要稱之為短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