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月裏,不知最開始是誰放的風聲,議論建康世族中,誰家最富。漸漸傳成一個童謠,小孩子們天天在街上玩,一邊玩一邊念叨着“一孫,二顧,三謝崔、四陳褚,五俞六王”之類。本來是這樣,可是沒幾天,話就變成了一顧二孫,或者變成了一謝二崔三顧四孫一類。沒有人能統計清楚到底誰家最富,孩童們也就随便說去了——內容随便,可是地點卻故意定在了孫顧兩家的附近和兩家的敗家子經常出入的地方。同時,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說的,在那些時常聚會的高門貴族之間,開始流傳顧宿的兒子顧慷輕視孫謙的說法。說顧慷輕視孫謙的理由有三,一品德,二才華,三財富。前兩點孫謙最近的确是比不上,一則他報假案、家裏還把送給俞鈞的東西暗地裏偷回來的醜聞的确使得他那虛僞的“德行”受損,二則人家顧慷就是文武大賽的第一名,有資格輕視他。
但是孫謙是什麽人啊,謝琰對鳳子樟說過,往好了說這人是狗,往壞了說就是野狗、瘋狗。于是在有意無意地煽動下,孫謙果然在一次意外地與顧慷同場的宴會上,與顧慷大吵一架,雖然到底沒有動手,第二天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開始鬥富。誰叫那顧慷也是個好面子的。他平日裏瞧不上孫謙是真,本來沒說過他壞話,現在見這麽一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居然敢指責自己,沒說過的也認了,仿佛對方膽敢看他一眼就是踐踏了他的自尊,哥哥我今日還非叫你知道知道什麽叫做真名士!
兩人一開始先從家宴水平鬥起{119}。今天你大宴賓客,明天我大宴賓客;你出動南海運來的珍果,我有段部送來的海參;你有西域歌妓,我有鮮卑樂師。連鬥數日,衆賓客都表示你們不要鬥了,你們把宴會辦在同一天,我們到底是去誰家的啊?孫謙一聽,想了一想,故意出門,跑到街上聽了聽童謠——他哪知道自己家周圍的孩子念的內容都是被人教導好的——還說一顧二孫,回家立刻轉變了鬥富途徑。
不讓人知道,怎麽行?小爺我偏要全城都知道!!
第二天,建康百姓們好奇,一夜之間怎麽大街那頭紅了一整片?走過去一看,孫家居然把自家的院子用绫羅綢緞給圍起來,怎麽算也有十餘裏長;孫家家仆還在上面灑花瓣做的香水,那香味遠播數條街,小半個建康都能聞見。顧家住的也不遠,顧慷上朝也必須經過孫家門外——還是绫羅綢緞鋪得最漂亮的那段路。果然,僅僅一天後,建康百姓被顧家外牆上的香膏的味道給生生熏醒過來。個個循香而去,見那牆壁色彩斑斓,就是對香料所知不多、也不知道有什麽珍貴顏料的人,都看得出來所費不菲,更何況精于此道的世家子弟們。顧慷的炫耀效力更加綿長,因為他當日故意派人去建康的主要市場上公然大肆收購珍惜香料和顏料,城中百姓始知道他把平均一兩就索價一千錢的香料都拿去塗牆了。孫謙呢?當日就派人去擡價,理由是我也要拿這些香料去做香水,甚至誕生了用同樣的配方來自己染布的想法。
鬥到這個份兒上,全城議論紛紛,兩家的家長當然也知道了。毫無疑問地,兩個敗家子都挨了訓斥乃至毒打。孫目摳門又好面子,他追求的是面子和錢的平衡,而兒子的所作所為徹底打破了這種平衡,直接把他氣病了。而孫謙呢?被毒打一頓趴在床上不能動,大腿屁股到後背都疼事小,有幾鞭子打在臉上了,壞了他的相事大,只能四處求助。然而好幾個大夫都說沒辦法。正焦灼之中,好事的“有人”又給他的妹妹推薦了一個巫醫,說不但通秘術,還有歪方子,保證治好不說,皮膚質量還能比治療之前再好十分。
孫月試了好,孫謙試了也好。又氣又羞一發病得朝都不能上的孫目自然也被謝罪的兒子推薦了這個巫醫。例來騙人,說得越是玄秘,越是有人信。而且不能一下子就完全解決問題,要先給一點甜頭,再慢慢地少給一點,細水長流地,才能把倒黴蛋兒徹底收服。孫目一開始按照巫醫的方子治,什麽奇奇怪怪地東西都吃下去了,果然第二天就好了許多,第三天都能去上朝了。後來因為一時斷藥,病情反複,巫醫一來看,又說得極其嚴重,要孫目無論如何聽他的。這樣不能,那樣也不能。藥連吃了數副,直到五月底的這天,孫目在朝堂上站着,胃腸不知為何突然翻攪起來。他努力忍耐,憋出滿額頭的冷汗,最後還是不能堅持——不得不腹诽他那漸漸要鬧翻的政治同盟顧衡話太多了——向皇帝告假,鳳子桓讓他先去,結果還沒等他走出多遠,嘔吐的聲音傳來。朝堂上衆人一陣訝異。吐在皇宮裏不算完,孫大人直接一路吐了回去,整個人趴在自己的牛車邊緣一路走一路吐。回家,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憤然要去抓那個巫醫的時候,巫醫早已不見蹤影。而巫醫給他的古怪方子和他為此吃掉的東西,從當日的街巷與酒館,直傳到第二天全城皆知。
然後成為全城的笑料。
而顧家呢?顧衡聽到孫目的笑話的時候,也沒什麽好臉色。心想必然是皇帝使得手段,是崔玄寂或者謝琰出的馊主意!偏巧這些不成器的東西統統上當!這不成器的東西裏,包括顧慷。為此,顧衡把自己的弟弟、顧慷的父親顧宿都給教訓了一頓。顧慷算是子侄輩中比較成器的一個,顧衡其實很希望他未來能接掌族長的位置,撐起門戶。誰知道這小子恃才傲物也就算了,方方面面都要去争。他自己別置一個別院,說是為了上朝辦公時近,實際上何嘗不是為了養上一群姬妾?孫目在家生病的時候,沒挨打光挨罵的顧慷胸有不平氣,與親近友人宴飲,一起吞食五石散。哪知道過了兩日,友人再帶來的藥裏就包括了幾種別的藥——這位友人實在貼心,見他姬妾甚美,沒動心想搶,只是給他助興,還說什麽兩相結合一起服用,效力更強。
顧慷恃才傲物,都不算過分,好色就不好了,可惜顧衡想管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顧慷的友人沒說錯,只是量沒說對,也沒估量好顧慷的貪心。這日他吃多了,第二天沒上朝不說,還被人舉報在家裏非禮仆人——人家報官的時候,他人神志不清地跑到街上,衣衫不整頭發披散,像個野獸一樣,幸好被忠心的下人拉住,才沒有做出更醜的事情來。
顧衡親自去他的府上看,那屋裏的樣子,他不想看見第二遍。他拂袖而去,派人去把這小子關起來,喂水食藥物,不清醒不許出門。然後再去找皇帝請罪。皇帝沒有嘲笑他,除了“人之常情”之外也沒有多說什麽,表示既然仆人未被侵犯,也就不再追究,只是那個仆人不許加害。顧衡謝恩告退了,回家立刻把那個仆人送回老家去,多給金銀,不許多說,一刻也不許在建康多呆。
饒是如此,滿城還是都在傳說顧慷的醜事。
鳳子樟當然也聽說了,只是她比別人多一重快樂,因為別人沒法知道的真相,她能知道。雖然本質上她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沒什麽興趣,但是,她總想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如何做到這些事情的,因為謝琰——她眼前這個精靈猴子,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總是能使出些別人想不到的奇招,太奇,以至于她都覺得應該寫進書裏。
“所以——”
“嗯?”
“讓兩個人鬥富我能理解,童謠是怎麽回事?”平日裏她不打聽這些事情,只要謝琰不告訴她,她也不問。專心和那些寒門士子打交道。等到現在事情了了,她才有心情和時間來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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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謠簡單的很,那些一開始發起讨論的人,不是我的江湖朋友,就是崔玄寂在羽林軍中非常信任的士兵的朋友。大部分人的嘴,天生關注這些事情。只要随便說一說,再刻意讓孩子們聽見,尤其把形式說得琅琅上口、讓孩子們容易學,何愁他們不會去念叨。就好比把字寫在布條上,挂在那裏讓人看一樣。”
“然後她們就繼續替你去傳說?”
“是啊,幹嘛不呢?不過據我所知,後來繼續傳話的時候,他們都不用說太多了,百姓自然就議論起來了。”
“世族中傳話的呢?”
謝琰望着鳳子樟笑了一下,眼睛都笑得眯起來,“顧慷本來就看不上孫謙,或者說世族中實際上沒誰看得上他。我只是讓我二姐在她辦宴席的時候,捎帶着對孫月說過一次。別的地方,我都是請江湖朋友對那些歌妓們說得,再讓歌妓們傳話。久而久之,自然沒有的也傳成有的了。”
鳳子樟笑起來,“當真是三人成虎了。但是想想,顧慷到底是讀書人,炫耀的法子比那孫謙的手段好些。那天我從宮裏出來,路過的時候看了看顧家的牆,那樣子,肉桂、姜黃,雞舌香{120},什麽又貴又漂亮就往上抹什麽。我猜甚至有紅花{121},因為那顏色,介于橙黃色于紅色之間,不太均勻,又實在不同于其他的紅色,香氣也十分相似。要這麽算,顧慷可算是把千兩黃金塗在牆上了。”
謝琰哈哈大笑,“可不是!欸,我聽說陛下命令顧慷的事情一概不追究,鬥富一事呢?也不追究?”
“不僅不追究,甚至連牆都不讓粉刷回去,綢緞倒是讓拆下,分送窮人。”
“好家夥,誠心讓顧家下不來臺啊。這是陛下的主意?”
“不,我的主意。”
“啊??”
“幹什麽,我不像能出這種主意的人嗎?”
“不、不是,我還以為是崔玄寂的主意。”鳳子樟笑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接着說:“那天我入宮去,姐姐與我說道此事,我也是這麽問她的。我說,讓崔玄寂來出主意不是挺好,姐姐卻說,這樣的事還是不要讓她操心了,都到了這一步了。我就只好說,孫家不足為慮,打擊孫家也費不了多少事了。只是顧家,不讓他們多現眼一段時間,是不會消停的。反正牆挺好看的,就別改了,以免于再度靡費浪費為理由,讓他們別改,諒他們也不敢反對。”
謝琰笑着點頭,鳳子樟追問道:“我還沒問完呢。”
“你問你問。”
“巫醫也是你們找的?”
“那個巫醫是我的江湖朋友啊,你見過的。”
“我見過的?”鳳子樟低頭想了想,“難道是那個……雌雄莫辨的那個?”
“對,就他。在建康游玩,被我抓過來的。他不但精通醫術,還會易容,最重要的是,愛演。本來那家夥的人生一樂就是去拆穿那些用巫術騙人的家夥,現在讓他親自去表演,那就是輕而易舉了。”
“那顧慷的事呢?又是誰的功勞?”
“自然也是這家夥咯。我不過拜托了些別的人去送。這些個吃五石散的,都是瘋子。再一說哪個藥效更強,哪有不上當的?”
鳳子樟長出一口氣,道:“合着你們倆是算計好了這幾個人的性子,出了連環計啊。”
“也不是,畢竟一開始我們只打算讓他們鬥富,弄得家裏當爹的氣急敗壞就夠了。孫目病的時候,我們才想起繼續這麽幹。”
“這裏邊,多少是你的主意,多少又是崔玄寂的主意?”
“當然是我的主意多,那家夥,一天到晚想法都太正了,哪裏想得到這麽,這麽——”
“這麽壞這麽促狹的主意?”
鳳子樟打斷了謝琰,說完之後自顧自哈哈笑起來。謝琰望着她的笑容,無奈地搖搖頭,自己倒也跟着笑了。
照往日,謝璎最愛這樣打趣她。她呢,一定會回擊。但是鳳子樟笑她,她卻從不惱,也不反擊。好像已經慣了這樣的情狀,甚至成為一種享受。
“你說,世族子弟多半如此不堪,為何偏還出了個你,出了個崔玄寂呢?”
謝琰心說你這是醉話吧,但還是抓住機會回答道:“皇室如此凋零,權力鬥争如此殘酷,還是出了個聰明又淡漠的你啊。”
“見着機會就誇我,這可不行。”
“喲,我不誇你,誇誰去?”
兩人又笑鬧了一陣,鳳子樟卻像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問謝琰崔玄寂的生日是不是五月,“是啊,早過了。是五月初七。問這個幹什麽?”
“我是突然想起來,又到了一年一度祭祀仙芝姐姐的日子了。”
“這兩件事有什麽關系嗎?”
“關系?你可知道,那天我入宮去,是姐姐跟我提到崔玄寂過生日這回事。說虧待了她,連生日都在宮裏值班。”
“陛下這麽說?”
“是啊。”
“嘶,你這樣一說……那陛下,你看……”
“我看?我看姐姐是否有意?”
“嗯,雖然不能說,呃,就是那方面的意思吧,但是——”
“我看啊,姐姐知不知道都是兩說。崔玄寂對姐姐有意嗎?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她現在,我知道她小的時候,最最崇拜的就是陛下和皇後。就是不知道現在……”
謝琰兀自沉思,鳳子樟移開眼神,看向庭院裏的花草,“都說君王如虎,在那麽近的位置上,為姐姐出力那麽多,也許真是深情所使。只是,這樣也很危險啊。”
聽到這裏,謝琰道,“那家夥,從來不知道何為危險,只知道什麽是自己想要。”
作者有話要說:
{119}二人鬥富的情節将部分取材于歷史上真實的石崇和王恺鬥富,有改動。
{120}即丁香。
{121}此處假定為番紅花,也就是藏紅花。番紅花原産于土耳其和伊朗一帶,文中假定此時中國已經能從商路上獲得,實際上能否獲得,我沒有詳細考證。番紅花的香氣來自于它的柱頭,但柱頭非常難得,一束花只有三個柱頭。0.45公斤幹燥的番紅花柱頭需要采收五萬朵鮮花,而且番紅花開花期非常短,采收時需要工人日夜不停。在工業化種植的今天,一磅品質較低級的番紅花柱頭的批發價,可以達到500美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