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着令右仆射……”鳳子桓在殿上走來走去,口述聖旨,一旁的女官負責抄寫,崔儀在一旁聽着,崔玄寂則剛剛從營房回來,聽見鳳子桓說話,就沒有進去,只是在殿外等着。聽鳳子桓說話的語氣,大部分人都會以為她已經動了氣。只有這崔家姑侄二人清楚,這件事實際上還不夠鳳子桓真的生氣。
五月初五{116}舉行龍舟賽,此次比賽場地改到長江中,有意辦得盛大,皇帝攜朝臣們和建康貴族們都去觀看;哪知道衆目睽睽之下,堤防竟然如此不堪,崩落的崩落,損壞的損壞,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當着皇帝的面還有倒塌入江的,看樣子是之前用來填塞應付的木樁也不堪大用。鳳子桓當場怒道,皇後去世後,朕多年來不曾親臨龍舟比賽的現場,更不到長江沿岸觀看,你們就如此欺瞞朕嗎?“雖然有廣陵郡拱衛建康,但江防是建康的最後一道防線,竟然腐朽如此!”當場把負責江防的文武官員抓來,就地免職,押入大牢,禁止任何人探視和提審,“朕要親自審問!”
回來沒多久,失職官員沒有被砍腦袋,而是一直留在大牢裏等着招供,鳳子桓先動手的是任命新的負責人,要重新修築堤岸,在朝堂上直接提出要官員們制定新的修建和江防計劃。她沒直接提出人選,崔儀只好給她個臺階,提出了四個人選組合,其中三個都是啓用新晉寒門士子的。鳳子桓又故作姿态,讓四個組合都拿出方案來,在朝堂辯論。朝廷重臣們心裏都明白,擔心江防和建康安全是假,就像她鳳子桓從不擔心有人能行刺自己一樣,她就是想借機打壓世族而已。這打壓還只是第一步。
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對皇帝決定的支持,也沒有為難那些寒門官員,難得一次完全抛開門第地讨論了幾個方案的可行性,理性地決定了應該用哪兩個,然後把最後的決定權留給皇帝。
“崔相以為如何?”鳳子桓只管回來和崔儀商量。
“臣以為甚好,造價和工期都比較合理。陳泉和洪泰的方案過于儉省,雖然說為朝廷省錢的想法是好的,但是過于儉省不見得能做出好東西啊。”
鳳子桓笑着點頭:“那就煩請崔相監督實施了。”兩人又說了一陣,待墨跡幹了,崔儀方帶着聖旨離去。出門時,見到崔玄寂,便對自己的侄女笑了一下。
崔儀這種笑容崔玄寂再了解不過了,那實際上是種警告。笑得越燦爛,預示裏面越危險。
“參加陛下。”
“你回來了?”
她正要彙報自己收到的消息,鳳子桓卻制止了她,“朕也累了,走,咱們去華林園裏快活快活。”崔玄寂只能說好。
兩人在華林園裏縱馬跑了一陣,到僻靜處,放慢速度,鳳子桓故技重施将其他衛士都趕去捕捉獵物之後,對崔玄寂說:“建康風聲如何?”
“一時還算平靜。京兆尹派的人也沒看到什麽可疑的交易。”
“也是,不會那麽容易就被抓住啊。玄寂,你可覺得此事之中一定有弊案?”崔玄寂心說你去問那兩個在廷尉大牢裏呆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家夥最合适,“我以為有是一定有的,或是他們自己貪了錢財,或者還與人分賬了,或者還有向別人的行賄也說不定。只是無有實際證據,朝廷也無法定罪抓人。”
“你覺得他們一定不會把贓款所購之物放在建康?無論是財物、珍寶、還是房産?”
“我以為,放在建康的可能性不大。就是在建康,被朝廷抓住鐵證的可能性也不大,雙方大可各執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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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苦笑嘆氣,“你的意思就是朕最好不查咯?”
崔玄寂明白崔儀對她笑的原因是什麽了。鳳子桓每次這麽問她,無論她是否主動提出,鳳子桓都會問她,那麽你以為朕應該、或者朝廷應該怎麽辦呢?而且這裏面還有區別,“朕應該”和“朝廷應該”是不一樣的。抛開她每次提出的方案鳳子桓并非總是全部接收不說,她出的主意往往精準,直指要害,長此以往自然會被那些挨整的世族們給看出來。這樣下去,她姑侄二人恐怕很難在皇家與世族的鬥争之中起到調節的作用,甚至很難保全自身。而這樣的尴尬處境恰恰是鳳子桓想要的,她不想挑動皇家與整個世族的對立,但她想要牢牢抓住最高的兩個門第作為自己一方的戰友。
崔玄寂現在就是她最好用的棋子和旗子。而且崔玄寂如果想要保持現在的位置,就不能疏遠皇帝;保持現在的位置,又很難做到不被皇帝利用。崔儀是在警告她,小心。但崔儀不知道的是,除了這家國政事的數重考量,最後決定崔玄寂行動的,還有感情這回事。
而感情是壓倒一切的。她甚至會想,我寧願讓自己徹底焚毀去幫助鳳子桓,因為我不能以愛情的名義獻祭我自己,也不願意放棄這信仰,那我換個名義和祭壇總可以吧?
“查與不查,我以為陛下還是應該參考牢裏的兩位大人招出來什麽。從藏匿贓款贓物的角度來說,要是犯案者是大族,那幾乎是沒法查的。就比如孫目,他大可以說是自家田地的正常收入,那也就只能說是個虛榮奢靡,連罪也難入。供出來有監察不利之罪,最多也就再罰他們的俸祿。貴重財物的購買、贈送或者房契,都無法作為罪證,既然敢收,必然早已做好準備。就算最後犯案的不過小人物,也一樣,鐵證不會讓我們輕易抓到甚至根本不存在。”
鳳子桓點點頭,本想就此打斷,沒想到崔玄寂接着補充道:“陛下如果想借此打擊大族,單憑這一件事一個案子是做不到的。我以為現階段陛下大可以抓緊時間多給寒門官員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對于腐朽世族按住不讓他們反對得太激烈就夠了,否則,‘欲速則不達’啊。”
她說完,發現鳳子桓眼神複雜地看着她,兩人就這樣對視,良久不語。她素來以為自己的眼神這時能保持坦蕩,哪知道鳳子桓有時看得并非是這個。有的時候,鳳子桓看她是看她不同于他人的獨特美麗,有的時候則是看她的眼神清澈如水,有的時候則是看她眉宇間的英氣,有的時候,正像此刻,是想看出來是為什麽,她竟然真的這樣說。
要說防備,一年之後的鳳子桓依然防備崔玄寂,只是沒有一開始那樣防備。比如她今日一早看到了大牢裏吓尿褲子的兩位寫來的招供書。如果她把孫家和俞家都涉事的情況告訴崔玄寂,也許還可以等到更好的建議。雖然理性地分析,就算告訴了崔玄寂,崔玄寂也不會把風聲透露出去,但鳳子桓還是選擇了不告訴,她覺得這樣的防備是有必要的。而且相對地公平地來說,她也相信崔玄寂對自己也必然是防備的,否則不是危險的嗎?她甚至希望崔玄寂對自己保持一定程度的防備,因為無論從崔玄寂保護她自己、還是自己利用崔玄寂的角度,這樣都是好的。可是崔玄寂卻一再向自己表現了一種沒有防備的坦誠。
早已許多年沒有人能對她這樣坦誠,即便是鳳子樟,有的話也不願意坦誠地對她說了。她都明白。每個人都想要自保,必須設置安全的藩籬,所以生下來就擁有一切但沒有自我的皇帝就成為了孤家寡人。真情是否真的不屬于帝王家呢?這麽多年來鳳子桓努力給予別人真情,無論是有名無份的妃子還是親生的妹妹和女兒,可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對她。能那樣對她的人已經離她而去,她看着最像仙芝和自己的鳳煦,知道她遲早也會豎起保護自己的屏障。每個人都這樣聰明,聰明得使自己感到冰冷和疼痛。她一面諒解,一面哀傷,然後在這冰天雪地裏獨行。
然後出現了一個崔玄寂。
你快來吧。
你為什麽要來呢?
“玄寂,如果你面前有一條路,刀山劍樹,荊棘遍地,但路那頭的山頂上有寶物,你會走嗎?”
“寶物對我來說若是珍貴,當然要走。”
“就是此去無回也可以?”
“可以。陛下可知,廬山之中,有一絕高山峰,登臨其上,可以見周圍市鎮之燈火,甚至看見長江{117}。我一度以為,人生終老,大可登峰而坐,從清晨到日暮,觀山中雲氣變化,等夜色四合,也就氣絕而亡,是最好的死法。”
“所以……”
“陛下所說之事,與這登峰待死,我以為是一個道理。恰如人生在世,登絕高之峰,獲天下至寶,未必見得要拿這寶物作什麽,獲得就足夠了,獲得之時就死而無憾了。有來無回又如何?活在世上就會有死的一天,人生也是有來無回的。”
“你說得對。”鳳子桓連連點頭,“都對。相對而言,倒是朕的比喻,顯得太單薄了。只是,玄寂,你心中可有那‘天下至寶’一樣的東西?”
“有。”
風過林梢,沙沙作響。
她問我的話,我要怎麽說?
我該不該問她呢,現在?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和衛士們的歡呼,狍子又被逮住了,毫發無傷,五花大綁。話題就此打住,鳳子桓笑道,這群人照此練下去,以後無論什麽人,都能給這樣綁來了。然後策馬過去看。崔玄寂跟在後面,無言望着鳳子桓的背影。
在殿內坐下休息時,鳳子桓總算把她所知道的情報都告訴了崔玄寂。
“所以,朕以為,而今之計,此事不能不聲張,也不能太聲張。如你所言,既不能大規模的打擊世族,也不能讓他們又翻了身了,朕想知道,能不能從些旁的手段,鬧得他們面上無光,落人口實,又不能到治罪的程度。就像前陣子孫目那樣。”
崔玄寂聞言笑了:“陛下是希望他們丢醜?”
“自然。也讓建康百姓有些恥笑這些家夥的機會。”
“這樣的事情,陛下可不能找我。”
“為何?你上次處理孫目就做得很好啊。”
“那是孫目自己鬧出來的,我不過順手改變了事情的方向。這些市井小事,丢醜的可能,我的信息來源其實不多。陛下要找,找謝琰最合适了。此人好幽默,喜促狹,來做這些事情最合适不過。”
鳳子桓皺了皺眉,“朕準她為子樟的內史,安排她二人努力聯和寒門士子,要是又派她這樣的事……”
“陛下放心,她的才能完全可以勝任比這多得多的事情。”
“朕不過怕她和子樟不情願。”
“那還是由我去代為轉達,與她一起就是了。”
鳳子桓卻沒說話,沉默地望着眼前的空氣,崔玄寂不解其意。良久之後,鳳子桓才轉過來望着她,柔聲道:“你這樣保護她,又是為什麽呢?”
為了朕,你髒了手了嗎?
崔玄寂聞言先是一怔,然後立刻尋了一個說法:“并非為了保護她,而是……”
“而是什麽?”
“而是這樣的邀功機會,我不願意錯過。畢竟,我可以居功,又可以在陛下面前把功勞讓給她,兩頭讨好,豈不是很好?這等好事,怎麽能放過?”
鳳子桓笑起來,“你這樣的話,騙誰都可以,騙朕,是騙不過的啊!”
兩日後,崔玄寂再次出現在南康王府上,對着鳳子樟和謝琰兩人。本來她只打算找謝琰商量,鳳子樟卻自告奮勇加入。“這樣的主意,也是虧得想得出來。”鳳子樟說,“我在建康這些年,竟然不知道還有這些事。”
“這些都是士子們的笑談,你一向視他們為俗物蠢貨的,都不認識,何談知道?”謝琰雖然嘴上說,但手上還是一手瓜果一手小刀,正在削皮。
“是殿下有所不知了,什麽宴會上好手好腳的卻讓侍女給喂飯啊、每天出門之前都要擦三層粉啊、還有人良田千畝,每天卻還是在燈下數錢 。世族之中,這樣的笑談多了去了。”
鳳子樟笑道:“燈下數錢?可是孫目?別的吝啬鬼我也不知道了。”
“孫目不至于此,但也的确十分摳門。”
“對,說到這個,孫目那麽摳……”謝琰把水果切片放在鳳子樟面前的碗碟裏,放下刀,自己拿起一個蘋果就吃,又扔給崔玄寂一個。鳳子樟和崔玄寂見這區別待遇,相視一笑;謝琰不以為意,繼續問道:“孫謙孫月那麽多的錢哪裏來的?兄妹二人如此揮霍,孫目就不管?”
“管不管不知道,面子總是要撐起來啊。”崔玄寂答。
“面子這東西,有時候,害死人啊。”鳳子樟說,“你們不如,就給他們個互相攀比的機會。”
“對對,為了怕丢面子,就攀比起來,攀比攀比的,咱們就在後面留後招,到時候一網打盡!哈哈哈哈哈,豈不快哉!”謝琰大笑起來,鳳子樟在一旁露出無奈又寵愛的神色;崔玄寂還來不及說什麽,謝琰又道:“你啊你,可給我找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做!我現在啊,可已經想到了好幾個壞主意咯!”
作者有話要說:
{116}端午節。
{117}大漢陽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