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中秋家宴,別人都回去糟心了,皇室倒是一派喜氣洋洋:兩位皇女還在與世無争的環境裏,段豈塵本與紛争無涉,總惹禍的弟弟沒有涉事朱仙婉也就放心,更何況鳳子桓自己舒心了,小小的皇室家庭也就開心了。
本來全家賞月,應當安排在晚上,至少等月出之後。但是鳳煦好像有些着涼生病,只好早些用膳。鳳子桓坐擁兩位妃子,卻從來不曾叫她們晚上作陪。今天宴席上她心情大好,舉着酒杯對段豈塵說:“皇室團圓,卻不能叫你與族人團圓,是朕之過失。朕決定邀請你們段部的族人冬天來建康朝賀,與你相見。安排在冬天,主要是為了等回去的風向合适,你看如何?”
段豈塵當即起身——照朱仙婉看起來,幾乎是蹦起來的——走到禦前跪謝皇帝,又要來三大杯的酒,要敬謝皇帝。鳳子桓笑着說:“朕可以滿飲此杯,但陪不了你三杯!”段豈塵說哪要陛下喝,陛下一杯,臣妾當三觚!說着就喝。朱仙婉都不知道自己要勸誰不要喝多。段豈塵善飲,宮中沒有對手,放眼建康估計也沒有,因為她可以喝得又快又急,別人按照她的速度喝,早已被後發而至的酒勁打倒;而鳳子桓內力充沛,朱仙婉曾聽姐姐說,如果鳳子桓保持練習皇室的家傳功夫的話,可以一直保持天下第一的地位,鬥酒何懼?她剛說服自己別勸了,放下酒杯的鳳子桓讓段豈塵回去坐着,然後就開始講鴻門宴的故事。先問兩位皇女是否知道,二人皆點頭,然後鳳熙立刻開始背誦,遇到有記不清楚的地方,鳳煦就會出言幫她繼續背下去。直到樊哙出場的時候,鳳子桓親自跟着背起來。
“‘壯士!賜之卮酒!’啊,想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才是真壯士!”
朱仙婉就知道鳳子桓在這兒埋伏着呢,瞥一眼段豈塵,果然聽得入神。
完了,她想。
果然鳳子桓讓給段豈塵賜酒,“壯士!”朱仙婉心想果然是最近太過順氣舒心高興的緣故,而這個鮮卑女子也是歡喜太過。她坐在鳳子桓的下首,身邊就是段豈塵,就看着身邊兩個人像市井之徒一樣地喝啊喝,努力找出既不會使這兩人敗興又能阻止她們繼續喝下去的話來。
幸好鳳子桓還有一點理智在,主動打住。按照朱仙婉的理解,她已經喝得夠多,而段豈塵執意要喝皇帝的三倍以示尊敬,這會兒已經輕輕地搖晃起來。
朱仙婉心道,大白天的!
宴會散去,她把段豈塵扶回段豈塵的寝宮,準備讓半醉之人睡着醒酒。放下睡着的段豈塵之後,又出門去看望兩位皇女,正好在路上遇見了崔玄寂。“下官拜見寧妃娘娘。”
朱仙婉見她居然穿着羽林中郎将的官服,看來是節日依然值班的好人,“崔大人這是從何處來?”
“下官前日見皇長女缺席訓練,今日才知道皇長女是染了風寒,便特來看望。”
“哦,有勞崔大人了。”
“下官應該的。”
“嗯……”她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補充道:“陛下中秋家宴上,與段妃飲酒甚多,段妃已然醉倒,陛下那邊我也……不太方便一直去看。崔大人作為近侍,大概可以借故照看陛下一下——”
“下官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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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玄寂立即告辭,朱仙婉望着她背影。
天色擦黑時,鳳子桓正在寝宮看書,崔玄寂走進去,一路不聞酒氣,感到詫異。鳳子桓見她,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卻是:“哦?你是來看朕喝酒沒喝酒的嗎?”然後對崔玄寂晃一晃桌上的茶杯,崔玄寂了然。
“朕酒沒喝到桂花酒,總可以喝點桂花清茶解酒。過來坐。”又招呼女官給崔玄寂也上來茶點,崔玄寂自己老老實實地從女官手裏接過,口中道謝。
鳳子桓打量着她的身影,“你這樣——”
“嗯?”
“總是在節日便來值班,放別人去過節,作為中郎将,實在太過友善了。何況今年不比往日,豫章公夫婦都在建康,他們的兒子已經戍邊去了,你又跑到宮中來,豫章公夫婦記恨起朕來,怎麽辦?”
崔玄寂一邊笑一邊給鳳子桓斟滿一杯——這已經成了她在場時基本不假手他人的事,尤其是在寝宮——“陛下說笑。我的父母此番來建康,要說也是與姑姑團聚。”
“哦?就不想你嗎?”
“嗯,想肯定也想,只是孩子嘛,無論男女,有的也是不見了想,見了又煩的。他們剛來的時候,還沒好上一日,第二日起來母親就開始苛責我作為女兒鎮日裏走馬巡邏,一點兒都不注意打扮。”
鳳子桓哈哈大笑,“令堂——哈哈哈哈哈哈——令堂竟然會這樣說你?”
“我怎敢欺君。”
鳳子桓笑個不住,“哈哈哈哈哈哈!朕無論如何想不到啊。朕原以為,你在豫章怎麽也算千金小姐。畢竟那是你家,你又是長房嫡宗。你在豫章,到底過得是怎樣的日子?”
就着清茶和兩樣茶點、三樣水果,崔玄寂和鳳子桓說起她的年少,父母如何教導,崔儀和江淵如何偶爾出現,又如何教導。出于自保,也出于不要破壞這輕松的氣氛,她盡量撿那些好玩的小事說。“朕以為你已經算是話少沉默的,哪知道原來你哥哥更沉悶。朕印象中豫章公夫婦都不是這樣的人啊,養你們兄妹二人可是夠生氣的了,哈哈哈哈哈。”
崔玄寂也笑,“是啊,所以他們倆一塊兒比帶着我們倆好。”
鳳子桓擺擺手,“但不論怎麽說,天下父母都是愛子女的,有的愛得偏頗,有的愛得不得法,有的想要愛卻不敢,都有。像朕當時,還做皇太女的時候,出入朱府,就經常見到老師痛打朱和之。可惜無論怎麽打,他就是不聽話,不成器。你可知道?他那會兒才多大,就知道在外面胡亂玩,還跑到朕這裏來求朕幫他掩蓋——沒有宣召,貿然進宮,也是真敢!”
“這,豈不是要被朱老先生給打死?”
“何止!關在家裏禁足了兩個月!唉,老師始終希望能培養一個像他一樣的、甚至能夠超過他的兒子,可惜願望只能落空啊。你小時候,豫章公夫婦二人對你就沒有點什麽要求嗎?”
“沒有。父親母親只希望我們順利長大,能為國家做出貢獻最好,不能也罷,但是不能惹事生非。倒是姑姑對我們的要求多一點。”
“崔相這樣要求你們,大約還是希望有人來取代她吧。”
崔玄寂一反常态——或許是漸漸升高的月亮的作用——對鳳子桓說了實話:“或許吧。姑姑也想早日離開朝堂,帶着江淵的骨灰,回到豫章山裏去。”
一時安靜,好像每個知情的人此刻都能感到惆悵。
“小時候,我曾經跟從江淵學習射箭。”崔玄寂率先打破沉默,鳳子桓立刻跟上話題:“朕記得江淵武功一流,尤其是這種戰場上的實戰之術。可惜今日天色已晚,來日當叫你表演給朕看,朕射箭從不行的。”
“陛下說笑,平日圍獵,陛下的弓術何止是好啊。”
“少來,朕久居深宮,少有時間練習,就算有也沒有人陪朕練習,武藝不知退步了多少。更何況那圍獵之時,不過抓住瞄準的機會,加以一點內力罷了。要是一直都用自己的內功去輔助,就不算是射箭射得好。如今看來,六藝{91}之中,禮、樂、射、書,你不但通,而且善。其他兩個如何?”
“幾近不通。”
“朕不信,禦你總是會的。”
鳳子桓剛想說“不許欺君”,又怕把崔玄寂弄得跪下去,于是等崔玄寂再推辭一番,也就作罷。
對坐賞月,鳳子桓又想喚人取酒來,崔玄寂連忙阻止,鳳子桓道:“單純賞月,未免無聊。不做點其他的,也對不起這月亮啊。不然咱們下棋?不不不,光照不足,下棋為難眼睛。舞劍為樂吧!”崔玄寂心說你這一會兒一個主意,沒一個是好主意啊!
“陛下,我看這栗子與菱角甚好,不如就吃吃喝喝,我再給陛下講幾個故事吧。”
鳳子桓一愣,沒料到崔玄寂會用一種近乎對待小孩子的方式對待自己,“好啊,你講,朕聽。但是朕要求你,一不許與舊故事相同,二不許是朕聽過的。講到月上中天,還沒重樣,朕就不喝酒了;若是重樣,罰你三杯!”崔玄寂笑着答好,一邊給鳳子桓剝栗子和菱角,一邊開始講故事。從小她從崔儀和江淵那裏聽來的故事何止上百,她又好讀稗官野史,只要挑幾個少見的,她甚至有把握哄鳳子桓哄到明天早上都不重樣。
說呀說呀,什麽飛燕的七寶避風臺,什麽燕太子丹不得離秦,快到月上中天時,她便開始說最近才聽來的“陽羨鵝籠{92}”的奇怪故事。越往後說,便越是聲情并茂起來,每說一層“吞回”,自己就吃一個菱角;說到最後那女子也被書生給吞回去時,她吃了個栗子。說完,鳳子桓擊掌大笑,“這是你自己編出來的,還是從何處看來的?”
“回陛下,是前日休息與友人在街市上聽來的。”
“何等精彩!不如朕賞了你,你再去賞賜那講故事的人!”
崔玄寂當然是随她怎麽樣都好,畢竟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見鳳子桓面前的菱角和栗子都吃完了,又麻利地給她剝。鳳子桓見狀,心底一股柔情升起,想伸手去握那平日裏威武地握刀、現在又靈巧地剝栗子的手,卻最終沒有伸手。
“平日裏讓你為朕做了那麽多,現在還要你剝栗子,真是苦了你了。”她柔聲道。
崔玄寂動作一滞,接着繼續剝栗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今日有人在朝堂上向廷尉再度發難,認為廷尉查案不利,行刺皇帝的真兇至今未獲,将保衛的壓力提到這麽大,對比羽林中郎将,屬于失職,理當重罰。鳳子桓知道則是一種曲折的報複,于是壓了下來。但鳳子桓也想了想,崔玄寂入宮這麽久,真的還有必要留着她嗎?
如果說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實際上崔玄寂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她走了,已經建立好的機制依然是可以如常運轉的。老是扣着崔玄寂陪伴在自己左右,說什麽為安全計,是不是也太累着她了?不然就給她換個位子,既可以做近侍,又不必如此忙碌勞累?
但非理性的層面裏,她就是不想放走崔玄寂。崔玄寂在她身邊,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愉快。畢竟她在此中享受的是何等親密的知己之情。這比毫無朋友、唯一的妹妹還對朝政毫無興趣好多了。是因為崔玄寂的出現,她才覺得不孤獨的。
她差點就想感謝那些刺客了。
“玄寂,鎮日讓你跟着朕,你可覺得無聊?”
“陛下——”
“說實話,客套話不要,也不要行禮。”
“我不覺得。我覺得安安靜靜很好。何況還能在陛下需要的時候立刻說出我的想法。”
“就不喜歡外面去玩玩?”
“我從來沒覺得有什麽好玩的。建康城裏,鬥酒,清談,樗蒲,我都沒什麽興趣。”
“難怪令堂要說你!哈哈哈哈哈!朕計劃着,九月以後,你把朕的護衛就安排成她們自己的輪班就好了,你無須把自己的也算進去,你每日來可以,不來告假也無妨,至多重大節慶你必須來便是。免得非常之制成了常設,招人非議,而你也無須這樣勞累。”
鳳子桓拿起栗子,扔進嘴裏,果然甘甜可口,“不然将你累病了,豫章公和崔相可不答應喲!”
“是。”崔玄寂只好這麽答。當然彼此心裏都清楚,她肯定還是天天來。即便有了在宮中随意行走的權力,也不會到處亂跑。
兩人就這樣安靜地你剝我吃,偶爾說兩句話聊聊各自小時候的事,安詳靜美。那邊廂,朱仙婉可就不覺得靜美了。因為段豈塵醉到現在都沒醒,一直在睡。她來是帶了醒酒湯來的,哪知道來了段豈塵是這樣一個“沒醒”;她問鮮卑婢女,婢女們說這也很少有,有點兒擔心。朱仙婉遂決定留下等着看看。
哪知道等着等着,這家夥睡着睡着,還打起鼾來了。
我為什麽要在這裏過中秋夜?朱仙婉想,我一定是瘋了。
就在這時,段豈塵似乎醒了——保不齊是被自己的鼾聲給叫醒的——她看了看坐在一側的朱仙婉,迷迷糊糊地問道:“你在這兒幹嘛呢?”
作者有話要說:
{91}禮、樂、射、禦、書、數。禮簡單來說就是禮節,樂指樂器,射指射箭,禦指駕駛馬車的技術,書指文學,數指算數。
{92}出自南朝梁的吳均《續齊諧記》,非常奇特的腦洞超大的故事,在此不贅述,有興趣者可以去看一看,可百度搜索“鵝籠書生”。作者是在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中讀到的。這裏本文雖然是架空,但部分還是選取了魏晉南北朝的背景,所以将這個故事設定為當時的傳聞,而非來自于前代。當然如果在架空故事裏說到這個典故,則原文中年號之類必須改掉,為省去麻煩,作者在文中也不引用原文。有一種說法認為這個故事是從《舊雜譬喻經》改來的,此經也是出現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亦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