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月以來,花開越是燦爛,皇宮裏奇奇怪怪的香味就越是濃烈。連極少造訪後宮的鳳子桓都不免回去看了一眼。循香而至,皇帝找到段豈塵宮裏。自此以後,阖宮上下都知道段豈塵沉迷制香、不能自拔了。不久因為工序複雜,動靜又大,鳳子桓幹脆在空蕩的皇宮裏特許她用一個偏僻的安靜院子,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鳳子桓還激勵她道,你努力做啊,做成了,我們就拿出去販賣,就說是皇室特制香,讓外面那些愚蠢的世族看看,鮮卑人怎麽了,皇室怎麽了,他們做不成的事情,我們做的成!

朱仙婉當時也在場,聽到這話只能無奈地笑笑。朱仙婉當然是宮中最早知道段豈塵在實踐制香的幾個人,不但知道,還參與了早期實驗,見證了早期的失敗。一開始,段豈塵拿着她那本不知道哪裏得來的古書、連猜帶蒙地學習的時候,朱仙婉恰好來拜訪她,正好被她抓住來解釋古書上她不理解的文字。朱仙婉對這些材料的産地略有了解,還能指出書中或許不對的地方。要是兩個人都不清楚,就把負責皇宮飲食的窦尚食找來問問。為了制香,小規模地購買已經滿足不了使用需求,段豈塵幹脆去拜托了太醫院,讓朱仙婉去拜托窦尚食,自己出錢,流水一樣地買來材料。先從普通材料試驗起,避免在試驗階段就花費太多。

這個決定是朱仙婉幫段豈塵做出的,後來可見其英明。人手不足不說,大家誰也不熟悉整個流程,熏制沉香過了時候{108},炒制檀香又過了火候,更別提需要壓碎的壓得不夠碎,拌料的時候拌得不夠勻。朱仙婉來了幾次,看到段豈塵宮裏的女官們是越來越忙,有些顧不過來,就想給她增加人手;沒想到段豈塵倒是拒絕得幹脆:“別,你看窦尚食都不給我好臉色,我再去請別人,動用了別的人手,罵我事小,平白害你被人說道,我可看不下去,也聽不得。你要不想我和人吵架,你就別操這份心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手握斧頭,正準備劈開一塊過大的香料。

朱仙婉明白她的憂慮,當然,朱仙婉也有自己的考量——不想讓人說自己,那很簡單,我親自來。第二天朱仙婉就帶上自己那些與自己親厚且不讨厭段豈塵的侍女們來到段豈塵的宮裏,二話不說接管了那些鮮卑宮女不大能處理好的細致工作。段豈塵左右看看,不見朱仙婉兩個貼身侍女中的一個,就問那位姑娘何處去了,正好此時有人來找朱仙婉回事,朱仙婉一點不耽誤地一邊指揮拌料一邊回答。等到人去了,段豈塵方明白,那邊留了看守啊。

“何止是看守,秋蘭有威望,放在那邊有的小事情她可以作主,或者把那些叽叽喳喳的老婦趕回去。”

“哦。欸!你別!”段豈塵伸手阻止朱仙婉要親自去碾粉的手,“你沒什麽力氣,這種活兒還是我來吧。”

“那我去做點什麽啊,”朱仙婉一臉無奈,“你看這滿院子——”

“你就去監督炒料蒸料,那精細活兒我做不來。”朱仙婉只好去了。

說是這麽說,其實精細活兒沒了段豈塵不行。她這邊做完,立刻到爐邊去檢查熏蒸的進度。只消拿起來聞一聞,她就知道好沒好。朱仙婉問如何了,她說還差幾分,朱仙婉就知道還要蒸多久。如此往複,忙了數日,第一批就要做完了。四月中旬的這天晚上,天氣暖和,也無雨水,兩宮的女官們正張羅着把塑好形的香塊兒拿到陰涼處慢慢晾幹,忙了一日的朱仙婉走到臺階上,與段豈塵并肩坐着。

“月色不錯。”段豈塵道,把手中的扇子朱仙婉偏向一點,朱仙婉見狀笑了,并不接過,段豈塵也就自然地給她扇,眼睛并未離開天上的月亮。

“還不是滿月呢。”朱仙婉說。

“不是滿月也好看啊,月牙兒。我以前在山裏騎馬,天上彎彎的月亮,地上彎彎的河。”

朱仙婉深吸一口氣,覺得累了,有一點點猶疑,然後就靠在段豈塵肩膀上。

反正四下無人。

反正這宮中實際上就她們兩個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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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太陽穴接觸到段豈塵的肩頭的時候,她感覺到段豈塵的身體微微繃緊了那麽一瞬間。幾下心跳之後,段豈塵也放松了。

“那一定很好看。”于是朱仙婉說。

“是啊,很好看。這些日子以來,有勞你了,謝謝。沒有你,我這件一時興起的小事也做不成。”

“沒你才做不成呢,如果光是我,我永遠也做不到。”

“為什麽呀?我看你只需要多幾個勞力就夠了。”段豈塵溫柔地問。

“我聞不出來。”朱仙婉輕聲回答道,“我能聞出來最後這味香裏也許有什麽主要的香料,但是我沒辦法知道應該怎麽做。”

“你只是沒有學過,現在你學過了,你以後就能了。”

朱仙婉笑道:“可是我沒有你有天賦呀,就不要越俎代庖了。”

兩個人都笑了。安靜地靠了一會兒,朱仙婉突然說:“有時候我覺得我什麽都不會。”

“胡說,上次誰做的冰酪,嗯?”

“不是說那個,其實……”朱仙婉伸出自己的雙手,在月光下仔細檢視,“廚藝我只是撿我能學的學了。我有時候看着崔玄寂,我會想,如果我和姐姐,不是這樣長大,而是像崔玄寂那樣被撫養長大,我們會不會不一樣?我會不會也會武功,有力氣,聰明地參與國家大事,建功立業,自由自在,想去哪裏去哪裏?我從未被教導說我也可以那樣,于是現在能選的能做的能學的越來越少了。我也許也應該不落人後,但事實如此。我已經不能趕上她們了。”

段豈塵眼裏,朱仙婉月光下纖細的手指就像她有時不能完全明白的古詩一樣,又美麗,又遙遠。以前她曾經覺得古詩觸不可及,就是看不懂,現在有朱仙婉給她講解,她仿佛能明白了,就像這雙手,觸手可及。“人各有命,也各有各的性情、才能以及施展的地方。你管理後宮,還能幫我制香,撫育皇女,不能說一無是處,你做的事情就一定不如外面的朝臣們做的嗎?我不這麽覺得。”段豈塵伸出手,兩人的手指勾在一起,“我就覺得你做得事情很了不起。你看,你能很快地學會如何制香,能把火候和時間把握得這麽好,你有的是能力,你只需要找到自己想要施展的地方,找到了,你就會知道你自己到底可以多厲害了。”

“你就用這些好話來哄我,好讓我繼續給你打白工。”

“怎麽會是白工呢!照陛下那麽說,要是有收入,我當然要分給你。”

“那你分我幾成啊?”

“要幾成給幾成,只要給我留兩成我去拿給我的侍女們。你這麽厲害的,缺了你可不行。”

“你說得我好像是最厲害的一個似的。”

“你是厲害啊,你都能教會我讀古詩,怎麽不厲害呢?”兩人的食指勾在一起,拉來拉去,像小孩子。

“那是了,師傅我現在要查你的功課。”

“師傅請說。”

“那,背一首我教你的詩來聽。”段豈塵沉默一會兒,朱仙婉正在心裏猜她會背哪一首。她想段豈塵或許會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109}”,或許會背“不如飲美酒,被服纨與素{110}”,甚至會背那令她流淚的“思還故裏闾,欲歸道無因{111}”。我到底教了她什麽呢?雖然說從這些古詩開始,好過從《離騷》開始,但是會否太過悲涼,讓她傷心呢?

原來我是舍不得她傷心的。就像她舍不得我……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112}。’仙人、仙人……”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好好的,怎麽就記不住最後一句呢?”

“我總記不住仙人叫什麽,你給我說過的故事我忘掉了。”

“就忘掉啦?”

段豈塵用自己的中指去勾朱仙婉的中指,一邊輕輕婆娑,一邊撒嬌道:“你再給我講一遍嘛,再講一遍,一遍就記住了,就一遍。”

朱仙婉架不住,就從王子喬姓姬名晉字子喬開始講起,說呀說呀,居然說到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說到這裏,也知道說得太多了,段豈塵将自己的茶杯遞過來要喂她,朱仙婉也無所忌諱,一飲而盡。喝完,她看着段豈塵的臉,今日忙碌,早晨本就沒有化多少妝的臉上此刻粉黛盡失,卻有天然之美。

朱仙婉看得沒多久,心中已升起異樣感覺,于是扭過頭去,望着月牙背道:“‘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觀衆星列。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113}。’”

“不不,應該是——”段豈塵突然打斷她道:“‘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绮。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114}’”

朱仙婉來不及去說“這首怎麽記得這麽清楚”,因為段豈塵的左手正握着她的右手,她的心撲通撲通,也來不及想在跳些什麽。而段豈塵似乎轉過了臉來,因為感到她的呼吸有那麽一絲正打在自己頭發上,被風輕輕吹動的發絲,撩得自己心癢。

恰好這時有段豈塵的婢女過來回報說事情辦完了,朱仙婉猛地起身,段豈塵卻沒有起來,也沒有松開她的手——實際上,她不但依舊握着朱仙婉的手,還在上面輕輕地婆娑,直到朱仙婉要走,她才依依不舍地放開。

制香制得很成功,得天公作美,晾幹得也快。段豈塵為了表達感謝,成品出來後,先送去給皇帝一份——不忘捎帶手給崔玄寂送一份——然後就帶着成品找朱仙婉來了。一進朱仙婉的寝宮她就一連疊聲地讓朱仙婉出來試試。朱仙婉人卻沒出來,只有秋蘭出來請段豈塵進去。段豈塵預感不佳,果然進去一看,朱仙婉直接躺在床上,厚實被子蓋在身上,見到段豈塵,話來不及說一句,猛地打了三個噴嚏。

段豈塵見狀忙坐到床邊去,先把想起來的朱仙婉摁回被窩裏,“風寒?”朱仙婉鼻塞咽痛,就點了點頭,她又轉過頭去問秋蘭,“太醫可來過了?”秋蘭說來過了,現在小廚房正煎藥熬湯呢,“就是娘娘一直發冷,怎麽捂都不行。”

段豈塵回頭看着面色蒼白的朱仙婉,“晚上睡得可好?”朱仙婉搖頭,“那得了,藥來了之後,咱們立刻就喝,然後蓋上被子大睡一天。”

“睡不着啊。”

“喝了藥就想睡了。”

“沒聽說過。”朱仙婉嗓子嘶啞低沉,段豈塵聽了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疼。

“那我哄你睡,必須睡。你又不是宰予,生病了還不能晝寝{115}啦?”又摸了摸額頭和手,立刻轉身打發自己的侍女回去拿毛皮毯子來。

朱仙婉想笑,笑不出聲。藥來了,段豈塵這才把她扶起來,接過湯藥放在一邊,先給她把脖子以下全部蓋好被子,這才喂她湯藥。喂完了,扶她躺下,蓋好被子,再鋪上毛皮毯子,“睡吧。”朱仙婉點頭,然後輕輕蜷縮起來,臉朝外,閉上了眼睛。段豈塵就坐在床邊,望着朱仙婉的臉,望了很久。

要說朱仙婉像她的姐姐,是像。但在段豈塵看來,她們完全不一樣。朱仙芝是沉靜溫柔的,溫柔的就像一眼望不到邊的在春日盛開的桃花林;她對誰都好,對誰都如同春日陽光一樣和煦,或許唯一的嚴格是對待自己的伴侶鳳子桓:朱仙芝柔和到底,或許她想踐行的是“上善若水”。朱仙婉也柔和,但是柔和之外她自有一份堅韌在,所以她能容忍自己的苦難,也能迸發自己的光彩,她的美更像是山澗幽微處的花草,并不會輕易被人發現,即便被人發現,也與人無犯,只是想自由地生長,長成自己的樣子。

世間總傳聞朱和之是何等的廢物混蛋,大約朱家沒本事養個好兒子,卻有不錯的女兒。段豈塵悄悄起身,拿了一本朱仙婉的書看。這一下午,她哪裏都沒有去,她就想在這裏守着朱仙婉。她承認,朱仙婉的美貌,客觀地比較,不如她自己;但感性是不客觀的,感性已經失常地陷入對朱仙婉的依戀中,感性一方面要求它的主人對朱仙婉讨好和疼愛,另一方面又要求它的主人對朱仙婉保護和占有。

你必依偎着她,你必擁抱着她,你必臣服于她。

這一個下午,段豈塵什麽都沒做,書也沒看幾頁,大多數時候只是望着朱仙婉,發呆,或者想些有的沒的的事情,幾乎想盡了兩個人如果會有的往後的所有的事情。等到朱仙婉醒來,看見的是一個意外地顯得文靜的段豈塵,坐在自己身邊看書,此刻放下了書,柔聲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喝粥,小廚房竈上一早預備上了,要不要我喂你?

其實很多年沒有人這樣疼愛她了,于是這一刻顯得過于溫馨,簡直讓她流淚。

作者有話要說:

{108}本文涉及的制香過程不保證符合魏晉的歷史背景。

{109}《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

{110}《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

{111}《古詩十九首·去者日以疏》

{112}《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

{113}《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

{114}《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

{115}“宰予晝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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