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月初十,是朱仙芝的祭日。五年來,臺城中除了天地祖宗,社稷江山,剩下的就是祭祀朱仙芝。鳳子桓心情最悲痛的時候,一意孤行非要把朱仙芝的單獨拿出來祭祀,群臣不同意——尤其是先帝和她的母後還一起入了宗廟,都沒有拿出來單獨祭祀呢——于是她一怒之下,幹脆不和群臣商議,直接設置這樣一個典禮,不要求群臣參加:不待見就不待見,朕也沒打算給你看。
朱仙芝去世後,皇後寝宮就被當作祭祀場所。祭祀典禮的程序都是鳳子桓親自定好的,多年來從未改變分毫。皇後寝宮提前半個月就開始布置,儀式結束後則要在完全、徹底地打掃一番後,還原回到典禮之前的樣子,也就是當年朱仙芝去世時的樣子。
這也是鳳子桓刻意要保留的。當時,誰勸都沒有用,哪怕是兩個女兒來勸她不要過度哀傷,她也充耳不聞。是後來她忽然夢見了朱仙芝,在夢裏親耳聽她說你別這樣,方才好了。鳳子桓稱得上一個開明的君主,有時候甚至随性地叫崔玄寂這樣謹守禮法的官員不知所措、惶恐難當;有時興之所至,她會去臣子家中讨論政事,事先也不說,到了人家家裏,人家來不及準備,只好拿出家常菜肴,她也絕不挑剔,拿起就吃{75}。但是有的事情上,她若不想讓步,那就絕無讓步餘地,而且剛愎自用,什麽建議都聽不進去。對此,勸過她的人都有體會,比如鳳子樟,也比如朱仙婉。
每年的祭祀,除了祭祀的标準流程——如供奉、上香和子女們的跪拜——還包括宣讀悼文,釋放宮中服務屆滿的女官,欣賞朱仙芝生前最喜歡的樂曲以為同樂。悼文,第一次是鳳子桓寫的,寫得她太過悲傷、幾乎嘔血,後來便不再另做,約定五年之後,由兩位皇女完成;離宮的女官名單早已列好,賞賜的錢物也已經分好,就等到了日子分發給她們,然後大家拿着禮物向朱仙芝的靈位行禮。至于樂曲,朱仙芝生前雖然只會奏琴,但對大部分的樂器樂曲都有所喜愛,甚至包括段豈塵所善的琵琶,所以每年都不愁曲子重複,只是難挑。
曾經也有大臣們說,祭祀亡人,不用哀悼之樂,不合禮法!鳳子桓直接下令将那人貶官到郁林郡去,有誰抗議,就一起去。
朱仙婉明白鳳子桓是想營造一種朱仙芝還活着的氛圍,哪怕平日不能,甚至不能輕易讓心裏的朱仙芝走出心外——太沉重深刻了,無法搬動——在朱仙芝的祭日上,鳳子桓一定要讓深愛的妻子重返人間,提醒世人,朱仙芝曾經是怎樣一個人。
“陛下今年有何打算?”她在段豈塵的宮裏,按照慣例,大事她得和段豈塵商量着辦。剛開始的一兩年,她覺得每次來找段豈塵商量都很艱難。本來就生疏,還帶着必須要做好的壓力,還要和一個流言纏身的鮮卑女子合作,偏偏這鮮卑女子對她愛答不理。她指望段豈塵搭理自己嗎?不見得,但她是希望段豈塵給予自己支持的,一句話也行。後來,段豈塵對她搭理得多了些,她卻已獨斷慣了,又覺得反感——橫豎你不負責任,就不要來指手畫腳。怎麽看怎麽厭煩。現在段豈塵這麽問,她差點就要懶得答了。可是段豈塵問話的姿态不同往日,看上去很積極,她又有些詫異,于是也想積極一點。
再互相給冷屁股,那招來的也只能是冷臉啊。
“陛下的意思是,五年之期已到,無論皇女們能否寫出一篇悼文來,到時候都要念,不可叫九泉之下的姐姐失望。女官外放,循例即可。貢物按照舊制,今年允許想進貢的大臣們進貢,不許奢侈糜費,且必要是姐姐生前喜歡的。”
當年鳳子桓強制推行對朱仙芝的祭祀,固然有人不支持,傳出去卻成了百姓的美談,漸漸倒有大臣請求獻上貢品,原因是當年受過朱仙芝的恩惠。議了一年,鳳子桓終于同意了。
“陛下居然同意了?我還以為陛下不會同意呢。啊——”段豈塵感嘆,“陛下近來想必心情是越來越好啊,也不知是為什麽。”
“陛下孤單已久,現在有人陪她說說話,也是好事。”朱仙婉道。
段豈塵聞言笑着看她一眼,“妹妹也這麽覺得?”
“覺得什麽?”
“覺得陛下心情好了,是崔玄寂的功勞。”說完還一副同夥似的表情看着她。
“……”朱仙婉簡直想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不是我”。她素來不喜歡猜測這些事情,從小對情愛都非常不敏感。就算是鳳子桓因為朝夕相見而對朱仙芝日久生情、所以動不動就找借口跑到朱府來的時候,她都沒感覺有什麽異常。還是朱和之自诩未來的國舅爺,她才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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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朱和之後來挨了一頓打。
“陛下有姐姐與妹妹我,卻孤單寂寞,當是我們的失職才對。”朱仙婉道。
段豈塵笑了,搖頭的姿勢好像朱仙婉說了很幼稚的話一樣,“天家恩寵,從來不是我們作為後妃可以左右的。若是可以左右,便要被谏官們說成是争寵惑主;作為妃子,從來只能承受,接受,不能說我不要,也不能說我要。作為後妃,所有能說的無非是一個‘是’,是也不是啊,妹妹?”
空氣一時凝滞。然後段豈塵說:“罷了,是我過了——”
“不,姐姐說的對。”
段豈塵望着朱仙婉,而朱仙婉神态自若,就像說杯中的冰酪香甜一樣。
“姐姐不愧外邦人而有巨眼。我進宮時,便覺宮中生活就是如此。這麽多年來,雖得陛下疼愛,但在這宮中呆着,如坐牢籠。我從沒有得到個機會說‘我不要’,我只能說‘是’,就連……”她望一眼段豈塵,見對方神色認真,也就不打算去想自己為何突然對她坦誠、坦誠又有沒有害處,“就連我不想改易胡服、容納鮮卑樂師,我也沒法直言。雖然這些事後來看來都是好的,但我卻沒有表達我自己的權力和能力。從我入宮的那一刻就決定好了。”
段豈塵聽完,沉默不語,朱仙婉熬不住安靜,未免麻煩,先道歉說自己失言唐突。段豈塵卻說:“傻妹妹,哪有什麽唐突。我喜歡直白,直白多好,我原先在部落裏,也喜歡直來直往。我們鮮卑人,本來都是直白的。只是後來有些人學了漢家風俗,學得不好,好處沒學到,倒學會了繞彎子。其實……”
朱仙婉見她修長的食指在香爐上婆娑,恍然想起當年段豈塵嫁過來的時候,被姐姐操持得盛大、又被鳳子桓有意壓制的婚禮。那是自己第一次見段豈塵,那時的段豈塵是真正可以稱得上妖嬈的美人。那種毒一般吸引人的美麗,一邊吸引人去看她,一邊又讓人覺得看她一眼便是罪惡。
而這些年,她的銳氣不見了,朱仙婉眼睜睜看着她的活力逐漸消失。
“其實,你說你入宮的那日就決定好了你的命運,我記得,你入宮的時候,陛下還在為先皇後服喪,而你在為你的父親服喪。所以,你并沒有婚禮。”
兩人目光對視,朱仙婉點頭。
段豈塵繼續道:“啊,就像沒有嫁給陛下那樣。而我,你以為我有一個婚禮,就是一切自己做主的嗎?”
朱仙婉有些茫然而好奇,想看着她表示疑問,又覺得不禮貌。而段豈塵笑了,命人上酒,朱仙婉道下午就喝酒不太合适吧。而段豈塵說你覺得不妥便不喝,“我不喝……不行。”于是鮮卑婢女們端來葡萄酒。朱仙婉一看便知,這是去年的貢物。
按理今年的也到了,但是段豈塵似乎一直在省着喝。
“妹妹難道以為我想嫁到漢地來?”一口酒下去,段豈塵面不改色,吐出來的字句卻叫朱仙婉不知如何招架。“你難道忘了,我是來和親的?”
她笑了,朱仙婉覺得她笑得嬌豔,也笑得哀傷。
“我姓段,這個沒錯,所有段部的人都姓段。我叫豈塵,這是漢名。在鮮卑語裏,‘豈塵’是‘懸崖上的花’的意思{76}。當然,有紫色的花,黃色的花,白色的花,很多很多,盛開在山山水水間,松樹林裏,有時候和小蘑菇長在一起。其實和花朵生長在一起的蘑菇不會很好吃,但是我很喜歡那些花。因為它們和蘑菇一樣,生于幽微,看上去平凡無奇,但沒有雨水和菌絲,不會生長,也有自己的來源和傲氣。
“我本是段部酋長的女兒。父母一雙,兄弟五個,我是唯一的女兒。父親和慕容鮮卑素來不和,慕容強大,侵吞我族土地,如何能忍?于是連年征戰,勝負各半,連我也是上過戰場的人。你知道嗎?其實叫我去教導兩位皇女騎射都可以,因為我既是優秀的騎手,也是可上戰場的射手。兄弟們在前線作戰,我在後方保護族人,慕容氏來襲擾,沒有一次不是被我打回去。
“我最後一次上戰場,是我的父親兄弟還有母親被圍困的時候。那時候,我們與慕容部打仗已經數年,雙方都已經十分疲勞。宇文部居間調停,提議一起去參加宇文部的婚禮。父兄不察,自以為武力沒問題,又覺得婚禮上總不能再出事,沒想到就在婚禮上,他們為人攻殺。幸好有一個斥候趕回來,說母親和最小的弟弟還被綁架,我帶着人馬趕去,殺個幹淨,進到大帳裏,先看到屍身,卻看不到頭顱。轉頭一看,頭顱被放在宇文部首領的位子上,眼睛還沒有閉上。
“母親已經死了,弟弟也受傷而死。我帶人出走,部落被人偷襲,死傷嚴重,若非叔叔及時趕來,我的族人就會全軍覆沒。我趕回去的時候,我的眼淚早已哭幹了,我抱着族人的屍體,跪在地上幹嚎。
“鮮卑不像南方,女人不能當酋長,于是叔叔繼位,我們攜手抵抗慕容部,好不容易才生存下來。先是和慕容部達成了協議,保持和平,讓他們有機會去攻打宇文部。然後,部落裏就決定和南方齊國聯合,保持交往,争取來日可以夾攻慕容燕國。
“那段日子,我常常想,假如我沒有因為強烈的恨與憤怒帶那麽多人離開部落,留守的人會不會都沒死,是否可以多活下來幾個?我恨我自己。所以在叔叔的幾個女兒都不願意嫁過來的時候,我說我去吧。
“我離開部落的那一天,叔叔對我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想方設法,籠絡齊國皇帝的心。即便她是個女人,你也要與她生個孩子。‘她能與自己的皇後生孩子,為什麽不能與你生?你一定要生一個有鮮卑血統的皇嗣!’然而等……”
段豈塵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等我見到陛下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我好像真的愛上了她。她是這樣一個具有魅力、又美麗又潇灑的人。但等到我見到皇後,在看到陛下看她的目光,我就知道我面前的絕非坦途了。
“然而我又怎會想得到,除了新婚之夜,陛下再未以夫妻,或者說,皇帝與後妃的關系待我?她只是把我當作招牌罷了。我想盡辦法吸引她,她不為所動,甚至更加厭惡。我拼命和皇後争寵,最後卻發現事情全是反過來的:對我好、一直勸陛下要對我好的人是皇後,陛下才是那個厭惡我的人。我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寝宮哭了一夜。從此我知道,我在這宮中,再也不可能獲得什麽寵愛。如今也一樣,陛下無非将我當作擺設,而已。
“而那個真的把我當作一個人,希望我能快樂的,是你姐姐。只有你姐姐一個人而已。她去了,便再沒有人了。”
段豈塵說完,不給朱仙婉答話的機會——幸好了,否則朱仙婉無話可答——兀自拿起琵琶,奏了一曲。其聲哀怨凄涼,與朱仙婉曾經聽過的都不一樣。一曲終了,段豈塵抱着琵琶等最後的餘音散去,方正色對朱仙婉道:“皇後去世這麽多年,我也不曾好好表過心意,今年請允許我為她獻上一曲。曾經我思鄉時,皇後恰好前來探望,她聽我彈過此曲,說好聽。我決定再給她彈一次。”
“那再好不過。”朱仙婉說,又想說“謝謝”,但竟然說不出口。段豈塵放下琵琶道:“其實這些年我不敢彈,還是因為,我一旦彈了,宮中又會有許多流言蜚語。我不想讓這樣的曲子被流言糟蹋了。但今日和你一彈,想起許多舊事。其實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語呢?我是将曲子獻給皇後的。”
“宮中流言,多誣賴你涉嫌謀害姐姐,實在可笑。以前我都曾經相信過,沒過多久一想,根本不可能。這些人議論了這些年,除了蠢,大概就是無聊了。”
“你當真不信?”段豈塵定定地看着她。
朱仙婉一愣,“我為何騙你呢?”
段豈塵笑了,又回到一朵鮮豔欲滴的紅花般的狀态,紅則是因為飲酒之後面頰微微發紅。她笑着讓鮮卑婢女給朱仙婉上茶食,幽默地威脅道:“今日興致好,你不許回去了,在這裏吃完再走!”
朱仙婉卻難得答應了一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75}真人真事,見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與崔浩。
{76}此處為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