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參賽者們陸續抵達建康。而鳳子松和二陸正如崔玄寂所料,既不敢動手,也不敢繼續等太久,在官軍的可疑調動的刺激下,延宕幾日,果然在六月底就發了檄文造了反。軍隊真正的調動早已完成,鳳子桓令官軍先圍住,不着急剿滅,反正朝廷有相當的優勢,大可按兵不動,給叛軍增加壓力;然後自己要了一篇陸瑁寫得檄文來看。讓崔玄寂讀,殊不過瘾,自己拿來一念,笑嘆失望。

“朕原以為他能寫出什麽璀璨文章,結果不過如此,連罵朕的話,也沒有什麽新意!說朕不顧華夷之辨,迎娶胡族妻子,忘記克複中原之志等等,不過與他在宮門外罵的一樣!辭藻固然華麗,華麗得近乎豔麗了,可是內容沒什麽新意,有什麽意思!虧他還覺得自己一篇檄文能掀起多大波瀾!”

鳳子桓言語固然幽默,崔玄寂卻看見她把檄文用力扔了出去——可見她嘴上再裝作不在意,心裏還是生氣的。

“陛下,陸家在建康的人口已經在臺城外跪了四天了。”

“繼續跪着。”鳳子桓不容置疑地說。

鳳子松造反的消息和檄文是一起傳到建康來的,鳳子桓當日立刻改了主意,讓崔玄寂不要着急去圍住陸府,注意暗中觀察就是。果然當日下午陸瑁的老父陸靖就帶着一家老小走出陸府,穿着麻布衣服,到臺城跪着待罪。陸靖慣是如此,鳳子桓上次不許他帶着一大家子待罪,是不希望他借機把事情鬧大來博取同情;這次則讓他待罪,是吃定了他理虧。一開始陸靖跪在那裏,雖然腰板沒挺直,依崔玄寂看來,面色卻不見頹唐恐懼。回去報告給鳳子桓,鳳子桓冷笑道老賊素來如此,他要是惶恐,那就是陸瑁從未知會他,自己搞出來這麽大的事情;他現在絲毫不惶恐,那就是串通一氣,這樣子無非做做姿态。

“朕倒要看他,過幾天是什麽樣子!”

果然,到第三天早上,發現皇帝對他絲毫不理睬、建康城內也一片安靜祥和氣息的陸靖變了樣子。但是姿态擺了,起身離去是不可能的,待罪真成了待罪了。前兩日還有顧孫兩家的人輪流前來送水送食,現在見風向變了,誰也不來了。建康七月,天氣何其悶熱,一家老小,除了他之外尚有婦孺,如今更是紛紛倒下。崔玄寂見了,雖然對陸靖這種要挾皇權的忤逆做法感到可鄙,但又可憐無辜婦孺。她想說不然就放了這些婦孺,讓陸靖自己跪着,這已經是她第二次提議,但是這話剛一出口,鳳子桓立刻拒絕。

“讓那些暈倒的直接擡回家裏去醫治,不倒就別走。至于陸靖,子不教父之過,讓他跪着,待罪就待罪,起來是覺得自己無罪嗎?”

“是。”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提下一次了。

陸家兄弟鼓動謀逆到底有多少是發了瘋、又有多少是想和皇帝讨價還價,崔玄寂無法猜測。鳳子桓和她根據鳳子樟的密信,知道鳳子松為了保命大概會想辦法和官軍裏應外合,遂告知前線負責圍攻的崔玄寂的叔父崔仁注意利用這一點。崔玄寂好奇,問鳳子桓,鳳子松當真是信中說得這樣無用嗎?還是這會是一個計中計?鳳子桓道:“子松本來就是酒囊飯袋{78},除了吃喝玩樂之外一無是處。說她會主動謀逆,根本不可能。沒有二陸瘋狂地鼓動,她一輩子只能當個放蕩的親王。從子樟的信看來,朕覺得陸家從把陸虞送進廬陵國開始就在四處下注,如今不過是這麽多年下注的一個結果罷了。且指望子松這蠢貨能想出點主意做點努力拯救自己吧,也讓朝廷早點收手。”

崔玄寂見她嘴上輕松,手上卻微微捏緊了杯子,知道她在生氣,便調轉話頭:“聽說任城王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是啊,子榉給朕上了表,加急送來;裏面不但認罪,說自己已經派自己的國相帶兵去投奔朝廷軍隊,接受指揮,還說她本人已經粗衣戴枷,星夜奔建康而來。來就來吧。對了,叫你注意觀察那幾家人,動向如何?”

“回陛下,顧家和孫家都沒什麽大的變化,無非是減少了出門,也不再宴客和或參與在其他人家辦的宴席。”

鳳子桓訝異道:“這樣時節,還有人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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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所不知,這建康城中,屬我那表哥盧浩最喜設宴,以請士人清談以為樂。他這人不在意世俗眼光,也不關心政局變化。正是他還在日日擺宴。”

鳳子桓與她說了一陣盧浩的為人,又讨論了一會兒下一階段如何盯住這些涉事者,才算罷了。

前線圍了十天,就出了令人十分意外的插曲——前線士兵傳言,鳳子松欲剝奪二陸的指揮權,結果因為計謀拙劣,被二陸識破,反而被二路軟禁了起來。這消息如何傳出,是鳳子松的絕地反擊,還是士兵自己對謀反實在反感,不得而知。崔仁和其他前線統帥倒是有志一同地利用這一傳言,在前線大肆宣傳,鎮日鼓噪呼喊,結果廬陵王的叛軍——那些不過是民夫只想活命基層士兵——紛紛叛變。一場叛亂不出兩個月,平定了。僅有的幾場戰鬥發生在西昌城,軍心動搖下,戰鬥力也十分有限,朝廷官軍長驅直入,廬陵王本人和二陸等首腦均被活捉。鳳子桓诏令,押往建康審問。

在戰争期間,立了頭功的鳳子樟,一直留在南康國裏。那日她催促公孫曼的手下一路狂奔至南康國邊境,抵達關卡旋即亮出身份和銘牌。守衛當然認識這牌子,守将更認得她本人——拜多年前鳳子樟難得到封國一次就救過他的妻兒所賜——立刻給謝琰找來軍醫,做了簡單治療,然後再換平穩馬車一路送到國都南康去。公孫曼的手下說着便要告辭,鳳子樟說你不如多留一陣,等到局勢平穩了再走。那男子擺擺手道不用,竟然将自己的面皮輕易扯下——原來這一路此人都易容相待。鳳子樟正驚詫,那人笑道:“還請殿下不要驚訝,小人這副假臉,本是為了便于行走江湖準備的。此番歷險,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也是為了方便。現如今要事在身,還要回去才能對得起家主,這方撕下來。殿下萬勿怪罪。”

鳳子樟當然不怪,還要賞賜他錢財,這個真面目英俊非常的男子拒絕了:“謝城主乃是我家家主摯友,豈敢稱功勞!謝過殿下,這廂別過了!”說着便駕着牛車離去。

鳳子樟只好帶着謝琰趕往南康,一路讓随扈去通知王府中準備好醫藥。謝琰昏迷之後一直在發燒,止血藥下去效果也不好。鳳子樟從未這樣擔心過。還未到南康邊境時,星夜下牛車狂奔,她一邊按着謝琰的傷口防止因為颠簸而撕裂,一邊心裏不斷地念叨,別死,別死,別死,千萬別死……

到關卡她在火把的光亮下看見手上的血是黑色的,連心都沉到谷底。

謝琰昏迷了數日,醒來眼睛還沒看清,聽聲音知道是鳳子樟,便先問是哪一日了,得知自己昏迷了三天,大感意外。

“不過是兩箭,難道……”

“你失血多,而且那箭簇上有毒,你中了毒,現在還沒好徹底呢,快躺下。”鳳子樟雙手摁在她肩膀,把她摁回床上。

這時候她視線清晰了,也就看見了鳳子樟的臉。也正因為看清楚了那容顏,她幾乎呆住。鳳子樟給她蓋上輕薄絲被,轉過來才發現自己被盯着看,控制不住地臉紅起來。

“看什麽呢你。”

“看你摘了那西域面紗,竟然如此好看。我本以為……”

“以為什麽?”

“以為你戴着面紗,只露出眼睛,已經是天仙下凡,沒想到除去面紗,便是……”

她有意說到半截就頓住,鳳子樟又好氣又好笑,“便是什麽?西王母了?”

“嘁!位列仙班也不能這樣貶低自己!再說你生在建康,怎麽會是西王母!依我看,倒像是月亮的魂魄落在人間了。”

鳳子樟又是笑,又是臉紅,謝琰還是盯着她看,她只好回擊道:“你還說自己不喜歡吃甜食,這嘴要不是日日舔着石蜜{79}下飯,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謝琰又問:“如今情勢如何?”

“我已将消息送建康,另外可靠專人将密信也送去了。為了安全,我也把我封國內的軍隊都往邊境線上派了。不敢派得太快,以免引起懷疑。你只管養傷,無須憂慮這些了。”

謝琰微笑,“殿下真乃豪傑也。敢問殿下,我可以寫信到霜落去報平安嗎?”

“即刻就可以發,你想寫什麽?”

謝琰不答,鳳子樟發現她又在望着自己發呆,于是柔聲抗議道:“別看了。”

這輕言細語的,謝琰更覺得自己要融化,強撐理智道:“不看不看。哎呀,你這一路真是……”

“嗯?”

“你這假名起得好!”

“我只是假裝是李章罷了,我倆十分要好,扮作她也容易。”兩人又說了一陣這次出來的種種緣起,謝琰笑道:“那麽,你可覺得我家可靠?”鳳子樟微微點頭,“一開始見到你,并不敢相信,怕你惺惺作态。如今這麽長的路也走了,當然信了。”

“你就不怕我一直作态?”謝琰臉上笑意更甚,鳳子樟知道謝琰是在逗自己玩。其實往日就是她那皇帝姐姐這樣逗她玩,她也不一定會一直奉陪;但是和謝琰鬥嘴,好像從未厭倦過,這一路走來,鬥嘴倒比過去十幾年鬥得都多。

“哦?反正你還要在我這府上住一陣子養傷,難道我不能半路看着不對就殺了你?”

謝琰聞言作勢便欲起床而拜,鳳子樟一邊笑一邊将她按倒,“這可是真作态了!快躺下。”

一時湯藥送來,鳳子樟本來準備親自喂,忽然想到靠她那麽近,莫名羞怯;謝琰見狀趕緊拿過來自己喝。喝完,謝琰問:“說正經的,士兵夠不夠?不夠我可以給你我的令牌,你可以調動我家的私兵。”鳳子樟搖頭:“絕不能動用你家的私兵,否則對你家不利。姐姐固然想做一代雄主,這樣的事情上你擅自派兵參戰,反而是侵占了她的權威,她會記恨你的。”

謝琰點頭:“也只有你,敢這樣說陛下。”

鳳子樟道:“我想做過丞相或者朝廷高官的人都明白這一點。姐姐從小就是如此,她明面上好言好語,實際上早就恨下了。此時不發,不過覺得事情不大,鬧起來沒有必要。等到哪一天出事,她會一并算你的總賬。你若不信,等着看陸家的下場就知道了。”

謝琰于是便呆在南康王府上養傷。那箭傷因為帶毒,竟有潰爛,弄得她偶爾只能趴在床榻上晾着。一日換藥兩次,足足敷了七日,總算不再潰爛,可以勉強起身走動了。兩人在王府休息期間,幹脆不再插手平亂的事情,鎮日觀風雨,讀詩書,暢聊古今。鳳子松被軟禁的消息傳來時,鳳子樟正與謝琰飲茶,聞言搖頭輕笑:“她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在你眼裏,廬陵王就這麽個樣子?”

“是啊,我朝宗室不強,像她這樣的,我倒覺得能少一個是一個。”

“你還盼着她下獄?”

“下獄是不會的,子松無非是個沒用的宗室,姐姐這時候要做的是打擊世族,不是打擊宗室,不會讓她死,只會把她關在建康的什麽地方圈禁起來,讓她沒有以前那樣好吃好喝、姬妾衆多罷了。再說了,你看。”鳳子樟拿起一封書信,遞給謝琰,“四姐自己帶枷去請罪了,還給我來這麽一封信,希望我也能幫忙,求求姐姐留子松一條命。”

“任城王怎麽說也是開國至今不廢的親王,地位不比他人;如今連削奪封地都自己說出來了,可見到底是姐妹情深啊。”

鳳子樟冷笑道:“情深不情深,這些年也不知道了,四姐不如此,連她也一并罰了,這一點,她倒是看得很清楚。”

謝琰望着鳳子樟的側臉,身心陶醉,深吸一口氣道:“這麽說來,內戰之後,宗室無非這麽幾個人,倒只有你一個是安全的。”

“你怎麽就覺得我安全呢?”

“這麽大的事情,陛下都能派你出來,可見對你很信任啊。”

“說是這麽說。”鳳子樟想到小時候的事,只覺無奈,“姐姐了解我,知道我對權位毫無向往,也就對我不疑;但,她派我出來,也是因為無人可用,他日有人可用了,大概我也就不應該再如此了。”

謝琰趴在榻上——等着藥膏幹——此刻柔聲道:“可覺得紅塵之中,這些瑣事煩擾可恨?”

“嗯。”

“那來日我們一起去山野隐居可好?”

鳳子樟只是輕搖手裏的扇子,笑而不答。

作者有話要說:

{78}漢·王充《論衡·別通》:“飽食快飲,慮深求卧,腹為飯坑,腸為酒囊。”查一查典故也是要笑死了。

{79}又稱崖蜜、岩蜜,現在常稱為片糖,是指甘蔗汁經過太陽暴曬後而成的固體原始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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