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鳳子桓對于這些寒門士子照顧非常。除了賞賜比普通百姓稍微好一點的住處、只收取極低的象征性租金之外,還賞賜布匹絲絹,發放俸祿的時候還額外給予補貼。如此照顧,搞得建康城中有些素來中立的世族子弟嘲笑道,原來幾位族長大人罰俸半年,錢糧就去了這裏。崔玄寂有一天聽到了這話,回去說給鳳子桓聽,鳳子桓笑道:“說得很對,朕還覺得,這些世家大族的大官們,家中所有的田地錢財已經很多,再吃朝廷俸祿,實在過分,應該把錢給朕退回來,堅持給朝廷做白工!”

崔玄寂聽這話有些隐隐不對,但鳳子桓看上去也不過玩笑,自己要是先認真了,恐怕還要起到反作用,只好順着鳳子桓玩笑似的語氣,解下腰間鳳子桓所賜的玉佩,跪到鳳子桓面前,雙掌向上托着玉佩,“那我就率先上繳了。”

鳳子桓見狀笑出聲來,不甚嚴肅地呵斥道:“胡鬧!朕那是賞賜給你的東西,既非俸祿,有什麽好上繳的!難道你還要把它變賣了不成!快起來!”

崔玄寂起來,鳳子桓還不依不饒:“你再這樣,朕就告訴崔相,讓她回去罰,罰你,”想了想,罰什麽呢?“家法!”

結果換崔玄寂笑了。

“你笑什麽呢?”

“我笑的是——”按理,她應該說“有罪,不能說”之類,但現在似乎随着時間流逝,相處漸久,早已沒有了這些君臣之間的多餘禮貌,“我家并無什麽罰人的家法,要是姑姑要罰我,也無非罰我去侍弄花草。”

“侍弄花草也能成為懲罰?莫不是——”鳳子桓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盯着崔玄寂,“原來你不會?”

“我……不會。”

她知道鳳子桓在欣賞她的臉紅。原先臉紅的時候,她只有徹底的難為情。現在呢?現在好像有那麽點習慣了,甚至有了一種奇異的微微扭曲的滿足感。

“哈哈哈哈哈哈!無妨,無妨,哪有什麽都會的人,朕也有許多事不會,能專精一兩樣,就是好的了。對了,正事呢,朕問你:朕今日上朝,聽說在新晉官員住的地方連發數起傷人案件,京兆尹十分驚恐,你帶羽林巡邏,對這件事可有了解?”

“我也有所耳聞。只是京兆尹大約尚未報到我這裏來請求協助,我對他那邊掌握的情況不太清楚。據我所知,一共三起,其中一起像是竊案,另外兩起都是無端傷人的案子。竊案是次日報官的,傷人案子都是發生在黃昏,當時就報了官,但是沒抓到人。傷者只是小販,就是傷得重。陛下從朝堂上聽到了什麽了?”

“朝廷上那些議論,你明白的,左不過是就此便開始攻讦人家寒門,沒有家教,無力管束下人,暗示有些人是濫竽充數等等。當朕是傻子嗎?”

崔玄寂見鳳子桓那副小孩賭氣似的樣子,覺得好笑,也知道她其實并非十分在意,便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事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是制造些聲勢罷了。陛下若是想要追查,我自然可以帶人去。就是……”

“就是什麽?”

“與這些人糾纏這些無聊小事,豈不顯得與之俱小?陛下想要扶持寒門官員,人盡皆知;這件事上要是再做得明顯了,恐怕不利于最終把事情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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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冷笑一聲:“朕不能放任他們用這些宵小手段去污人清白。但你的考慮也有道理,這樣吧,玄寂,你不要公開去調查,你私下去。用什麽手段都行,查出什麽線索咱們再看着辦。”

崔玄寂當然是答好,是夜就換了衣服,還想了個妙招。光自己去不行,她需要一個好久不曾一塊出發的幫手。

“你個混球,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崔玄寂剛走進南康王府的後院,鳳子樟還沒發話呢,坐在下首正在和鳳子樟聊天的謝琰就喊起來了,一點兒也不打算克制。

“你幹嘛,怎麽這麽說話?”鳳子樟笑着呵止謝琰,然後對着崔玄寂很是禮貌親切地說:“崔大人快請坐,上茶。今日上門拜訪,有什麽事嗎?”

“有什麽事?反正不會有好事,你信不——”鳳子樟幹脆把手帕扔到謝琰臉上蓋住喋喋不休的嘴。崔玄寂見狀笑了,簡單将白日與鳳子桓商量的事情道來,“我就是來請——”她望一眼坐在對面一臉厭惡的謝琰,“我這個讨人厭的表妹和我一塊兒去。”

“你看我說沒好事吧!”謝琰在手帕底下嚷起來。

鳳子樟瞥她一眼,“我看你去正好,你們倆一起,被人發現的可能性也不高;就是追到何處被發現了,還可以說是我們一起出來游玩,誰也不能說個不字。去吧。”

謝琰還是一副抵死不從的樣子,“去吧。”鳳子樟放軟了語調,“早去早回。”

謝琰只好換了暗色的樸素衣服,和崔玄寂出門去,一路沒啥好臉色。崔玄寂見了,逗她道:“怎麽,我來得不巧,壞了你的好事?”

“好事?什麽好事?我打死你個混蛋!”

“嚯,經年不見,你就要對我這樣喲!”

原是鳳子樟見今晚月色不錯,打算兩個人一起奏樂飲酒的。鳳子樟很少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可見今日興致不錯,哪知道這該死的崔玄寂這時候帶着這樣的事情蹦出來了,叫謝琰如何氣不打一處來?“你最好快點給我完事!月上中天之前,我要是回不到王府,我就剁了你的狗頭!”

崔玄寂笑,“那你最好希望賊今日必來,還是笨賊。”

“呸!”

兩人穿越街市,從小路來到這一片新晉官員居住區附近,夜幕四合,裏長{107}已經在鎖門,兩人走到僻靜小路,翻到樓頂,趁人不備,又跳到至高處,找到制高點,便隐藏在夜色裏等待來賊。謝琰雖然不斷和崔玄寂争執着“萬一今晚沒人來你要怎麽辦”、“明晚你要還敢找我一起來我就把你捶死”雲雲,直說了半個時辰不帶重樣兒,到底沒有挪窩。崔玄寂忍不住笑了,笑夠了拍拍謝琰的肩膀道:“我說你,是又看了什麽歪書嗎?怎麽殺起我來,花樣還這麽多的?”

“我呸!你這人就是說不出來好話!”

“嚯喲,這一點我可比不上你。”

兩人雖笑罵,實際上聲音很小,也就彼此能聽得見。“唉,說正經的,我怎麽不覺得今天能抓到賊呢?”謝琰說。

“為什麽?”

“你想啊,裏面有人被偷和被打的戲都演過了,往下最多還能再演一個裏面有賊的戲了,可是這門都鎖了——”

兩人同時停下,因為裏門處果然出現了身影,背着包袱,正在努力翻門而過。

“看來是個笨賊。”崔玄寂道。

那賊本專門偷了東西,除了要求他拿的,他還看上人家家裏別的一些東西,結果這一點貪念不要緊,時間一過,裏門關了。他背着一大包財物,翻牆實在困難。本想冒險先把包袱扔過去,自己再翻過去。可是掂量掂量包袱,實在沉重,落在地上怕是裏內所有居民都會驚醒。只好背着包袱翻。

結果這貪念不肯放過他,包袱一頭勾在門框鐵條上,另一頭呢?勾在他腋下。這時候走到近前的崔玄寂和謝琰看着都要笑了。

“喂,是我們現在放你下來,你就給我們說實話,還是我們就讓你吊着?”謝琰道,“不然一會兒勒死了哦!”

那人掙紮之餘,猛地點頭,謝琰遂上前割開包袱,放他下來。

“說,誰派你來的?”崔玄寂問道。

“小、小人……”

“何須對我隐瞞?你必有人指使,偷了東西,放到這裏的某家來,栽贓陷害。不然何必偷這麽多東西?”

謝琰拿出包袱中的幾件金器,借着月光看了看,“看來是孫家的東西。”

“是,但你拿的那個是孫目送給俞鈞的。”

“你怎麽知道?”

“孫月嘴巴那麽大。”

“可這東西怎麽——”謝琰眼珠一轉,“孫目這老賊!”

見那人還是戰戰兢兢不敢說,謝琰望了望遠處,道:“恐怕這是連環計,一會兒捉賊的就要來了。快想個辦法。”

崔玄寂彎下腰認真地對那賊說:“這樣,你不用說是何人指使,就說讓你放到誰家去。”那人抖着手指了指其中一戶,往裏走左側的第三家,崔玄寂想起,那正是一戶較為貧寒的官員家。

“還真會選。”

孫目為人小氣又易怒,自己敗德,教子自然無方。只是相比兒子,他倒是還多一重比兒子強的地方——不沖動。這時帶領大隊私兵與不得不來的京兆尹本人和役員們出現的正是他的大兒子孫謙。明火執仗,将不過十餘戶居住的裏前後圍住,大聲呵斥着讓賊人出來受死。裏長出來,各家也被驚醒,走出戶外,雙方隔着裏門對峙起來。有敏感的官員已經意識到,如果放他們進來,恐怕搜到東西是遲早的事。但如果不讓,明日又不知是何等大吵,何況不見得能真的抵擋得住這百十來號人……

孫謙正吵嚷個沒完,忽然聽見後面有人大笑,聲音不大卻人人聽得見,可見是內力深厚之人。他回頭看去,“喲,這不是孫謙兄嗎?大半夜的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崔玄寂?”他騎在馬上,手裏拿起馬鞭,咬牙切齒地說。

“還帶了這麽多人,是要幹什麽?”

孫謙自從陸瑁謀逆時崔玄寂大規模搜捕案犯就對她沒了好感,也發現不了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多半是聽了些沒有實質內容的流言蜚語;只是現在看見氣都不打一出來,以為她是世族之恥——他倒好意思說——“我家被賊人所偷,財物丢失不少,我、我、我帶家兵沿路追來,見賊人進去了。又去報官,這才帶着京兆尹來此處搜贓!”

崔玄寂心裏翻個白眼,你不是聽了你爹的鬼話,或者受人唆使,才不會一路跑到這裏來,你壓根就追不上。

“崔玄寂!你身為羽林中郎将,負責建康防務和治安巡邏,縱賊偷竊大族家宅,你也有罪!”

“孫兄說得在理,既然如此,我派人去叫羽林衛士們來,親自替孫兄搜上一搜,如何?”孫謙這時反應過來不行,雖然說崔玄寂明面兒不會偏袒任何人,但是她始終是皇帝身邊的近侍,也算是皇帝一派,本質立場上……

“再說了,此地乃是陛下以皇室的府庫出錢,買下然後租賃給這些剛到建康不久的官員們的,實際上是皇家産業,私自闖入,不知道孫兄可知這是何罪?”

孫謙只好讓了她了。

崔玄寂讓京兆尹撥了幾個役員去附近哨所請來了羽林衛士十名,又請孫謙的家丁十名,一塊兒進去搜。裏長一早得了指示,等的就是這一招,于是打開大門,任由他們搜。在羽林衛士監督下,孫家家丁們也不敢鬧,搜了一番,什麽都沒有。崔玄寂就站在原地,和馬上的孫謙、以及不得不下馬的京兆尹一起,問孫家都丢了什麽。孫謙一一說來,細節齊備,崔玄寂心裏放聲大笑、面上還得維持不動聲色。

等到搜完什麽都沒有,崔玄寂朗聲道:“既然什麽都沒有,可見是孫兄跟錯了地方。”孫謙正要走,崔玄寂忽然道:“可是孫兄居然對家中遺失財物如此清楚,真不像個剛剛丢了東西的人啊。”

“你什麽意思?!”孫謙急了,崔玄寂卻問京兆尹,報假案是何罪名?京兆尹還沒說呢,孫謙就分辨起來。

“又報假案,又私闖朝廷命官的家宅,冒犯朝廷命官,我看為了還大家一個清白,我們——”她對京兆尹說,“還是去孫府看看吧,啊。”孫謙阻止不及,京兆尹沒辦法,只能跟着長官走。不一會兒到了孫府,孫謙趕忙跑到大門前,唾罵崔玄寂沒有聖旨,擅闖大族的宅院,又是何罪。崔玄寂心道,誰說我非要進去啊。

這時左邊一陣馬蹄,人聲叫喊,一隊人馬過來,恰是俞鈞和他本人帶的家丁。俞鈞雖然出身世家,卻是個武将,性子直脾氣烈,又是尊長,見到孫謙張嘴就罵:“小子!讓開!我要進門抓賊!”孫謙氣急,嚷道:“俞——伯父說的什麽話!何賊之有!”

“我家被盜,那賊子就從我眼皮子底下過,我一路追過來,親眼見着他翻牆進了你家,快放我進去!要是丢了我那先帝禦賜之物,砍你頭來換!”

崔玄寂這會兒就不用說話了,專等他們鬧。孫謙着急,一面寧死不讓,一面讓門房去叫他爹。孫目出來之後,俞鈞稍稍和顏悅色一些,但仍舊态度強硬地要求進去。孫目不讓,俞鈞惱怒,吼道你要不讓就是你包庇!孫目無力辯白。崔玄寂站在一旁,火把照得她頭疼。

謝琰想必已經回去了,她想,沒她實際上出面也好,免得她也被牽扯進來。想起來又想笑,真想知道她是如何“偷”了俞家。

是啊,想知道,就得進去啊。

“所以呢?到底怎麽樣?”次日朝散,事情不多,鳳子桓幹脆抓着崔玄寂問,“後來俞鈞就直接強闖,他身體強壯,孫家的家丁一個也攔不住他。既攔不住他,我們跟在後面進去也就更沒人管得了。進去一看,俞鈞氣得要死,不但前日孫目送給他、後來失竊的幾樣東西,明晃晃地擺在堂上,還有幾件禦賜的東西,也掉在地上。而賊人不見蹤跡。俞鈞見狀勃然大怒,一巴掌打在孫謙臉上。”

鳳子桓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後,你就讓京兆尹趁機清點孫家所報的被盜財物?”

“是,散落一地,一樣不少。”

“難怪今日朝堂上俞鈞一臉怒容,卻未發難,朕還好奇是什麽事。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哈哈哈哈!此事朕給你記頭功。”

“不,陛下給謝琰記頭功吧。”

“為何?”

在南康王府上跟一邊跟鳳子樟細說這件事一邊給自己不小心磕青了的手臂擦藥的謝琰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作者有話要說:

{107}人們居住區當時稱之為裏,設裏長,有道通于大路及其外,裏有門,入夜需要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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