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六月初十,皇後寝宮,崔玄寂站在殿門口,而鳳子桓正站在朱仙芝靈位前上香。鳳子桓凝視着木牌上朱仙芝的名字,凝視着自己給她的谥號“宣”;崔玄寂則凝視着鳳子桓的背影。

她曾經聽人說,每次給皇後上完香,皇帝都會在靈位前站一陣子。等到儀式結束,她會讓衆人都離去,自己留下來,在靈位前站一陣子。這一刻殿內很安靜,好像能聽到熏香緩緩燃燒、慢慢崩解的聲音。

這些年過去了,鳳子桓很少在心裏對朱仙芝說話了,除了今日。平時,無言的沉默仿佛更加合适。她想起自己的亡妻,僅此而已。一年之中只有今天,她可以假裝朱仙芝還在世上,兩個人說說話,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自己再也不和朱仙芝商量什麽國家大事,政治鬥争,只說說家長裏短,說說孩子們,說說今年的桃花與荷花開得如何。

有一天夢見朱仙芝,她對朱仙芝說,我這樣不放你走,你會不會恨我?夢裏朱仙芝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微笑着,沒說話。于是她哭了,哭着醒來。夢裏,她還哭得抽噎,像個孩子;醒來,眼前是空寂的寝宮,她在黑暗中無聲垂淚。

她從靈前走開,坐到自己的禦座上,讓孩子們上香。看着孩子們,她忽然想起,自己當初為什麽要設置這樣一堆儀式?繁複,勞師動衆,其實朱仙芝不會喜歡吧?可是朱仙芝會做和在世的時候的許多選擇一樣的選擇——接受,向自己妥協。事實上,若非當時為了把儀式搞得闊大悲壯來發洩自己的悲哀,許多環節根本沒必要設置,都是無用和浪費的。

鳳煦上前念了自己做的《思母诔》,辭藻清簡,并不過度表達自己的哀傷,只是追思以往朱仙芝還在時的小事,懷念曾經的快樂,然後向逝去的媽媽報告自己的成長、表達自己的喜愛,最後才說,如果有機會,多希望神人可予機會,讓我們一家四口,短暫地重新團圓,哪怕只一瞬也好,她自己還想靠在媽媽的膝頭,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念完,在場的許多舊日宮人已經泣不成聲。鳳子桓含着眼淚,誇獎她寫得真好,進益很大,朕很欣慰,你母後想必亦如是。

換鳳熙上來,鳳子桓見她什麽都沒拿,就知道她大概準備背誦。當年朱仙芝去世的時候,鳳熙才兩歲多,看似對母親沒什麽記憶,實際上感情很深,沒有幾天就理解了母後去世這回事到底是什麽意思,然後哭了數日,誰勸也停不下來。這孩子其實很早慧,聰明外露,看上去無所在意只喜歡玩,實際上是情深之人。

鳳熙這次準備的是背誦《蓼莪》{77}:“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她改了詞,以免後文有些尴尬,但是背着背着還是哭了起來,尤其是到最後背到“民莫不榖,我獨不卒”時,一邊哇哇地哭,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盡量把最後一句說完。等她背完,鳳子桓招手讓她過來,把她攬在自己懷裏,拍着她的背,吻着她的額頭,輕輕哄她平靜下來。

然後行禮的是兩位後妃。朱仙婉作為司儀,這時候自己也下來,和段豈塵站在一起。段豈塵穿着極其樸素的衣服,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東西是一支金步搖。這只金步搖她只在這天戴,因為這是朱仙芝在世的時候賞賜給她的東西。朱仙婉跪下去的時候,鳳子桓望着朱仙芝的這位妹妹,也看見了段豈塵的裙角。她想起朱仙芝臨終時對她說,你切勿為我大興調查,無論我是因何而死,都別如此,腥風血雨一番,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朱仙芝還說,陛下,你娶仙婉為妃吧。鳳子桓聽見自己拒絕了,然後朱仙芝又說,不,仙婉嫁給誰我都不能放心,陛下,我求求你。

鳳子桓還是拒絕,她答應照顧朱仙婉,保她一輩子安寧富貴,但不願意納她為妃。

朱仙芝還說過,對于段豈塵,陛下一定要照顧好,就算你不愛她,也不碰她,你也要對她恩寵不減。她說好,你放心。曾經朱仙芝見她對于納鮮卑妃子而不開心的時候,無奈地說,是臣妾的錯,還請陛下不要降罪于段妃。

朱仙芝太好了,太完美了,所以會折斷。鳳子桓這樣想。或者本來不該折斷的,是自己的寵愛讓她最終不能承受。

崔玄寂側目望着這一幕,不忍久視,就把眼神移到供桌上去。為保安全,早先時候她親自參加了對貢物的檢查。參與進貢的大臣,若是寒門出身,則大多受過皇後本人或是朱家的恩惠;若是世家大族,則多是當年參與輪流進貢的,比如她家。當年朱仙芝何等恩寵備至,為了昭示皇室對世家大族的一視同仁、大族們也想盡力表達對新婚帝後的忠誠,紛紛響應皇帝的倡議,從自家旁支選派女子入宮為官,侍奉皇後,再從自己家的土地上選去最優良的農産進貢給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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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當年從豫章進貢了螃蟹、蜜桔、稻米、還有酒。後來稻米和蜜桔最受喜歡,一直持續進貢至今。秋日螃蟹最美時,也曾進貢,記得有一次聽說皇後吃多了一只螃蟹,身體大為不适,皇帝本欲降罪,被皇後勸阻。

好像是很久之前了,那時候鳳子桓應該剛剛和朱仙芝結婚沒多久。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朱仙芝時,朱仙芝還是個溫柔的大姐姐,彎下腰低着頭摸她的臉,對她說,哎呀,這就是玄寂嗎?真好看呀。

然後朱仙芝送給她一朵花。她忘記那花朵是什麽顏色了,卻還記得那天朱仙芝的樣子。

假如現在再見到朱仙芝,對她說我愛上了鳳子桓,她會怎麽說呢?她會讓我繼續愛下去,甚至會去勸鳳子桓。可是朱仙芝才是她們之間最大的障礙。朱仙芝是鳳子桓今生的黃金鎖鏈和牢籠,是崔玄寂的高牆。

禮儀畢,到了奏樂的時候。段豈塵帶頭下去,跪在地毯上彈了一曲。等她彈完,鳳子桓問她,這曲子朕為何沒有聽過。段豈塵遂将往事道來,隐去自己為何哭泣的具體原因,模糊地說只是思鄉罷了。鳳子桓聽完嘆氣,謝了她的一片苦心。接着又是奏琴、鼓瑟。崔玄寂站在殿外,想起曾經朱仙芝問她,玄寂學的什麽啊?她說我學得是吹簫。

“吹簫好啊,吹簫适合你。想着你以後風度翩翩地站在一葉扁舟上吹簫,多麽好看。是不是呀?”

是不是呀?她記得朱仙芝去世的消息傳來的晚上,她在自己房間裏,心裏難過,卻無論如何哭不出來。直到鳳子桓為朱仙芝悲傷過度的消息傳來,她才難過地大哭,只是分不清自己是在哭鳳子桓,哭自己,還是哭朱仙芝。

屆滿外放的女官們魚貫而入,叩謝皇後恩德——畢竟這是朱仙芝在時做出的決定——然後一一在殿外領了賞賜,一起離宮。有人路過時,看她一眼。女官們眼神各異,她則報以一以貫之的面無表情。等到儀式結束,衆人散去,她作為皇帝近侍,則獨自留下,在殿外等待鳳子桓。

等着她,陪伴她,和她一道離去。這是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崔玄寂站在殿門口,望着裏面的面對着靈位的鳳子桓,就像剛開始時那樣。你在想什麽呢?你可以和我說說啊,說說吧。就當是對我的恩典。陽光的照耀下,她的影子拉長,卻怎麽也觸不到鳳子桓的所在。

半個時辰後,鳳子桓走出來,平靜地叫人看不出她臉上是否有淚痕,只是與崔玄寂一同返回寝宮。

一到宮中坐下,鳳子桓便散去左右,叫崔玄寂去把門口的侍衛也趕開。然後将鳳子樟的密信遞給崔玄寂。鳳子樟的密信是六月初一從南康國直接發過來的,信中大概報告了她們在西昌見到的情況,然後說收集到的密信會在抵達國都王府之後寄出。崔玄寂讀完,還給鳳子桓,鳳子桓問道:“玄寂以為如何?”

“今日已然初十,不見動作,可見經過南康王這一番大鬧,逆賊也有所畏懼,不敢動作。我以為,不妨再等一等,朝廷先調動軍隊,做好準備,到時候一旦對方舉事,朝廷直接圍攻。照信中說法,如此不堪一擊,平亂不會用很長時間。”

鳳子桓點頭,“朕從未想過,這個陸瑁居然能鬧出這麽大亂子。只是眼看七月文武大賽即将召開,朕擔心他們若是趁機舉事,會壞了朕的大事。”

“陛下為何不反過來想,廬陵王現在應該是十分驚恐的,陸家兄弟也許十分懷疑,也可能是舉棋不定的。這時候,處理這件事的主動權多少是在朝廷的,朝廷大可等待文武大賽召開了,再處理此事。假如他們提前動手,朝廷就正常處理,不能因為這件事就亂了陣腳,否則便是輸了氣勢;假如他們在文武大賽召開之後舉事,那還求之不得呢。正好因為此事,陛下還可以檢視天下哪些人對陛下忠誠,哪些又左右觀望,還有那些家族上下不一。”

鳳子桓笑了,“所言極是,沒有你料想不到的。這樣吧,玄寂,你安排羽林軍路上去接這些到建康的參賽者,既能表達朝廷對他們的關心,也便于控制。”

“是。”

“還有就是,這段時間,加強在建康的巡邏。按子樟所說,既有密信,必有人與之往來,此中必有建康人等。你加強巡邏,注意可疑的行為,一旦事發,即刻搜捕涉事之人。至于在建康的陸家,到時候一并圍起來再說。”

崔玄寂答是,鳳子桓看了她一會兒,道:“你為何沒有早生些日子。”一句話說中崔玄寂心酸處,她卻不能表達,只好疑惑問鳳子桓是什麽意思,鳳子桓說:“你若早生些,有許多事,朕就不用與那些廢物浪費時間,托付于你就好了。”

我若早生幾年,或者幹脆和朱仙芝一樣大,我能夠代替她嗎?這一切會改變嗎?

“我何嘗不想啊。可生死老病,都是天定。”

鳳子桓笑了,“說的對。朕固授命于天,也只是授命,而非天本身。皇帝看上去無所不能,其實許多事情依舊只是個普通人,比如朕縱有天下,也救不回妻子的性命。”

崔玄寂見她神色哀傷,想找點安慰的話說:“人生在世,所愛之人的生老病死不可避免。與其沉湎哀傷,陛下不如想想曾經的歡樂,有過就是一種幸運了。陛下……”

“嗯?”

“我鬥膽問一句:在那段時光裏,陛下可有最懷念的、最喜歡的一段日子?”

“和仙芝在一起的日子嗎?”

崔玄寂點頭,她自然是無法說出這幾個字的。

“嗯……最懷念的,當是鳳煦剛剛出生的那段時間,一家三口,很平凡的快樂,像普通百姓,親密非常。可惜我身為帝王,這樣的快樂恐怕無法長久。”

無論是非得有兩個孩子以防萬一,還是非要在各種勢力之間玩進進退退的游戲。

“玄寂啊,你可知道,朕從未想迎娶兩個妃子,段豈塵朕都不想娶,何況仙婉。權力不會給你帶來自由,占有的越多,必然要求付出更多身不由己作為代價。沒有人是絕對無拘無束的,除非這個人抛棄一切到山裏去隐居。曾經朕反對這種說法,現在才知道都是真的。”

崔玄寂很想問她“那你今生還會再愛別人嗎”,但怎樣也說不出口。只好就着自己所認識的一個山野隐居的仙人——謝憶——與鳳子桓閑聊了半天。等到朱仙婉和段豈塵前來拜見,她自告退,去安排羽林軍的事情。

“這次的祭祀,辦得極好,”鳳子桓對朱仙婉說,“安排得當,巧思亦不少,事情又繁重,辛苦你了,朕當嘉獎。”段豈塵坐在另一側,看着夕陽的光輝落在鳳子桓身後的牆壁上,映得她越發雍容。想想當年看着鳳子桓和朱仙芝,何其般配。現在皇帝獨來獨往慣了,雖然帝王之氣日足,但總覺得她到底還是孤獨的,她的身邊應該再有一個人。

“陛下過獎了,但此番姐姐的祭祀,并非我一人之功勞。要是沒有段妃姐姐的幫助,臣妾也做不完這麽多的事情。遠的不說,就是這出宮女官的名單檢查、賞賜的核查、寝宮清掃的監督,都不是臣妾去做的,臣妾那幾日感了風寒,都是拜托段妃姐姐代為處理。陛下若要賞賜,還請賞賜段妃姐姐。”

鳳子桓訝異地看着段豈塵,段豈塵竟然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既沒想到朱仙婉會實話實說,也沒想到鳳子桓會真的關心這回事——她唯一能撥冗想的事情是皇帝心情真的很好。

然後她反應過來,開始推辭。

幸好鳳子桓率先笑了起來:“罷了罷了,你們何必互相推讓,橫豎是朕麻煩了你們,朕一塊兒賞賜就是了。”兩人答好,鳳子桓又補充道:“只是你們兩個忽然這樣友好,挺讓朕詫異的。”

段豈塵想,是啊。

朱仙婉想,嗯?

作者有話要說:

{77}《詩經·小雅·蓼莪》,一首子女哀悼不能供養父母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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