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所以說,你這還是當了一回飛賊?”鳳子樟和謝琰在後院站着,天氣溫暖晴朗,兩人比試射箭玩。

“那怎麽辦?那家夥出的馊主意!讓我押着那個賊趕緊趕回去孫家先把東西放下,然後給他錢趕他走,出京奔我家去。我再親自到俞家去把俞家偷了。還說什麽我與那賊身量相似,天又黑即便被人看見也不會引起懷疑,引起懷疑也不會被抓住。真是夠了。”謝琰一邊說一邊放箭,矢矢中的,她那神态又好像只是随便射一箭而已。

“此事已經傳為建康的笑話,連咱們府上的人都在說了,可見是婦孺皆知。”鳳子樟道。

“皆知孫目摳門至極,還表裏不一?”

“是啊,還知道了送給別人的東西要是喜歡,還可以請個賊把它偷回來。”

“我們把東西倒在地上,擺着給俞鈞看的,這家夥居然真的信了,可見的确不怎麽聰明。”

“那也應該感謝你不是?演個賊演得這麽像。”鳳子樟松手,箭矢稍稍偏離中心,她搖搖頭,謝琰見狀,本來瞄得很準的立刻射偏了。

“故意讓我可不行。”鳳子樟說,“可以做賊,不可以讓我。”

謝琰苦笑道:“不說了行不行啊?”

“你不故意讓我了我就不說了。”

謝琰本想還嘴說我剛才也沒讓你你還不是在說,鳳子樟卻像看穿她心思似的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地,謝琰立刻住了嘴。

兩人又比了一會兒,鳳子樟還是比不過,也就從容認輸。沒有賭注,謝琰說也就無謂輸贏。鳳子樟環視一圈,道:“你說,叫那些士子們來聚會,射箭湊得齊人嗎?”

“想湊就能湊得齊,只是不見得射得這麽好。”

“你別說,我還有點兒……”兩人放下弓箭往外走,“怎麽?”

“緊張。”

“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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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善于和士子相處,我怕我到時候起不到很好的作用,待人太冷漠,把人家,吓跑了。”

謝琰停下腳步,轉到鳳子樟面前,認真地看着鳳子樟,鳳子樟被她看得紅了臉,“你幹嘛?看什麽?”

“看你是不是害羞了。”

鳳子樟推開她,“走開。”

“別別別,不看了不看了。哎哎,你說你害怕什麽,你和謝璎不就相處的很好嗎。”

“那是她纏着我和我讨論琴藝啊。”

“那是你擅長的、感興趣的方面,所以你和她聊得來。那等到那些士子來了,一開始大家互相都不熟悉,那也只能從這些有關興趣無關朝政的事開始,你怕什麽。你是主持,多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說就是了,別讓他們吵起來,注意調和就行。要是愛說愛現的,就讓他表現個夠嘛。”

“就像我對你?”

謝琰停下來,看着鳳子樟的笑臉,雖然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是管用了,但是這個結尾她沒想到——而且還有點兒來氣,但又不好發作,緊閉着嘴上下後牙咬合在一起,腮幫子鼓起來,鳳子樟見她這樣子,笑出聲來。自己越笑,她那腮幫子越鼓。

末了,她安慰謝琰道:“好了好了,不要生氣了,我待你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啊。”

“你……你說你這人,老是這樣。”

“怎樣?”

“一會兒給瓢涼水潑頭上,一會兒又給口糖吃。”

鳳子樟笑了笑,然後輕輕摸了一下謝琰的臉頰,道:“有糖吃還不好?”

鳳子樟說完轉身就走,原以為那塊兒糖已是到頭的謝琰差點兒就暈倒在那裏了。但她還是穩住心神,跟在鳳子樟後面喃喃念道:“你才是賊。”

“嗯?”

“偷心賊!”

一個偷心得逞的南康王和她的內史走到正在布置的客堂,立刻有仆人将今日請來的客人名單遞上來。謝琰接過,念給正在檢查現場布置的鳳子樟聽。等鳳子樟檢查一圈,又回到正中與謝琰站在一起,道:“我看名單是沒問題,發出邀請,有人推辭不來,也就随他們了。不過你說,要不要根據官位來排個座位?我知道你們世族聚會,總喜歡按照門第出身來排位次。”

“我看不要,不如序齒而不序官。本來就應該不要那些東西,免得讓人家覺得這還是制造朋黨的聚會,何苦自己又給自己下套呢?”

鳳子樟輕笑一聲,“說是這麽說,做是這麽做,但是最終,不也還是為了造成個朋黨嗎?”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黨。’我們努力制造的是一個群體,有共同的目标,但不見得就一定有個特定的魁首,所有人跟着魁首的目的行事,我們要給他們定的目标是為了天下萬民,不是為了自己單獨一夥人。”

鳳子樟點頭,又說:“只是說是這麽說,我怕——”

“不怕,有我呢。啥都別怕。”

兩人靠得很近,謝琰最後這話也就放低了音量。她怕鳳子樟還是避忌的。哪知道鳳子樟雖然沒有動作,倒也沒有出聲抗議。只是路過的慧玉,對她們倆投來又歡喜又無奈的目光。

“慧玉姐姐好像……”

“她不喜歡你。”

“啊?”

“因為看見你這樣子,喜歡不起來。”鳳子樟故意逗她。她還沒回嘴呢,慧玉端着東西又走回來了,一邊放下手裏的東西一邊對謝琰說:“大人你別聽殿下的,我可喜歡你了。我喜歡你們倆,而且都一樣的喜歡。”

鳳子樟正要說“你一年到頭都不拍幾次馬屁合着都攢到今天”,慧玉轉身準備繼續去忙的時候,補充道:“而且,這種喜歡裏面,缺了你們倆誰都不行。”

望着慧玉離開的背影,謝琰道:“果然是‘慧’玉啊。”

下午,受邀來訪者陸續抵達。為顯示聚會的非貴族性和禮賢下士,謝琰作為內史,親自到門口迎接。不管來者是三五成群結伴而來以緩解彼此的心虛和緊張,還是花錢雇了牛車稍稍裝點門面,都一樣笑着接待,打賞奴仆馬夫;邀請的帖子上明确說不要帶什麽上門禮物,既非新府落成,也不要破費,如果還有人帶着,一早備下了的還禮立刻就拿出來。

這些出身寒門的士子們或者很少參加這種聚會、對于風氣和禮節不過有所耳聞而已,或者來到建康已經受盡高門子弟的白眼和譏諷,這時候看見站在門口迎接自己的就是那出身門第最高、名聲在外的南康王府內史,不由都有些受寵若驚。謝琰早有所準備,一概應以謙卑圓融,對誰都笑,禮貌友善,毫不介意。有個別高門從王府門前路過,也不知道是故意來看的還是湊巧路過的,見了她這樣子,紛紛側目。她不用專門去看,也一點都不想知道他們怎麽想。

畢竟她一點都不在乎他們怎麽想。不在乎的,看它幹嘛?人生本就太苦短,人世已經很紛撓。

等到衆人都來齊了坐好了,上了一道茶,慧玉方到後面去請鳳子樟。鳳子樟還有點兒緊張,謝琰也到後面來,并未說話,只是目光溫柔地看着她,對她挑挑眉毛。她點頭,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其實來賓不過三十來號人,左右各兩列,盡量安排得大家都靠近她,不會相隔太遠。她一出現,還沒說話,下面的人就要拜。她連忙阻止道:“今日只是平常聚會,想着大家平日裏在建康難免要受些不該受的委屈,風氣如此,我改變不了,只能給大家提供一個舒服一點的地方,可以暢所欲言,互相交個朋友罷了。朝堂禮節,一概免了,君不見今日的座次都沒有按照官位來排、按的是各位的年齡長幼嗎?”衆人方道明白、道感謝,鳳子樟見狀,稍稍放松一點,又補充道:“沒有排錯的吧?要是排錯了,我就——”

下面一片沒有沒有,不妨事不妨事。

為緩和氣氛,鳳子樟坐下,命人點香,然後說文武大賽的時候自己不在建康,不大認識在座的各位,“人和名字對不上,不如各位一個一個自我介紹一下?就說說姓甚名誰,家鄉何處,有什麽愛好就是了。”于是衆人按照座次順序做自我介紹,鳳子樟不時插話問,何處何處之風土人情,我聽聞是如何、不知是否真的如何。這麽一說,就說了許久,氣氛漸漸緩和。

可是衆人緩和,不代表鳳子樟就不覺得緊張。實際上她一直在想自己往下到底要他們幹什麽。雖然安排了聚會活動,但她就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引入,她怕尴尬,尤其怕這尴尬是來源于自己的話語……

眼看這介紹就要到頭了,她感覺自己手心都要冒汗了——想起來也是可笑——卻看見謝琰坐到最下面對自己的位置上,在衆人發言結束的時候,主動把話題引到山川景色的描述上。先說著名畫家之畫作,果然有人應和,參與讨論;又說起文武大賽時做得那些賦,氣氛煞時熱烈起來,大部分人都開始參與了讨論。謝琰也就不再說話,看着這些不再拘謹、放開手腳表達自己的人,以示尊重:鳳子樟望着她,而她起初不覺,等到她發現時,立刻對鳳子樟笑着挑眉。

鳳子樟差點兒就要臉紅。

參與者們說的開心,繼續說天下河山,不久就有北方流民出身的人參與進來說北方河山,衆人先是哀嘆一陣,又被謝琰帶着去說西域神秘去了。話題變成各自根據自己從哪本哪本書上看來的是如何如何,自己從何時何地的哪位神人那裏聽來的又是如何,鳳子樟和謝琰都不時插嘴,阻止話題走向考據的方向,只是談論而不比較,免得落入世族聚會攀比的窠臼。

此中有位漢中人士,姓李名缯,說起自己曾與一位西域來的客商相處的故事。這人看來十分善于講故事,敘述節奏适當,不時加入補敘,不顯得贅餘,還十分吊人胃口。說那客商如何仗義,自己如何遭難,對方如何相救;過了數年,客商如何遭難,自己如何盡力相救,又如何得誰家誰家的相助……故事講到末尾,衆人無不感嘆,世間雖然經常聽到不義之人作惡,可是義人還是有的!皆為這俠義之人鼓掌。

這位李缯起身表示自己說了這麽多,霸占談話,冒犯殿下和衆位了。鳳子樟道故事如此精彩,怎麽能說是冒犯呢。但在座已有人帶頭笑問他要如何報償殿下和衆位的寬宏。李缯便說,不才小人還會吹一點點胡笛,不知道可不可以獻醜以報。

這一說不要緊,在座不少半吊子的都要求一起演奏,以報償殿下的招待——至少報償他們吃掉的茶食。鳳子樟只覺哭笑不得。不讓他們演奏一番是肯定不行的,可是讓吧,她又怕實在難聽。放在平時,難聽她肯定選擇不聽,但是現在……

擡眼看着那邊的謝琰,謝琰對她微笑,點頭。

于是先問了都會什麽樂器,接着去找樂器;結果把王府裏的都擡來不夠——自然鳳子樟本人用的和謝琰的都不能動——又趕緊跑到外面街上找別家借了點,分發衆人,便奏了起來。一時你,一時我,一時他,一時合奏,有人擊掌為節,有人歌唱為和。家鄉小調,有些變樣的西域歌曲,拉拉雜雜,倒也能成個不錯的樣子。鳳子樟心道我給你們上的是茶啊,這還能醉啊?

越是演奏,氣氛越發熱烈,最後一曲,天色已經漸晚,為首的是從北方逃來的沈黎,唱着什麽紅塵紛擾可笑、我自放浪逍遙,不才心比天高,誰管命數幾何雲雲。這一群剛剛入仕的人卻都配合起胸懷坦蕩的歌詞,在調上不在調上的都跟着唱起來。熱鬧至極,謝琰想外面街上估計都能聽到。

鳳子樟本見天色晚了,還想留飯,沒想到這些人都說謝殿下美意,暢談歌詠半日,太快樂根本不覺得餓,于是紛紛告辭而去。一下子,人都走了,忽然十分安靜。謝琰到門口送了衆人,這才回來和鳳子樟一道吃飯。

“哎呀,真不錯!”謝琰道。

“你喜歡這熱鬧?”

“熱鬧嘛不一定喜歡,不過剛才沈黎唱的歌真好。我去送他的時候問他了,可否容我将他唱的歌寫成一篇賦,到時候署名為我二人一起做的。他說可以,不過…”…

“不過?”

“不過我又轉了主意,我說不如等下次再聚會的時候,大家一起做,署名為所有人,豈不是更加好。他也說好。”

鳳子樟笑笑,“風雅之事,想做就做,不用都為了姐姐的目的行事。”

“我也沒這麽想,我只是覺得,這樣一群人,可親可愛,為何不一起呢?一起才更風雅舒服嘛。”謝琰留心看了看鳳子樟的神色,而鳳子樟對她報以一個略顯疲倦的微笑。她嘆一口氣說:“辛苦你了。”

“這什麽話,分明辛苦的是你。”

“吵得你頭疼?”

“也不是。他們當然……很可愛,唱詞也很精彩,不羁奔放,可見是胸襟寬廣的人。只是我不太喜歡這樣多的人,我寧願,寧願就這樣,咱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就好了。”

謝琰笑了,那笑容挂在她臉上,經久不去。等到飯菜來了,謝琰主動給鳳子樟斟一杯酒,然後端着酒杯對她說:“你知道,咱們倆一起去廬陵的路上,我最喜歡哪一天晚上嗎?”

“哪一個?”

“還沒遇到公孫曼之前,咱們在一個山頭露宿,我給你吹笛子的那個晚上。月亮又大又圓,十裏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後,我們還要過那樣的日子,很多很多那樣的日子,直到我們一起老死。”

鳳子樟看着她,看着她眼睛裏的光就像倒映着月亮。

“你說好不好?”

“好。”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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