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後湖在皇宮以北,平日裏都是皇家舉行宴會的地方。春秋季節受邀來此參加皇家宴會,是莫大恩寵。然而八月初來到此地的世族們,無論是否在朝廷為官,是從建康的寓所來還是從老家的祖宅來,都戰戰兢兢、惶恐不安。不少人看向崔儀,崔儀面無表情。又看向兩側的羽林衛士,羽林衛士們個個全副武裝,□□短刀,雕弓羽箭,盔甲反射着陽光。
這般肅穆,于他們而言恐怕不會有好事發生。
不時,皇帝來了,鹵簿嚴整,禦辇輝煌,騎馬陪同的衛士個個高大,崔玄寂本人騎黑馬走在禦辇一旁。禦辇一停,衆人從下馬到列隊,動作幾近完全整齊,簡直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氣。鳳子桓穿朝服,緩步走向主座,崔玄寂跟在後面,位列兩旁的衛士們一對一對地跟上去,皇帝登臺之後她們立刻環繞人群兩側,昂首挺立。不少跪坐下面的世族大臣簡直覺得這下衛士的刀柄就要碰到自己的肩膀了。
冷冰冰的,毫無生氣。
鳳子桓登臺落座,崔玄寂站在她身邊,照下面的人看來,二人像極了一位北方來的獵人和她手上停的獵鷹。女官宣禮,衆臣跪拜,皇帝命平身。一時場內安靜極了,連外面湖水拍岸的聲音都不聞。忽然風吹樹葉,沙沙作響,鳳子桓稍運內力,使得她的聲音可以遠播各處、清晰可聞:“朕今日召開大會,是為了向各位宣布廬陵王謀逆案的審查結果。本來,一件不成器的謀逆,案子一旦審結,發布一道聖旨就是了。但是此案前前後後,蔓生許多枝節,朕為公平計,既不能放走一個有罪的,也不願意冤枉一個清白的,只好大興調查。調查之中,朕聽說,既查出來許多此前朕萬萬想不到的事情,也有一些被審查的愛卿們非常不滿,認為朝廷污蔑了自己的清白。既然如此,今天我們就把案犯、證據,一樣一樣地擺上來,大家一起看看,有罪的無罪的,賞罰分明。”
語畢,女官宣布将鳳子松帶上來。
鳳子松一直被囚禁在宮裏。有人猜測她是被軟禁,實則不然,因為鳳子桓的怒氣,她被迫帶着手铐腳鐐生活,吃的也不過粗茶淡飯。鳳子桓以此發洩自己的怒氣,倒是免了任城王鳳子榉的罪,但是不準求情——此刻鳳子榉就跪坐在下首,瞧見幾乎是被人拖上來的親妹妹,只覺大庭廣衆,羞愧難當。鳳子松幾日不曾好好吃飽,沒有酒喝更是酒瘾大犯,此刻穿着囚服的身上雖然沒有什麽外傷,但面容憔悴,精神萎靡,路都走不穩,架着她的女兵們走着走着就變成拖拽;好不容易走到近前,按照之前崔玄寂的交代,直接把個皇室宗親扔在禦前的地面上。
“廬陵王鳳子松,你所犯何罪!”女官問道。
“罪臣,罪臣身犯謀逆大罪,十惡不赦。”鳳子松早已演練好的臺詞,準備今日表演一出什麽叫“涕淚俱下、悔罪認罪”,此刻先将語調放平,醞釀一下情緒。
“為何謀逆!”
她就等着這個問題:“罪臣、罪臣本坐擁家財封國,實沒有謀逆的心思啊!都是罪臣的國相陸虞和他的堂兄陸瑁蠱惑的啊!罪臣本不善國政,諸事都交給陸虞辦理,罪臣在府上,鎮日只是吃喝玩樂!那陸虞見陸瑁被免官之後,便将那厮招來國中,美其名曰到廬陵散心,不久便在宴會上将陸瑁引見于罪臣,與罪臣玩樂不休,漸成走狗鬥雞之友。然後二陸就趁機向罪臣進言說什麽如今廬陵豪富,兵強馬壯;什麽他們與何處何處的太守是世交好友,如若起兵則天下應;什麽建康宮中,何樣事情分外好玩,若是當了皇帝,就可享盡世上富貴榮華、美酒佳肴、駿馬美女:罪臣、罪臣、罪臣也是聽了他們的一時讒言啊陛下!罪臣後來越來越害怕,但國政不在手中,軍隊也不由罪臣控制,舉事之時,已來不及阻止,罪臣在舉事後見并無多少響應,朝廷軍隊又四下圍住,想要帶人抓捕二陸,上京請罪,奈何實在鬥不過他們,罪臣到後來是被扣在廬陵王府的啊陛下!!”
鳳子桓坐在上面聽她這番添油加醋的說辭,面上不動聲色,心裏都笑起來了。酒囊飯袋,白癡蠢貨,她想,你把罪名全部扣在二陸頭上,叫人家看了實在鄙夷。何況你還給自己扣了一個“造反只為享受”的愚蠢帽子,叫人信吧,覺得你蠢;叫人不信吧,又覺得自己多慮。
她在那裏面無表情,鳳子松則跪在地上望着她,眼眶裏的淚水積攢地差不多了。她見皇帝姐姐不理她,又望向親姐姐,鳳子榉只是低着頭;她再看向一直在注視着自己的崔玄寂,崔玄寂也沒有表情:她以為這一番說辭求饒無用,于是拿出預備的後招——哭。
哭得那叫一個慘痛,那叫一個嚎啕,那叫一個如喪考妣,她親媽死了她都沒這麽哭過。由于過度投入表演,與她毫無關系的崔儀、樊登、顧衡等等都覺得太丢人了,沒法看。但臺上的鳳子桓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恰在這對視的一瞬間,鳳子松終于聰明了一回:她發現皇帝姐姐的眼神裏有一點點的滿意,原來鳳子桓就是要自己丢人現眼。于是更加賣力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繼續表達自己罪孽深重,既冒犯了皇帝天威,又牽連了自己的姐姐,還迫害了百姓,實在愧疚。
鳳子樟要是在場,聽到這番精心挑選過地認罪詞,會覺得鳳子松或許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當人面臨生死,還是能激發出一定的潛力的。
鳳子松正不知道要不要把二陸的事情也說出來,女官恰到好處的問了:“廬陵王鳳子松!陸瑁陸虞與你商議謀逆時,是如何說的!如實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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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松會意,立刻開始添油加醋地描述當時自己在封國是如何沒有權力,而二陸又是如何說自己人脈廣闊、可以處理的。說到陸瑁說當今皇帝無道、推翻一定非常容易的時候,鳳子桓打斷了她。
“要是都聽你一家之言,豈不是有失偏頗,咱們為公平計,應該把陸家兄弟也請上來。來啊,把陸家兄弟壓上來。”然後擺擺手讓鳳子松跪到一邊兒去。鳳子松簡直要站不起來,崔玄寂對兩名衛士使個眼色,兩人立刻上前,像拎口袋一樣将鳳子松帶到一旁,挨着鳳子榉。
下面坐着的世族子弟們聽說要宣二陸上來,也就懶得去思考皇帝這番說辭簡直近于無恥了。
二陸上來,皆是備受拷打的樣子。出人意料的是,陸虞嘴硬,什麽都沒說,挨的打卻顯然沒有陸瑁多。陸瑁大嘴巴在裏面胡說一通,依然沒有免了好一頓鞭子。二人被押到近前跪下,女官問二人為何謀逆,陸虞直言不過權欲熏心,倒是坦蕩蕩;陸瑁還是那一套說辭:“無道之君!人人得而誅之!”
他的聲音回蕩着,就像不詳的雷聲。崔玄寂眼尖地看見下面有人在顫抖。
鳳子桓笑了,也像雷聲隆隆:“你謀逆犯上;言語侮辱朝廷與皇帝;作為匪首,搶奪民脂民膏,打死的人命就好幾條;還企圖溝通世家大族,拉幫結派地造反:你倒有理由出來指責朕是無道昏君了?嗨呀,連你的檄文,都是這樣的笑話。”
陸瑁反擊道,說就憑幾句話,就在建康城裏大肆搜捕,可不是無道是什麽!鳳子桓大笑起來,心說這個陸瑁今日可真是乖巧,“你要證據?給你證據!”然後點頭示意崔玄寂,崔玄寂大喊一聲:“擡上來!”
羽林衛士們将好幾捆厚實的寫滿字的白绫扛了上來,列隊成排,按照世族們各自被安排好的座位,兩人一組站好,崔玄寂轉身請示鳳子桓,鳳子桓點頭,崔玄寂轉身,環視一圈,厲聲命令道:“展開!”
衛士們快速地将寫滿字的白绫展開,上面寫滿了涉事者往來書信的日期和裏面的一些要緊字句。有的好有的壞,有的放在那裏就是殺頭的罪,有的只是柴遜一般的不告發之罪。衛士們把白绫放在地上,從崔玄寂站得臺上看去,一條一條的白绫鋪在地上,有人在輕輕顫抖,有人努力正色坐直。
陸瑁回頭看了一眼,冷笑道:“這些東西,還不是任你羅織!”鳳子桓笑了,對崔玄寂說:“你拿出來,給他看看。”崔玄寂領命,從懷裏掏出鳳子樟當時搜走的信件。走下臺去,站在二陸面前,大聲朗讀起內容來。這一封正是陸瑁和顧宿的信件。她越讀,陸瑁臉色越差,陸虞則閉上了眼睛搖頭。直到念到顧宿與陸瑁說此事不宜操之過急,應當先準備三到五年的時候,陸瑁簡直想要撲過來,被身邊的羽林衛士摁在地上跪下。崔玄寂不再念了,只是彎下腰把信件展示給陸瑁,“看看,是你的字跡嗎?”陸瑁漲紅了臉,不說話。崔玄寂又走下去,拿着信對顧宿說:“您看看?”
顧宿立刻跪到中央去,只是顫抖着說不出話來。顧衡作為族長,也跪過去,不言不語,一起待罪。崔玄寂回頭拱手請示鳳子桓,鳳子桓讓她繼續。她于是又繼續大聲念着信件,被念到者,顧、孫、韓、趙,等等世家,門第高低不論,無不吓得惶恐至極,跪在中間待罪;陸瑁越聽越火,站在那裏便大罵鳳子松:“你還說什麽‘燒了燒了’,你這、你這無恥之徒!”
好一會兒,信終于念完了,崔玄寂身邊密密麻麻地跪着人,她數一數,連旁支都算上的話,大概真的只有崔謝兩家不在此列,對了還有朱家。這是鳳子桓站了起來,走到禦臺邊對衆人道:“朕初繳獲這些信件的時候,頗感痛心。朕之天下,齊國之天下,雖然偏居江左,從不廢克複中原之志;從先帝至今,無不是仰仗諸位世族高門之力,才安定這天下的。朕将各位當作肱股,沒想到各位倒是率先覺得朕不堪大用,朕實在傷心。”
下面一片磕頭告罪之聲。鳳子桓又說:“謀逆大罪,罪無可恕。朕決定将主犯陸瑁、陸虞斬首,廬陵王鳳子松免去爵位,降為庶人,封國削奪,終身圈禁于建康民宅內,無旨不得出。來人。”衛士們早已準備好,這時候麻利地把鳳子松綁了,再把二陸押着,遺言都不給說——陸瑁還在恐慌地語無倫次地嚷嚷,陸虞已經閉上了眼睛——有意對着下面的群臣,手起刀落,血濺三尺,人頭在地上滾動。其中陸虞的人頭滾到顧衡和孫目身邊,顧衡是陸虞的恩師,見着愛徒喪命,嘴角抽搐,槽牙咬緊。而他們的另一側就跪着早就戴枷上鐐的陸靖與一家大小,陸家女眷哭個不住,陸靖形容枯槁,不見淚水。
而後面的群臣更加惶恐,崔玄寂幾乎能感受到身邊有人抖得要命,心中暗罵這些人軟骨頭。
“但朕念及,諸位都是國家棟梁。為陸瑁一時蠱惑,并未實際涉事,事發後亦不曾響應反賊,着:與陸氏直接溝通者,在官者免官,不在官者永不錄用。無論是與二陸直接聯系、與陸家親厚的、或者經由諸位牽線搭橋的地方太守們,一律坐免。廬陵國內其他謀逆案犯,一律處斬,不牽連其家族。至于陸家——”
她扭頭看了看那邊的陸家,男女老少們一時都停止了哭泣。“朕念陸虞的父親陸翻于先帝時居功至偉,着剝奪陸氏除開國時所封土地之外的全部土地,所有奴婢全部釋放,佃戶全部出清,所有在官者一律去職,子孫非聖旨下不得錄用。陸靖,作為族長與陸瑁之父,教子無方,着流放江夏為奴。”陸家又是一片叩首謝恩,哭泣不止。
“諸位在朝做官的,都算得上是各大族的族長。族中有人涉及謀逆之事,則族長亦難免責,着各位涉事的,無論官職大小,罰俸一年,上罪己檢讨之表一份。”
鳳子桓本來還想問一句“各位愛卿以為如何”,但覺得之前的事情都做了,這一句話再問就顯得混蛋了。而崔玄寂則想起,前陣子她和鳳子桓讨論此事應當如何處理時,鳳子桓總是想要重罰,她反複勸阻。最後鳳子桓被她說服的理由是,如果現在打得狠了,以後就不見得會真的配合了;現在且打且給糖吃,終歸是會服的。
羽林衛士按照指示把二陸的屍體蓋起來,擡下去了。一只烏鴉從場上飛過,鳳子桓看着它。她從來不喜歡這種鳥,但是這一刻她并不讨厭它,這一刻她可以讓它活着離開。
鳳子桓從容上了禦辇,由崔玄寂護送着離開。勝利者離去,剩下失敗者還留在原地,有人不知所措,有人不發一語,崔儀站起來環視衆人,心想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總算告一段落了,希望往下的日子,那不安分的皇帝能知道,她必須安分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