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皇後的寝宮還是一片安靜,只是今日下了雨,光線不足,殿內略顯陰暗。鳳子桓在衆人去後,依舊站在朱仙芝的靈位前,沉默不語。她雙手垂在兩側,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沉靜。她收斂自己所有的帝王氣質,仿佛進入一種秘境。在那個秘境裏獨自與朱仙芝留在人世的魂靈對話。前幾年,她還能聽見朱仙芝的聲音,這兩年卻是漸漸聽不見了。她曾問過那些自稱通生死方術的人,也問過高僧,問過道長;無一例外地,她得到的答案都是,皇後的魂魄在人世久留不了多久了,因為力氣正早逐步耗盡。還有高僧很明确地對她說,讓皇後去吧,多保留些氣力投胎去,還能投個好人家,否則……
否則?
否則,陛下,皇後的魂魄氣力耗盡再投胎去,或者先天體弱,或者薄命短壽啊。
她沒說話。
雖然近來見到朱仙芝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無論是在發呆還是做夢的時候,但是一年一度的今天,她還是想要見到她。若我連今天都失去,我就永遠地失去了你。我只有和你的回憶了,而回憶的結尾是那樣凄慘。我明白,無論我在此如何懷念你,回憶的顏色和結尾都不會改變——啊,什麽秘法什麽神功,我寧願付出這一切去換你回來,換時光倒流,可是我不能,誰也不能——我只有沉迷這記憶。我只能抓住它了,你明白嗎?
她坐在朱仙芝對面,看見朱仙芝手裏正拿着玉佩。是那個自己送給她的、後來下葬的時候陪葬的玉佩,你還留着?她問。朱仙芝挑起一邊眉毛,一臉你在說什麽笑話的表情。是啊,你不留着,難道送給別人,她說。朱仙芝的目光又垂下去。鳳煦最近越來越像你,也像子樟,唉。朱仙芝看她一眼。
我知道,沒說這樣不好,我就是,畢竟我也是她的母親,感覺她不像我,有點兒遺憾。朱仙芝望着她笑,一邊笑一邊搖頭。你又說我像小孩了,我許久不曾當過小孩,讓我在你這裏做一回小孩吧。而此刻朱仙芝看她的表情像是有疑惑,她立刻補充說,鳳熙很好,你放心,就像我,和我一模一樣,抗摔耐打,聰明過人,除了太過愛玩,什麽都好。朱仙芝的笑容很燦爛,她也跟着笑了。別人也好,大家都好,我也,很好。你好不好?朱仙芝點了點頭,但是望着她,好像知道她在說謊,有意追問。我挺好的,真的。我想做的事情,我現在都在努力地做,有人幫助我,也有人陪我一起說說話,你不要擔心。
說話?對啊,說很多話。她給我出了很多主意,很多很好的主意,許多事情,她能給我提供另一個角度的建議,她還能幫我去做。不,除了朝政,我們也談別的。我們談論雨水,談論雨絲的細密;談論華林園裏鳥獸,談論它們鳴叫的聲音,可能各是什麽意思;談論樂器,談論我很少再彈的琴,和她吹的簫;她吹得真好啊,我其實總是想讓她吹給我聽,一直一直吹給我聽,但是她不是樂師,我怕讓她覺得我故意踐踏她的身份,很少提出這樣的要求,總是要等着天氣好所以興致好的時候,我才敢提出要求;她吹的曲調總是哀傷,她說是簫本來就這樣,我卻覺得是她的心就這樣;我們也談論孩子們,因為我讓她負責孩子們習武的指導,有的時候我們也一起比武練習,這麽多年了,終于……
她看向朱仙芝,朱仙芝在笑,經久不變的她熟悉的那種笑容。
啊,如果你要謝謝她,我會轉告的。只是,我還是很想念你。我好像已經習慣你不在我身邊的生活了,多一個人,雖然也增添一些快樂,可是沒有你就是沒有你。我小的時候,曾經調皮地問母親,為什麽不多娶一兩個?從皇家繁育後代以策安全的角度,只有我和子樟兩個人怎麽行呢?母親對我說,可是母親不喜歡別人,不會喜歡上別人,不可能喜歡上別的人,母親心中只有你母後,只有她一個人。我們家不像其他人,不像曾經的那些男人們,我們家的皇帝,從來都專寵一個人。子嗣少又怎麽樣呢?統治不是依靠單純人多就好了。
母後對于她來說是不可取代的,你對我也一樣。曾經有人私下裏勸我,或者另娶,或者另立。你也知道啊,段妃非我所愛,仙婉更不可能。我心無所屬,我的心——
嗯?
她擡頭,朱仙芝把手覆在她手上,搖了搖頭。
而她苦笑。就算你說不可以,事實上也沒有,又怎麽能攔住,我的心,在我的理解裏,早已與你陪葬去了?你不要把它還給我,留在我這裏,它會疼。
或者你覺得是負擔?
她望着朱仙芝,朱仙芝只是嘆氣,連嘆氣也沒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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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說這些傷心事幹什麽,你來抱抱我吧,好嗎?她看見朱仙芝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就像很多年前兩人在閨房中一樣。朱仙芝伸出手,把她攬在胸前。
她靠上去,一切頓時化為塵埃。
鳳子桓睜開眼睛,走出寝宮。走到門口,對兩旁的宮女擺擺手,宮女會意,對她行禮,進入寝宮開始打掃。崔玄寂站在一側,低着頭,鳳子桓看着她,又回頭看了一眼朱仙芝的靈位,“我們走吧。”
鳳子桓先回去辦公,她心情平和,或者說還未來得及從傷悲的谷底恢複。忙了許久,崔儀去後殿上更顯安靜,除了侍奉文墨的女官,就只有崔玄寂在殿門口站着。奏疏批完,已經忘了過了多久,鳳子桓讓女官從一側下去,自己一個人坐在禦座上,遠遠地似乎能聞見花香。很多年前,她還和朱仙芝一起種過花草,後來都沒有活下去。她以為不吉利,朱仙芝卻安慰她沒什麽要緊,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雨水不佳,天下蒼生會不會同受幹旱之禍。她說好,又開玩笑道,若是一整個華林園的草木,都是我們親手種植的,該多好啊。
種因得果,她種了什麽,又得到什麽呢?
“玄寂。”
“在。”
“走,去華林園。”
“是。”
“你要不要——”鳳子桓猶豫了一下,崔玄寂望着她,眼神清澈,“回去拿上你的簫?”
“陛下想聽嗎?”鳳子桓點頭,崔玄寂笑着說:“那陛下先去,我馬上回去拿,昨日我把它放在鳳煦那裏了,拿了就來找陛下。”
“好,朕等你。”
先到清暑殿的鳳子桓,不經意間,從殿中往外望,看見一株栀子。粉白的花瓣,無邊的草木,還有一點水面上的波光。忽然想起多年之前,清暑殿剛剛落成的時候,她曾和朱仙芝一起來過。那時候,朱仙芝新做了一身漂亮衣服,就是這樣粉白間綠、非常亮眼;但尺寸意外地裁錯了一點,反倒适合鳳子桓穿。朱仙芝笑着鬧着非要她穿,那時候她年輕氣盛,好面子不肯将就,當着別人的面尤其如此,于是無論如何不肯,末了答應以後穿給朱仙芝看。
什麽時候?
不知道啊,再看吧。
怎麽能不說什麽時候,就這樣答應下來呢?這和空口無憑有什麽區別?
朕是皇帝,說出去的話就是聖旨!
不行,你必須說個時候!
朕不知道啊,朕只知道,三五年的,都不想穿。
那就六年以後?
……
後來她們都忘記了這回事吧。她也是這麽多年之後,才猛然想起來。九五之尊,卻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的諾言。她把随侍女官叫來,讓她們立刻回去把那件衣服找來,再帶個衣架來。女官應聲去了,卻久久不歸。崔玄寂趕來時,她還在等。
“你來了?”
“讓陛下久等了。”
“不妨。今日又要你麻煩了。”
“陛下這是說什麽話呢,想聽什麽曲子?”
“随你吧,以往無論你吹什麽,朕都挺喜歡的。”
“是。”
“等等。”
“陛下?”
她看着崔玄寂腦袋上束發的黑色木簪,是自己特準她在非大型節事場合可以戴來代替冠帽,好看依舊是好看的,樸素的雕花顯得古雅有禮,并不輕浮,和崔玄寂整個人的氣質也很匹配,襯得她溫馴樸實,幾乎超然世外。“罷了,這樣挺好的。你吹吧,不用在意朕。”
崔玄寂給她吹了一首很長很悠遠的曲子,似乎有意緩解她的哀傷。簫聲緩緩停下的時候,女官帶着衣服回來了。鳳子桓讓立刻把這件從未有人穿過的衣服用衣架撐起來。女官應了,手腳麻利地把衣服挂上,陽光下,這件衣服就像那栀子花一樣,而且保存良好,簡直是簇新的。
鳳子桓望着衣服,突然間泣不成聲。女官們不敢看她,崔玄寂不忍心看她,只有她一個人定定地注視着衣服,無聲地流淚,視線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過了很久,鳳子桓嘆氣道:“拿回去吧,好好保存。”女官們紛紛告退,崔玄寂待人去盡後,柔聲問道:“陛下可是想起皇後了?”
“是啊。這衣服,是仙芝的衣服。但是當年做的不太合适她穿,合适朕穿。朕那時候不願意穿這樣的衣服,她就說,現在可以不穿,以後穿給她看看就行了。朕說好。後來啊,我們兩個人都忘記了這回事。直到今天,朕看到那栀子花開得盛大,才想起來這件衣服。這衣服就像……”
“像什麽?”
“像朕與仙芝的未來。”
她眼眶裏再次泛起淚光,崔玄寂想安撫她,便說即使如此,陛下珍愛它,皇後也會高興的。鳳子桓苦笑道:“朕今日看了看這衣服,後悔當時沒有把它送去陪葬,倒覺得不如把它燒了,送給仙芝去吧。”
“陛下萬勿如此。”
“為何?”
“雖然留在陛下身邊睹物思人,讓陛下傷心。可是送去給皇後了,皇後泉下有知,也不會穿。不如陛下留着,有朝一日,真的想穿了,就穿一次。這樣才心安啊。”
鳳子桓笑了,“說的對,說的對。玄寂,你對仙芝,有什麽樣的印象?”
“我記得,皇後是很溫柔娴靜,很友善,對每個人都很友好。臣記得最清楚的是,小的時候,在陛下登基之前,也在陛下和皇後成婚之前,在自家宴會上,曾數次見到皇後。”
“她對你說什麽?”
“皇後娘娘說,哎呀,這就是玄寂嗎?真好看的小家夥啊,你學什麽樂器,哦還會武功嗎?果然是崔家的孩子啊。像我就不會……”
崔玄寂給她一件一件的數,像給小孩子講故事一樣,有意講得簡單有趣;模仿朱仙芝說話的語氣,像大姐姐對小妹妹;還不時加入當時的趣事,若言語可做畫筆,她這一段講述可謂栩栩如生:鳳子桓聽得投入,漸漸擺脫了傷感。
“你可知道,”崔玄寂說完,她讓崔玄寂先喝茶,自己卻接着補充道,“以前仙芝曾經說過,她非常羨慕你和謝琰這樣的高門千金。”
“為何呢?”
“她羨慕你們,能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學習,幹什麽都可以。她說啊,以後,像崔謝兩家的女兒們,想嫁人或娶妻無不可,想做官或打仗也無不可,世道容許,家族也不加限制。而她呢,她只能按照老師的要求,做一個好的妻子,既不要參與政治,也不要管理屬于夫婿、伴侶需要去做得事情,只需要治理好自己的家庭。”
“皇後娘娘也曾向往這些事情嗎?朝政,鬥争,戰事,舞刀弄槍?”
“不完全,朕以為,她更多的是向往你們的自由自在。她是很好,很完美的人,但是這不代表這個完美的人,就是她想做的人。以前,在宮裏,朕也對她說,你想去就去,想學就學,整個皇宮都是你的,想幹什麽幹什麽。然而她從小就被教導千萬不可如此,自然絕不會如此。就像在一個院子裏,即便她向往院子外的花香,她也不會翻牆去摘,也不會走出門去。朕想要放她飛翔,沒想到并不能幫助她。”
鳳子桓擡頭看着殿外的夜色,有月光落在湖面上,散碎一片。
“朕這裏只是牢籠吧,朕就是那個手握鑰匙的人。仙芝,寧妃,段妃,都是這樣。”
“陛下不要自責,”她聽見崔玄寂說,語氣平靜,不假思索,于是她看着崔玄寂,看着她同樣平靜的眼神,“陛下是九五之尊,有的事情并不能由自己作主。并非陛下囚禁了誰,這樣的考量,那樣的禮數,陛下同樣也被這無形的枷鎖鎖着,怎麽能說是陛下的錯呢?陛下已經足夠寬宏了。自怨自艾不會讓日子過得更好、生者不快樂、死者也不會開心……我雖然沒有什麽資格勸陛下放開悲傷,但陛下不為其它,不為皇女,不為天下,就為陛下自己和皇後,也無需如此。沒有什麽是陛下的錯。”
“謝謝。”鳳子桓說,“謝謝你。你再給朕吹一首曲子,好嗎?”
崔玄寂立刻換了一首曲子,風格略有改變,鳳子桓聽着,聽出一種悠然坦蕩來,月色下的那株栀子,開得似乎更盛大了。她斜倚在隐囊上,眼前的畫面裏除了崔玄寂,還有那栀子,耳邊除了簫聲,似乎還感受到朱仙芝的呼吸。于是她在心裏對朱仙芝說,你聽,吹得真好是不是?真好。你別擔心,我就是這樣,多虧有她,才不寂寞,才不難過。你要放心,我有她。
作者有話要說:
末代德川幕府将軍德川家茂的妻子,和宮親子內親王,也就是靜寬院,她的辭世詩是:“着るとても 今は甲斐なきからごろも 绫もにしきも君ありてこそ”。可以翻譯為:“ 披上華麗的绫羅,我的美只想給你欣賞。但我愛的人啊,你已不在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