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在這兒幹嘛呢?”
稱呼如此直接,朱仙婉确定這時候的段豈塵是真的沒完全醒,也就不跟她客套,段豈塵不太清醒的時候跟她客套只是浪費時間:“我來這兒看看你,怕你喝多了不舒服,帶了醒酒湯{93}。”好幾副呢,她想,生怕不夠你喝的,“結果你一直睡着,我怕你出事,就一邊守着你一邊打發人去叫太醫了。”
“唔……”段豈塵先是捂着額頭,接着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猛然起身跳下地來奔出去了。朱仙婉都來不及喊。好久之後段豈塵才回來,樣子像是清醒了不少。“我……我是應該先喝水,還是先喝醒酒湯?”
朱仙婉笑了出來,“你從來沒有喝過?”段豈塵搖搖頭,朱仙婉詫異地問段豈塵和她身邊的鮮卑婢女:“你們鮮卑沒有這等風俗?”婢女搖頭,“那喝醉了就硬撐着?”
鮮卑婢女還沒說話,段豈塵在一旁叫起來了:“我們鮮卑人,哪有喝醉過!”然後就癱坐下去。朱仙婉差點笑出聲來:“得了得了,你還是喝醒酒湯吧。”然後便對自己的貼身侍女和鮮卑婢女使個眼色,兩人立刻去小廚房拿一直溫在竈上的醒酒湯。不一會兒三碗兩碟上來,段豈塵看着,發直的兩眼微微有了一點疑惑的波瀾:“這都是什麽?”
“醒酒湯啊,魚頭的,陳皮的,最後是八仙醒酒湯,味道從鹹到甜,從重到輕,還配了兩道解酒的小菜,竹筍炒茄子,還有涼拌的糖醋白菜。”段豈塵看着眼前放滿一桌,不是水就是素,“你就啥也別吃了,今晚上就吃這些吧,啊。”
這怎麽吃!她拿着筷子發呆,手舉在半空。
朱仙婉來的時候親自把食盒送到廚房,與她親厚的鮮卑婢女見了笑起來。她問笑什麽,婢女說沒飯沒肉,大約段豈塵是吃不飽的。
“怎麽啦?”她故意問段豈塵,“沒、沒什麽。”段豈塵心想人家一片好意,總不能說沒肉沒飯我就不吃了吧?何況人家明擺着怕自己醉死,一口氣帶了這麽多好東西來。湯湯水水的一桌子……
“這……三個醒酒湯,我該先喝哪一個?”朱仙婉說魚頭湯,然後陳皮湯,最後八仙湯。她看了看,确信魚頭湯裏沒有魚頭,心裏默默嘆一口氣,端起來就喝。朱仙婉讓她慢點,于是在喝湯的間隙,她問朱仙婉,這都是你做的?
朱仙婉說這些我基本做不動了,“沒力氣拿刀。”
段豈塵笑得差點嗆到。
自從上次的冰酪之後,朱仙婉就像找到了人生的新樂趣一樣,居然開始學習做飯。但她遇到的阻礙不小,第一道門檻就是拿不動大菜刀。如果拿不動刀,就別提能安全地切菜切肉,更遑論切好;刀都拿不動,也就免了動鍋子了。她學廚之路在這方面是走不通的,就算她寧願違背父親曾經反複說到的“君子遠庖廚”,她實際上也近不了庖廚。
沒法切菜切肉,做個點心總可以吧?哪知道白案道路上的阻礙是一樣的:揉不動面。她又固執,認為要是面都由師傅幫她揉了,那怎麽好說這點心是自己做的?最後,只能在繁雜的皇宮美食裏,撿了幾樣她的力氣可以支撐的學一學,比如炖湯。
為此沒少找宮內負責皇帝飲食起居的窦尚食{94}讨教和要東西。窦氏是朱仙芝帶進宮來的,一直堅持工作,拒絕外放出去。理由是自己已經是孤兒,出去也沒有親人。鳳子桓感謝她的忠誠,于是把她升格為專門負責飲食起居的女官頭子。窦氏偶爾親自把材料送到朱仙婉這裏來,四處找不到人,竟然在小廚房外的回廊上見到朱仙婉在看書,問她在幹嘛。朱仙婉很自然地答道:“我在炖湯啊。”
而在朱仙婉學炖湯的日子裏,段豈塵幹得最多的事情,一是當鳳熙學琵琶的編外老師,只要鳳熙來她就放下一切事情去教——即便她沒什麽事情。只有一次,鳳熙遇見她換了鮮卑衣服在跳舞,鳳熙看得呆了,反應過來,立刻叫喚着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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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被段豈塵阻止。“你得先把琵琶學好,咱們再讨論這個事兒。”
她幹的最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朱仙婉聊天,打發時光。本來往常處理宮務都是在朱仙婉那裏,但是近來新入宮的宮女們多有穿改良過的衣服不太習慣的問題,有所求助,朱仙婉總不好每來一個都往段豈塵這裏引吧?于是幹脆自己本人過來好了。過來正好凡事都能抓住段豈塵商量,讓這家夥再也沒處跑了。本來朱仙婉還怕段豈塵惱怒,沒想到對方一點兒也不覺得——合着她平日裏也無聊。沒事兒的時候呢?
沒事兒的時候淨聊天,好幾年維持一年到頭說不上幾句話、一說話就要互相譏諷的兩人天知道怎麽地就能找到一堆話聊還沒完了。說鮮卑各部的風俗人情,說西域各族的傳聞奇異,說中原正朔的歷史故事,說琵琶、阮還有瑟的演奏,甚至說世族的小道消息,以為笑談。這一日一日的過,竟然幾乎每天都是這樣過的。至晚,朱仙婉就回去了。一日回去的路上,她的貼身侍女忽然說,真想不到咱們家娘娘會和段妃這樣要好,再也不冷冰冰地稱呼什麽姐姐妹妹了,以往怎麽料得到?
朱仙婉一愣,是啊。
段豈塵如何不是?她差點兒就想給朱仙婉跳舞了。也就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繼而想到跳舞應該選在有特殊意義的日子的時候,她反應過來,這一切發生地不知不覺,始料未及。
前兩個醒酒湯的碗已經空了,她對着素菜有點兒發愁,還是勉為其難對這白菜下了一筷子,卻發現朱仙婉帶着笑容望着她。這笑容有點兒陌生,大概可以歸類為“不懷好意”,但是因為朱仙婉的性格,又不見得有那麽不懷好意。
“沒肉,你真的吃得下去?”朱仙婉笑着問,段豈塵想分辨,又想說實話,緊張起來,語無倫次:“我我我,我就不能,我——”怎麽也不能回到能言善辯的自己,她一臉沮喪,真是喝太多了。
朱仙婉笑彎了腰。命人把粥端來,“我還能虧待你啦?”放在段豈塵面前的是一碗熱粥,段豈塵看看裏面的肉,大約是豬的內髒之類。“這粥我從別人那兒學得,好消化,又好吃,還适合飲酒過量的人。”段豈塵聞見帶着一點姜絲香氣的味道就口舌生津,不再客氣,呼呼啦啦地就吃,甚至沒空搭理朱仙婉。等到吃完——吃的啥也不剩——她才擡起頭來問道:“這樣,嗯,市井的菜,你從哪兒學得?誰教你的?”
朱仙婉說廚子啊,“我家以前的廚子。”
段豈塵詫異道:“你家廚子,竟然也做這種菜?”
“我家廚子會做,不一定經常做。爹爹不在的時候,得為弟弟做啊。”
“啊……”段豈塵長嘆一口氣,“那我要感謝國舅爺。”
朱仙婉難得在別人提到她那不成器的弟弟的時候笑了:“謝他?你要是來日遇見他,喝酒不要把他灌死,我就先謝謝你了!”
“啧!說這種話,好像我生來就是來灌死人的!”
“你這次和陛下喝了多少酒?”
段豈塵先是一愣,“你坐我旁邊你不知道?”
“我沒數啊,你們倆喝成那樣,我都沒法兒看。”
“唉……我也不記得了,我就是喝完一開始那三大杯之後,陛下一旦舉杯,我就陪三杯,陛下喝了多少杯?”
“陛下後來用的和你的一樣大,那麽大的一觞{95},陛下喝了五杯吧,我記得。”
“那我就是十五杯。嗝。”
段豈塵在她面前毫不顧忌禮儀地打了個響嗝,酒味和菜味一塊兒冒出來,結果兩個人連帶身邊的兩位婢女都笑了。
“真是能,那一觞怎麽也有三兩{96}酒,陛下随便喝個一斤半也就罷了,你這一口氣,喝了五斤酒啊!”朱仙婉還想補充說那可不是什麽農家随便釀的濁酒,到底是宮廷造,說烈不烈,說不烈也不是水啊;段豈塵立刻接話道:“是啊,可不醉嗎?哎呀,這都什麽時候了,”然後便趴到窗邊,看了又看,“耽誤你賞月了,咱們快出去,走!”說着就要起,結果站也站不穩,一個趔趄,撲到朱仙婉身上。
段豈塵的美麗面容一下子靠得前所未有的近,朱仙婉已經來不及反應去看別的地方,只能直愣愣地盯着段豈塵看。時間就在這時候被主宰它的神撥慢,拉長,朱仙婉看見段豈塵的眼睛修長發亮,喝醉了的眼神迷蒙,鼻子這樣高挺,薄薄的嘴唇自然上翹:她呼出的氣息還有淡淡酒味,今天的酒是摻了桂花釀的,這樣好聞。絕不像曾經叨擾她的朱和之身上的腐臭酒氣。
現在有很多世族子弟動不動敷粉熏香,膚白貌美的,怕不是只恨自己不如飛燕合德。朱仙婉不是覺得男子打扮就不對,反正女人都在皇帝在仕官,男人憑什麽不能打扮?但是她總覺得男人打扮起來,好看固然也好看,媚固然也媚,但是有些天生的東西就是學不來。那種風流氣度和美麗是屬于女子的,只能依靠在女性的身體上。
再說了男人哪來的這兩團要命的柔軟?
段豈塵差點整個人挂在她身上,幸好鮮卑侍女上來從後面扶住了前搖後晃的段豈塵,給她穿好鞋子。兩個人出門的時候都有點臉紅,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同一件事情。
兩人坐在庭院裏,月亮剛剛挂在中央,又大又圓,光彩清麗。兩人無言看了一會兒,段豈塵說,好月色怎能無歌?于是命人取來了琵琶,問朱仙婉想聽什麽。朱仙婉道:“鳳熙選師傅的時候,那曲子真好。我倒是想聽那個,只是這時候缺了人手也沒法彈。還是你覺得什麽好就彈什麽吧,我都喜歡。”
若照以前,她應該說“我無所謂”或者即便說“我都喜歡”還是意味着“我無所謂”,不過這次說的是真話了。
但她到底還是朱仙婉,既想得太多,又善解人意:“你們鮮卑人,在月圓之夜會唱什麽啊?”
段豈塵說唱得多了,手一撥,就給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再一首。她用鮮卑語唱,朱仙婉聽着聽着找到了節奏,便打起節奏來。唱完一首,她總要問段豈塵,這首歌唱的是什麽。段豈塵便說這一首是歌頌勇士,那一首則是說世事沉浮不由自主、不如歡笑,最後這一首則是說歌者站在雪山下仰望高山頂上的美人,美人是他的心上人。
段豈塵雖然喝了酒,嗓子依然亮。唱着唱着覺得不過瘾,月光又亮,就将本在一邊觀看的鳳熙的琵琶老師宿霧叫過來,把琵琶遞給她,宿霧彈,她要跳舞。
朱仙婉見狀出言阻攔:“你酒沒醒呢,路都走不穩還跳舞,萬一一會兒摔了怎麽辦?”
段豈塵笑道:“才是酒醉才要跳舞呢!不然跳不好!”
朱仙婉還是想阻止,段豈塵直接走過去,雙手放在朱仙婉的肩頭,把朱仙婉按回座位上,低下頭去對朱仙婉說:“你就看就得了,哈哈哈哈哈!”
朱仙婉本來還想把腦子從模糊的震驚中——她不知道自己被什麽給吓着了,難道是段豈塵的美貌?——拉回來,想一想段豈塵是不是還沒醒酒這回事,結果樂曲一響,段豈塵開始跳舞,她就沒法思考這回事了,注意力全部被占用,沒有一丁點兒富餘。
段豈塵其實知道自己今天不完全是喝酒喝醉的,因為好消息來得突然,過于高興,心神便因為興奮而沉醉了一半,再加上皇帝的好興致,如何不喝多?自從來了建康,再也沒有人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和她喝酒了。平日裏一個人,喝不了這麽多;和別人一起,別人見了她的樣子又要說她不懂禮貌,甚至以酒挾人,準備灌死一個算一個。只有皇帝豪邁如舊,根本不在意。她不是不知道皇帝武功很高,喝酒對她根本不是個事,自己是無論如何喝不過皇帝的;但是太高興了,她要慶祝,她要以一個鮮卑人的方式慶祝。
樂曲的節奏越來越快,她腳步如飛,讓別人簡直都要看不清了。在越來越快的速度裏她覺得自己掙脫了一切束縛,告別了一切掙紮,靈魂即将升到無盡的天際,像鷹一樣自由地翺翔。
等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空中,她舉着雙手彎着腰,擺成美麗的姿勢,笑着對朱仙婉道:“我們鮮卑人醒酒,就靠跳舞。”
朱仙婉聞言笑了,段豈塵覺得她的笑容果然真如那見了幾次的江南山水,溫婉,克制,淡淡的就像還有點兒發青的脆桃子那麽甜美。
到江南這麽多年,這一切對她還是陌生的。只是第一次陌生得美麗。
作者有話要說:
{93}看了半天沒有找到醒酒湯起源于何事,權當這時候已經有了吧。
{94}魏晉時期南朝的宮內女官制度沒有見諸史籍,現在能看到的只有隋代記載他們建立宮內女官制度是跟随漢晉的典章,所以本文姑且按照隋代的設置、即內廷設“六尚(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各三人從九品”的制度。請注意。以及不要被韓劇洗腦了,尚宮不是高麗人的發明,是我國傳統,從隋唐一直延續到宋。到了明代,宮內職務才于明初之後全部由宦官擔任。
{95}古代的一種盛酒器具,器具外形橢圓、淺腹、平底,兩側有半月形雙耳,有時也有餅形足或高足。
{96}為了便于理解,不采用十六兩一斤這一類的算法,一律十兩一斤。需要注意的是,古時候酒的度數并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