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又一年的上巳節,同樣的水邊和典禮。鳳子桓自然在座,崔玄寂更是哪裏有鳳子桓哪裏有她;鳳子樟這回一早從王府過來了,到了一看,段妃和寧妃都來了,兩位皇女也來了:當真是春日踏青來了。
“嚯,好熱鬧。”謝琰在她身後小聲說。臨出門她思慮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帶上謝琰一起。憑什麽不帶?我在乎別人怎麽看我嗎?本來就是談情說愛的日子,許你們明目張膽地野合,我就不能和我喜歡的人出來逛逛?
“來啦?”鳳子桓懶洋洋地道,鳳子樟答是,又見過兩位皇妃,再介紹兩位皇妃認識自己背後的謝琰,方在一旁坐下。兩位皇女上來和她們打招呼,又請示鳳子桓,問能不能到水邊去玩水。“不行,要是掉到水裏怎麽辦?”鳳子桓佯裝不許,面帶薄怒,崔玄寂在她身後微笑,對鳳煦使了個眼色,鳳煦立刻提出母親如果不放心,可以叫崔卿和我們一起去,“就是,有崔卿一起,還怕有什麽閃失嗎?崔卿都能保護母親,還怕保護不了我們嗎?”鳳熙一個勁兒地補充,說得鳳子桓笑了起來,扭過頭對崔玄寂說:“聽見沒有,人家可覺得你責任重大呢。”
“臣責無旁貸。”
“好,好。那你們就去吧。玄寂,你看着她們一點,不要玩得太過了。”
崔玄寂連連稱是,然後跟在兩位皇女後面就往水邊走去。鳳子樟環視一圈,見水邊多是建康世族家裏的小孩們在那裏玩,讓崔玄寂跟着去也好,鳳煦自然不會鬧什麽,就怕鳳熙鬧得過了。不過既然有這些小孩子,那麽……
果然,邀請了小孩子和不少女眷,那就有家長;雖然在去年的叛亂中備受打擊的大族族長們多半還在給朝廷打白工、銳氣盡失沒有出席,但還是派出了本族子弟,與皇家同樂——鳳子桓試圖恩威并施,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把這些人吓得戰戰兢兢、從而乖順了。
不過眼前這個前來敬賀的人不在此列。
“臣參見陛下、寧妃段妃二位娘娘、南康王殿下。”崔儀端着杯子,上來就跪。鳳子桓連忙擺手:“崔相這是幹什麽,就是滿朝文武都跪,你也不用。何況今日不過皇家與世族同樂而已,沒有這許多禮節,快坐下說話。”
鳳子桓準備和崔儀說些感謝的話,什麽要不是去年這時候你把玄寂推薦到朕身邊許多的事情都不會這樣順利雲雲,沒想到崔儀落座,直接盯着鳳子樟背後的謝琰看。謝琰見狀,自然是規規矩矩地行禮,“侄女見過姨媽。”崔儀望着她只是笑,餘光看見鳳子樟好像臉紅了,正想和鳳子樟說話,又狡猾地先向皇帝請罪,鳳子桓道:“今日過節嘛,不必拘禮。崔相想說什麽就說。”崔儀旋即轉過來問鳳子樟謝琰在府上做內史做得如何。
鳳子樟從來就沒有設過內史,王府的雜務本就不多,多半交給慧玉做。雖然現在可以把事情交給謝琰,不至于累死慧玉,可說起來她也不知道內史原來是這樣的,評價好不好?評價不了啊。不誇吧,好像違背情感;誇吧,又怕被崔儀當場尋出錯處來,更生尴尬。
幸好崔儀當場給了個臺階下,具體問起財務處理得如何、府上下人管教如何、殿下不就封國有沒有讓內史遙控南康國的事務……她當真是松一口氣,一一對答。崔儀一邊認可、誇獎,一邊提出還可以這樣。
坐在鳳子樟和崔儀對面的段豈塵和朱仙婉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對面在說什麽。原因很簡單,今年天氣偏暖,三月水邊,飛蟲何其多。雖然又是熏香又是撲扇,女官們早為她們趕去不少,段豈塵還是覺得多,趕個不停。“你幹嘛呢?又被咬了?”朱仙婉看她一副被蚊蟲鬧得手忙腳亂的樣子就要笑。“蚊子啊!蚊子!”段豈塵拿着手帕四處抽打,呼呼風聲,不見效力,又問朱仙婉:“你被咬了嗎?”
“沒有,我今天出來就做好準備了,香囊我就帶了四個!可是——”啪,她又扇了一下,打在自己臂上,“怎麽還有啊!”
朱仙婉只顧着笑,鳳子桓道:“你那是都是自己吓自己,你想着沒有蚊子,不要害怕,自然不覺得了。周圍熏香熏成這樣,你看朕身邊就一只沒有。”
段豈塵反駁道:“那是陛下自有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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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話嘛,天子氣還能防蚊蟲啦?”
朱仙婉趁機追殺道:“我也不招,我肯定是在座體質最弱的,所以啊,招蚊蟲還是因為你平日裏牛羊乳酪吃得太多,味重,我等不覺,對于蚊蟲來說肯定倍加香甜!”
這話給段豈塵氣得,也不拿手帕扇蚊子了,轉而扇朱仙婉:“你才味兒大!你就胡說吧!”打得不重,朱仙婉卻鬧上了瘾,哎喲哎喲叫個沒完。段豈塵見狀更氣,罵道:“我用的是帕子,又不是鞭子,你吵吵什麽!”其實她也只是被朱仙婉的笑鬧吸引,加入這一出戲,直鬧得朱仙婉嬌聲喊起來:“哎呀,姐姐饒了我吧!再也不敢了!饒了我吧!”
待得段豈塵鬧夠了,才發現剛才注意力分散,全不覺有蚊蟲叮咬,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正準備找鳳子桓告狀時,朱仙婉提議她們去河邊走走,“免得姐姐這一身香汗,又把蚊蟲吸引來了,去轉一圈,叫那些蚊蟲都不知道姐姐芳蹤何處,也就找不來了。”段豈塵又要打,鳳子桓連忙說快去快去,此計甚妙。
二人走後,崔儀還在和鳳子樟認真地聊天,鳳子桓兀自望着遠處水邊的人群。看見崔玄寂站在岸上,兩個女兒在淺水處玩耍,與衆人互相潑水為樂。崔玄寂背對着她,她看着那身影,挺拔的脊背,纖細的腰,穿着沒有性別特征卻依然掩蓋不了她的英氣和柔和的官服,前陣子自己賞賜給她的玉佩挂在腰帶上,流蘇随風飛舞;她的左手放在刀柄上,右手握拳放在後腰,似乎捏着什麽東西。
鳳子桓想起她的手指,蒼白,修長,雖然有練武留下的老繭,依然不失手本身的美麗。有的人的手如蔥白,白得可愛;有的人的手如凝脂,好像一碰就要融化般脆弱;還有的人的手色深而粗糙,久經風霜,讓人見了心生憐惜;崔玄寂的手很像玉,不似蔥白那樣柔,也并非凝脂那樣脆弱,它們剛柔并濟,和她這個人的氣質相符:是女子不錯,但不是弱女子。
鳳熙好像拿了什麽給她,隔着老遠鳳子桓看不清楚,只見到崔玄寂看了看又遞回給鳳熙。
那是什麽?
你拿回來給我看看好嗎?
偏巧這時候她看見崔玄寂走到一旁去了,視線也被人群擋住,也被正在說話的鳳子樟和崔儀擋住。她的注意力這才回到現實,聽見這三人居然在議論鳳子樟王府上的侍衛應該由謝琰來管教和指導,鳳子樟堅持自己的侍衛不要太厲害了,崔儀勸她要少而精。鳳子桓心道,這孩子還是太小心。
“朕以為崔相所言在理,子樟,你就不要推讓了。不要浪費謝琰這一身的本事,對不對?謝琰。”
“臣在。”
“朕聽說,你和玄寂的弓術都是先龍骧将軍江淵教的?”她有意說出江淵的爵位,想要讨崔儀的開心,但崔儀面上表情只是微笑,沒什麽表示,她也感到無奈。曾經先帝在江淵去世之後還問過崔儀,想不想在崔家旁支中找個孩子過繼給她,皇帝可以降旨命這個孩子作為江淵的繼嗣,崔儀拒絕,說無論是她還是江淵都不會同意這種做法,如果擔心爵位浪費,不如将定例都賞賜給守軍。先帝只好順了她的意思。
“是。”謝琰答道。“那,”鳳子桓又看一眼崔儀,崔儀好像明白過來了,抱以同謀似的微笑,“朕已經見識過玄寂的本事,你比她何如呢?”
“臣不如她。”謝琰立刻答道,一點猶豫也無。鳳子桓雖然十分想問哪裏不如,但畢竟是皇帝,不好這樣,便改口道:“哦?為何?”
“臣自幼與崔玄寂一同長大,她安靜,臣活潑,她執着,臣放達;故于弓術上,臣天性使然,至專至靜處,不能與其相比。”
鳳子桓點點頭,“不過你能立刻承認自己的不足,已經勝過許多人。朕還聽說,你小時候,十分調皮……”
謝琰哪知道原來在此處下套等她,鳳子桓居然拉上崔儀一起開始說她小時候的事情。崔儀知道她太多光輝事跡了,聊了好久,茶都換過一道,崔儀已經給她扣了一個建康第一調皮促狹的帽子。連鳳子樟也在一旁笑個不住,罷了罷了,她今日就犧牲自己,娛樂大家吧!
崔玄寂沒聽見笑聲,也不在意後面一些世族子弟對自己的指指點點,只一心在水邊找花。剛才鳳熙居然從水裏抓到一條小魚送給她,她笑着問這水邊這麽多人,怎麽還會有魚呢?鳳熙說就是突然沖到我手中來的啊,崔玄寂便道:“這是緣分了,魚受驚入你手中,是天賜,也是它命中一劫。你不如把它放了,将劫化為善緣吧。”鳳熙拿着魚去放了,還主動放得遠遠地。崔玄寂望着她,卻忽然想起,為何不采花編個花環呢?別的她不會編,花環她會啊。
小時候她媽媽還笑她呢,舞刀弄槍沒問題,怎麽編個花環就這麽笨呢?
在水邊逡巡,這裏采一支,那裏采一支,花朵不多,她也不敢全采走了,還注意挑選了花色。編一個花環吧,小小的,不華麗也不複雜,然後,然後——她一邊認真地編着一邊想——
然後就把它送給鳳子桓吧。可是怎麽送給她呢?手指忽然停了下來。
先編好,這個一會兒再想。
或者永遠不送給她,自己留着也挺好的;自己留着,就永遠不會改變,不會變好或者變壞,不會……
這時候鳳子桓過來給衆人賜福了,她也只好随着衆人跪着。鳳子桓心情很好,命令衆人起來。水滴落在身上,衆人微微驚呼,只有她一個人非常安靜。其實按理,她幾乎每天都能接觸到鳳子桓,收到的福氣遠比這些人此刻收到的皇帝親賜的福多得多;可是那幾滴水落在她額頭肩頭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很快樂,甚至有那麽一點點想哭。
“玄寂,你幹什麽呢?”人群散去,鳳子桓朝她走來,她才反應過來。
“沒什麽。一時晃神罷了。”
“手裏拿着什麽呢,嗯?朕剛才就看見你在折什麽了,讓朕看看?”
她只好伸出手,把花環遞給鳳子桓。
“好漂亮,你編的?”她點頭,“想不到竟然如此心靈手巧啊。”
她笑了。“我只會編這個,小時候還被母親笑呢。”
“哎喲,豫章公夫人也太嚴格了,朕還不會呢。這麽漂亮,”鳳子桓拿着花環對着日光,照得每一瓣花瓣都更加漂亮,“送給朕如何?”
鳳子桓問這話的時候是笑着的,身邊也沒有別的人,崔玄寂還是緊張到心跳到嗓子眼。其實多平常的事情啊,她明明說什麽都可以,可她就是怕說實話。多希望自己真心暴露,又怕自己真心暴露。為何連小小禮物,都不敢送出?
可凡事若是不試一試,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扇門背後是什麽。
“本就是送給陛下的。”
鳳子桓愣了一下,崔玄寂幾乎感到自己呼吸困難,但轉瞬間,鳳子桓笑容未減,反而更加燦爛了。
“真的?”
“真的。”
“那朕就不客氣了。”鳳子桓把那花環拿在手裏,幾乎愛不釋手,把弄半天,又轉過頭來對崔玄寂說:“謝謝。”
水岸的那邊,遠遠地望着她們二人的是朱仙婉和段豈塵。兩人本在岸邊并肩走,一路走朱仙婉一邊教段豈塵認識岸邊都是什麽花。段豈塵本不識南方草木,倒還挺有興趣的,一開始還摘下兩朵來聞一聞,後來被朱仙婉阻止,她不摘了,就湊上前去聞。
“你這是聞什麽呢?”
“我最近得了一本書,裏面講到如何制香,很有趣的,我也想自己試一試。若是能把自己喜歡的味道,通過某些手段長久保存下來,不是很好嗎?這些花以後就可以用去制香啊。”
朱仙婉笑道:“你不覺得大部份的花聞起來都差不多?”
“你也知道只是‘差不多’,可見也有細微區別啊。”
朱仙婉望着她的認真神情,那張揚的五官此刻安靜下來,竟然別有一種妩媚。
然而看了一陣,朱仙婉張嘴說出來的卻是:“狗鼻子。”
“你這人怎麽就不能說點好話呢?”
“不行,習慣了,現在憋不住了。”
“好嘛合着以前你就這樣……”
兩人笑鬧着,朱仙婉就望見鳳子桓的笑臉。“看什麽呢?”段豈塵問,順着目光看去,看到的是鳳子桓的笑臉的最後一掠,以及崔玄寂微微駝背的背影。“陛下笑得很開心嘛。”她說,朱仙婉點了點頭,目光不改,“那你……”
“你想勸我什麽?小心?”
“朝夕相對,難免日久生情。何況只要陛下想。當然,唯一的問題,我猜只是陛下想不想而已。”
“你這樣說——”朱仙婉轉過身去,不再看了,“不也正是因為明白,朱家榮辱,幹系都在我那去世了的姐姐身上?告訴我是沒用的。我什麽都阻止不了。”
段豈塵見朱仙婉有哀傷神色,心中不忍:“我錯了我錯了,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無用的話,說它幹嘛,怪我怪我,你別難過,”
“我不難過,我沒有怪你。”朱仙婉轉身拉住她雙手,面對面認真地對她說:“明明是因為你,我才過得挺開心的。”
她沒想到段豈塵聽完這話居然愣了,她也有些驚訝,但還是平複了心情,拉着段豈塵繼續去看花。花多好啊,可惜一年一次;也幸好,每年都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