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九月,南康境內天氣也不再熱,葉子紛紛落下,厚衣服件件穿上了。鳳子樟命人在王府栽種的菊花開了,謝琰的傷也基本痊愈,但是鳳子樟要府上醫生給她多開點促進傷口愈合的藥,廚子也要配合。謝琰笑她多慮,“不就是當時爛過一陣子嗎?你瞧瞧你!”鳳子樟心裏翻個白眼,還嘴道:“你傷在背上,爛成什麽樣子你見了嗎?”言下之意你那觸目驚心全吓的是我。
謝琰想要活動活動,結果立刻被醫生阻止,廚子見狀也趁機表示我都給你變着花炖了這麽久的鲈魚吃,你不要害我前功盡棄。然後衆人找來鳳子樟,鳳子樟面無表情,謝琰也就知道她生氣了。
怎麽能讓她生氣呢?謝琰于是就乖了。
兩個人此時坐在庭院前看花,曬曬秋天的太陽。謝琰剛誇獎完鳳子樟這個庭院設計的好,不但四時花開都可以看得見,而且還根據日照的時常和角度做了輕微的調整,連竹席卷簾收放的角度都是經過設計的,風雅至極,賽過建康一群腐儒。沒料到鳳子樟開口卻是問她:“秋收了,你不用回去嗎?”
謝琰一愣,詫異之餘來不及去思考她問這個幹什麽就答道:“不用啊。有嚴冰在,基本沒什麽事。再說了,他們也知道我在這裏。有事早就告訴我了。”鳳子樟從提問到聽到回答都沒有直視謝琰,此刻也只是淡然道:“哦,那就好。你可以等到傷好了再走。”
謝琰這會兒明白了,立刻擺出一副苦惱的姿态,“哎呀,醫生說還是要吃藥,廚子成天把我當豬喂,這傷口還是微微發癢,可恨!”試圖抓傷口,裝作手伸不到的樣子,鳳子樟實在是憋不住笑意。
“對了,還說呢,你要不要寫信回去,讓那邊給你寄點冬衣來。你身子還有傷,”鳳子樟說到這裏頓了頓,好像自己說的話真的會影響她傷口似的,“南康再暖和,你也得多穿點。”
謝琰立刻說好,自己快步跑去拿來紙筆。唰唰就寫,然後命人立刻發出。等這一切做完,鳳子樟好奇地問:“你寫了什麽?”
“送衣服啊,送哪一件,別送哪一件,哪一件和哪一件一起送來。”
“你對自己的衣服這麽了解嗎?”
“了解啊,哪一件哪一樣我清楚得很!誰也別想糊弄我!”
鳳子樟笑起來,“可見你衣服還不夠多。”
“嚯!當然沒有你的多啦!我連面紗都沒有的。”
鳳子樟裝作要用桌上的栗子打她,謝琰立刻假裝閃躲。兩人笑鬧罷,便說起這面紗的來歷。
“你那面紗,是西域風格的,段妃也有?她們段部不是起于幽燕之地嗎?”
“段妃最好妝容修飾,喜歡收集這些東西,她才不管是鮮卑的、西域的、南方的、還是土谷渾的,好看她都要。所以我才找她借的啊。我覺得她挺喜歡西域的東西的,比如她喜歡彈琵琶,彈得非常好。她這人好奇心泛濫得很,久居深宮,是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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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陛下的妃子,你這樣說,不怕?”
“怕什麽,當着姐姐我也這樣說。你以為姐姐想娶鮮卑妃子?”
謝琰搖搖頭,“罷了,這些不情不願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談也無意。”
“議論人物,議論沒有施展之地的後妃最是無用,搞得像嘴碎話多的女官似的。正經的,文武大賽崔玄寂奪冠,我很好奇……”
“好奇什麽?”
“好奇如果是你也去,你們倆誰會勝利呢?”
謝琰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倆從小比試過許多次,勝負各有,後來大部分時候都是點到即止,從來沒有非要打一個勝負,你乍一問,我還真不知道。要是按照這次她打贏了褚金來說,她應該在我之上。不過一時之比試,也說不好。”
“哦?按這麽說,你是打不過褚金?”
“不,我和褚金要比,大約是平手。褚金此人乃是豪俠中的豪俠,號稱沒有不會的武器,每樣武器他都有自己的絕學。”
“這大話說得也太大了。”
“說是這麽說嘛,我只和他交過一次的手。當時我和公孫曼撞見他純屬意外,也是拔刀相助,替人解圍。我的感覺是此人不但武力可觀,而且智謀也很了得,就算走進個茅草小店,他也能從那店裏找出七八樣致命武器來使。”
“那你是如何打退他的?”
“打退談不上,只是打到讓他覺得我倆差不多,不想浪費時間罷了。要是再打,拼命一搏,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我也能打敗他,但是我肯定好過不了。我猜這次崔玄寂奪冠也是一樣的,褚金最後不想再打了。不是說崔玄寂只是劃破褚金的前胸衣衫嗎?真奔着你死我活去,哪能這一下就放棄呢?褚金只是不想再打了。”
鳳子樟嘆息:“所以我從不喜歡打鬥。”
“說是這麽說,你可夠厲害的了。”
“我連家傳的武功都不喜歡練,認為它影響我安靜呆着,壞我性子,到頭來也無非如此。武功故能傷人,但能不傷不是更好?”
“你這性子,就像崔玄寂那家夥。”
這話一說,鳳子樟來了興致:“對了,這麽久了,都是我在和你說什麽皇室秘辛,你跟我說的都是那些什麽陸顧陳韓的,就是沒說你自己家和崔家,快,就從崔玄寂說起。什麽叫我這性子就像她了?”
謝琰叫人來換了茶,又給鳳子樟倒上,才緩緩說道:“崔玄寂這人,老實,沉穩,善良。崔家本非世代傳儒的大家,家學上儒法并重,還給讀《老子》;我能感受到的、從我母親那裏體現出來的,就是他們家重點要求報國,所謂‘無國無家’。崔儀,你知道吧?崔玄寂的親姑姑,我姨媽,小時候就經常對我們倆說,別的小家小戶,就是戰亂年月,要是保身得當,哪管是誰家天子,都是一樣過日子。對于人家來說,家就是家,國破和家亡沒有必然聯系。
“但是對于世族特別是崔謝兩家來說,和你們鳳家皇室關系非常緊密,又不是要通敵叛國的混蛋,自然家運跟随國運,國在家才在,國亡家裏誰也跑不了,先殺的就是崔謝。所以無論幹什麽,就是要報國。所以你看,上一輩崔儀,下一輩崔玄寂兄妹二人,都是這樣的:崔玄策家裏呆着以後也是繼位豫章公,幹嘛去戍邊?幹嘛到江夏去承擔那麽大的壓力?崔玄寂在豫章呆着怎麽也是千金小姐,要不是姨媽叫她去建康,她才不會去呢。
“她這人,別看沉默寡言,實際上說起來可能說了,參與清談次數不多,就沒有失敗過。還有一次把對手氣個半死。比武,那就更不用說了。但她不喜歡與人争鬥,對浮名非常反感,只想做點實事。但是建康風氣就是如此,她肯定也很反感那些世族子弟,即便她自己也是世族出身,門第還那麽高。但就是因為門第高,她看這些個事情的眼光也不一樣。我猜文武大賽這主意就是崔玄寂出的。能辦下來,證明陛下也認可這些主意,那這家夥算是找到用武之地了。要是她想做的事,她就能做到,犧牲別人不一定下得去手,犧牲自己那肯定沒二話的。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們在建康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天天和江淵崔儀在一塊兒,我倆的武功有一部分都是江淵教的,弓術也是。江淵帶着我倆去打獵,崔玄寂見到一只小鹿,準備挽弓卻停下了,江淵問她怎麽了,她說剛才小鹿獨一個在這裏,母親必然已經死去,它都失去了母親,實在不忍射殺{97}。然後就把小鹿抓走養起來了。
“你要說她有什麽缺點,缺點之一就是太執着和板正了。她兄妹二人都這樣,做人堂堂正正,有的事情無所謂至極,随便你幹什麽都不介意,因為不在乎;在乎的事情呢,好嘛,一步都不退讓,大舅舅大舅母來勸都沒用,姨媽和江淵勸,也沒用。就不讓,好比守邊士兵,挂在嘴邊兒刻在腦門上的就四個大字,‘寸土不讓’。我記得有一次,是江淵和她說什麽事情來着,告訴她有必要還是要退讓,她就不,說什麽世人都如此污濁的話,清白就會失傳了,她要來做清白的那個,讓別人通通污濁去吧。嘿!”
說這麽多,可算口渴了,謝琰趕緊抓起茶杯喝一大口。鳳子樟品味一會兒謝琰說的話,道:“這樣也很可貴啊。你不應該苛責她。”
“我倒不是苛責,我只是作為親友,覺得她這樣正直,在這個世道,必然因此受到傷害。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你們倆小時候,和江淵這樣親近?”
“是啊。唉,江淵對于崔玄寂的影響太大了。”
“此話怎講?”
“她自小非常親近姨媽,自然也把江淵當作親人。江淵也很喜歡她。江淵去後,也是她陪在姨媽身邊的。我猜啊,大概就是那時候,因為江淵的犧牲,她就開始認為,世家大族把權力握在自己手中,遲早會害得大家都死去。姨媽可能也這樣想,所以姨媽讓她去建康,準備好出仕,她也就去了。”
鳳子樟聽完這話,只得沉默。謝琰也不說話,好像想起了往日的什麽事。
忽然有鳥飛過,羽翼劃破空寂。“你呢?你怎麽想?”鳳子樟突然問道。
“想什麽?家國天下?”
“不是,我是想問,你怎麽看,”其實她有很多問題,有的好像問了也沒有多的意義,答案她早已知道;有的她明白強迫謝琰說沒有意義;于是她選了一個大概最能問出個所以的問題:“江淵和崔儀?如果當時江淵不去廣陵,會不會現在還在?會不會——”
“不會。過去沒有假設。何況姨媽,我看吧,也并不是像我們想的那樣。”鳳子樟補充道:“如果,你是江淵,你會去廣陵嗎?”
“當然要去。”謝琰說,旋即反應過來言外之意,“不過或許我不會一個人去。或許,我還會做好一切的規劃、争取更多的支援、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一邊打一邊議和,減少損失;最重要的是,我不能一個人去,我要和我的心愛之人一起去。這樣,這樣就算是要戰死,也能一起死。不必單獨留下誰在這世上。”
鳳子樟聞言微笑,又說:“可如果不得不呢?”
“呿!那有那麽多不得不,這樣事情上,就要學崔玄寂那家夥,‘寸土不讓’!為了國家去赴死,沒問題,可是不讓我與心上人一起潇灑一回,那不行。這個‘價錢’談不好,我就不幹。”
話題由此走出沉重,鳳子樟道:“你這樣說你的表親,什麽都往外掏了,怕是不好,被人知道了要罵你喲。”
謝琰真是想回一句“你算外人嗎”,但保不齊鳳子樟還真這麽覺得,只好說:“不怕,我說這一堆,哪有一句不是在誇她!再說了,就大我半歲,怕她作甚!”
兩人閑話一陣別的,下人來報說信已經發出去了。鳳子樟點頭,小心問道:“你到臘月裏,可還要回去?”謝琰道:“看情況吧,我問問。子樟,”她輕輕喚道,“不如你和我回去?還是你一定要回建康去?”十月了還不動身,怕趕不及了。
除了鳳子桓,和另外幾個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次面的堂姐,沒人這麽叫鳳子樟。她們叫她殿下,叫她南康王,就是沒有人這樣親切又輕柔地喚她的名字,就像除了姐姐,沒什麽人想親近她,這樣親近她。
她本來打算就留在封國過年,想來偶爾一年滞留在外不回去,祖宗們和姐姐也不會怪罪。而且她還想把謝琰留下來。陪着我吧,我不想再度孤零零地呆着。我習慣你在我身邊了,你是唯一一個話這麽多我還不嫌煩的人,我甚至喜歡你話多。
可是我……
要是這麽快,或許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我不要你陷入麻煩,尤其是那我也不知道如何纾解的麻煩。
“我還是得回建康去,免得先帝和母後托夢來罵我不孝。”
謝琰大笑,“好好,那這樣,衣服一來,我們就出發,努力趕路,你可以在霜落稍微休息幾天,再回建康去,怎麽樣?”鳳子樟還在考慮,謝琰又趁機補充道:“謝璎那家夥說她很想再見到你,找你學琴呢。去看看吧。”
謝琰說得半點強求也無,鳳子樟立刻答應,畢竟南康王雖然軟硬不吃,偏就吃這種。
結果生怕自家主子凍死的嚴冰安排飛馬來送衣服,跑出八百裏加急一般的速度,七天後衣服到了。謝琰換上她那藏青大氅,兩人上馬這就走了。一開始還慢慢走,但天氣太好,謝琰說什麽也要奔馬快活一陣,鳳子樟只好一起。飛也似的馬蹄,她在謝琰後面,看見謝琰的衣角、鬓發,心神被這些細微細節透露的不可名狀的魅力吸引,追上去并排,謝琰偏過頭來對她笑了一下。
這時候她又不理性地希望她們就這樣騎馬到永遠了。
作者有話要說:
{97}歷史上相似的真實案例來自于魏明帝曹睿。相傳曹丕帶兒子曹睿去打獵,曹丕射死一只母鹿後,讓曹睿去射小鹿。曹睿哭泣着對曹丕說“陛下已殺其母,臣不忍複殺其子”,曹丕于是放過了鹿。其實這裏曹睿可能也是借機為自己求情。見《三國志·魏書·明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