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不,小弟以為,傅晉此畫,畫外之意,遠勝于畫中之意。”
“哦?那依照兄臺的意思,這畫中之意是什麽,畫外之意又是什麽?”
“依我之見……”
夏夜微涼,鳳子樟站在屋外暗處,望着屋內衆人。議論畫作的,撫琴為樂的,讨論時政的。那畫是謝琰的朋友所贈,據說是聽說有這樣的聚會,向來厭惡世族的方外朋友便畫了一幅送來。撫琴為樂的,沒看見她,正在認真地讨論好幾日前上一次聚會的時候,南康王殿下是如何彈的,從具體的技法到彈奏時的心境。至于讨論時政的,正對邊境防務大發議論,具體分析來日若要北伐,從江夏出兵好,還是從廣陵出兵好——自然,話題不時便轉成了江夏崔玄策治軍有方,廣陵朱世景廢物一個這樣的議論。
“派駐各地的将軍,各有各的道理,劉兄切勿如此簡單看待。江夏扼三條水路,是建康上游,可攻可守,必然派軍事能力優秀、又比較信任的将領;廣陵只有守據之責,如城牆一樣,重在堵,所以可以派一個自己信任、而且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人去。”
“方兄如此說,就是對朱世景信心十足咯?”
“嚯!我可不會去懷疑陛下在這種問題上的選擇,我只能确信我自己的忠誠。”
“哈哈哈哈哈方兄不必在意,你所說的,我也明白。這一重考慮之外,應該還可以加上一重大族之間平衡的考慮。不過今日我所讨論的,是軍事而非政治了。”
“哪有完全與政治無關的軍事啊……”
鳳子樟聽他們說得開心,也覺舒暢。她不在意他們讨論的內容是否越矩,只要他們能讨論,她的目的就達到了。有一個可以讓他們自由、客觀、理性地暢談的地方,讓他們互相了解乃至達成共識,也是好事。她樂于做這個主人,甚至承擔相應的可能的責任。早前,他們一旦見到她來了,就會小心翼翼地收起剛才的話頭,說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日子久了,他們也就放下防備,甚至主動邀請鳳子樟一起加入。而她總是選擇性地加入某些話題。雖然鳳子桓會希望她将話題逐步引導到對世族的反感上,但——
她不想那麽做。就算有一天他們真的會這樣,她也不想讓他們這樣,甚至在那一天來的時候,她會利用自己和他們的關系,控制他們的熱情。
“啊,殿下!殿下來了!”被看見了,她只好走進去。
不久,謝琰帶着府內下人們上來送點點心。衆人一片道謝不疊,還有幾個人說內史大人不如留下來一起聊聊天,撫琴的幾個慣是風流,叫謝琰留下來一起吹笛子。謝琰見狀笑着挨個答應,親手将點心分發給衆人之後,回屋拿了自己的笛子,這才過來坐下。一直陪着直到将衆人送走。等到從門口回來,不見鳳子樟的人影,她便先和仆人們把房內的案幾杯碟收拾幹淨,然後才走到後院去找鳳子樟。結果鳳子樟的房裏人影都沒有。
入府以來,她一直是住在客房。鳳子樟本來有意讓她住自己寝殿的廂房,但她說萬一有個什麽事,我進進出出的,吵着你怎麽辦。鳳子樟說那就書房,她還是推脫。鳳子樟便明白她是有意保持距離,以便保護鳳子樟的名聲,或許也有她自己的名聲。
鳳子樟很想告訴她我不在意這些東西,就像你也不在意你的虛名一樣。可是,要是真的……她好像也沒做好這個準備。她是想離謝琰近一點的,越近越好,但是不是要越過那些東西呢,她又沒有想好。目前當然是很好的,只是……雖然早晚都要,不過……
“原來你在這兒呢。”後面傳來謝琰的聲音,“跑到我這兒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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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這個借口不好,不如不找借口,“我過來看看你住的如何。總覺得讓你住客房委屈你了。”就好像你只是暫時住在客房,暫時在我府上做事,總有一天會走的。
“有啥委屈的,就是個睡覺的地方。當初在山裏,草行露宿的,也沒覺得委屈啊。再說我成天忙這忙那,睡覺的地方安全舒服就行了。”謝琰走到她身邊,對她笑一笑,又進屋去了。
“你連俸祿也不要,要是傳出去,讓人知道我連個好地方也不給你住,就讓你住客房,豈不是要說我吝啬,還苛待自己的內史?”屋內傳來笑聲,只見謝琰拿着自己的刀走出來,“苛待與否,你心裏有數的哦。走。”
“幹嘛去?”
“砍竹子啊。”
“砍竹子?哪兒有要砍的竹子?”雖然一頭霧水,她倒是很有默契地和謝琰一道走進花園,“再說了,不帶篾刀,你用你的刀砍?”
“是喲,我用我的刀,長,鋒利,精準。不信你看。”鳳子樟順着她的眼神看去,院牆處的一排竹子果然已經茂密得過頭,高得幾乎垂彎到地上,“不砍,留着打腦門?”
“可這黑燈瞎火的——”
“不怕,你站開一點。”
鳳子樟讓開一點距離,謝琰唰地抽出刀來,淩空揮了幾刀,竹林應聲倒下好一片。這不算完,謝琰走上前去,撿起倒下的竹子,歸攏在一處,靠牆擺好,小心瞄準,唰唰又是數刀,将竹子切成長短一致的段。這才心滿意足,将它們收歸在一處。
鳳子樟上去幫忙,“砍成這樣,你要準備蓋房子嗎?”謝琰手裏拿着竹段,看了看周圍,“一沒地方,而材料不夠啊。蓋個什麽,竹棚子?”
“竹屋子啊。”鳳子樟把手裏的竹子放在鼻尖聞了聞,“新鮮竹子,若是蓋成屋子,必是滿室清香。”
謝琰笑道:“那我可得把府上所有的竹子都砍咯!就算你不宰了我,慧玉姐姐也不宰了我,傳出去人家可要笑你‘南康王屠竹博美人一笑’咯!”
“上趕着自封美人,你羞不羞?”
“你既然不把我當要藏起來的陳阿嬌,那就不用在在意我住的屋子啦。啊,不用操心。”謝琰還兀自說着什麽天地為廬的話,鳳子樟臉上的笑意早已變了。她望了一會兒謝琰的側臉,突然伸出手輕輕捏着謝琰的下巴,把謝琰的臉扭過來對着自己,“我自然十分想給你我的卧房住,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呢?”
謝琰盯着鳳子樟的眼睛,發現鳳子樟的目光居然有些迷離,而且此刻視線下移,漸漸看向自己的鼻尖,嘴唇。謝琰這人本是膽大的,正經算不上多正經,絕不是拘泥禮教的人,然而占據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哦?殿下是要許我個什麽,王妃?還是?”
她早已放下了竹子,手伸上去,從鳳子樟的手腕一路往下輕撫。未到小臂一半處,就被鳳子樟抓住手腕,拉向一邊。這動作弄得兩個人都心猿意馬。鳳子樟身體前傾,為了讓她舒服,謝琰向往後退一點,結果腳下踩到竹子——黑燈瞎火,果然不該在戶外做事——便往地下倒去。
避免自己摔倒,本來不是什麽難事,尤其對于這兩個人來說。可是鳳子樟還拉着她的手,她就只好任由自己摔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鳳子樟雖然問她摔着沒有,握着她手腕的手倒是沒放開。她說沒有,一手撐在地上,一手被鳳子樟抓着。鳳子樟半跪着,大半個身體前傾,幾乎算是壓在她身上。
謝琰哪知道是自己剛才那聲故作嬌媚的“殿下”撩撥了鳳子樟的心弦。
“你……”謝琰道。
“嗯?”鳳子樟答。
“喝了酒了?”謝琰輕輕問道。
鳳子樟輕笑,“沒有。啊,不,有。”
“有??”謝琰詫異道。
“嗯。”
“哪兒喝的??”
鳳子樟心裏笑她為何突然這樣傻,“你這樣好的酒,我都醉死在裏面了,你還問我哪裏?”
光線昏暗,不然她就能看見謝琰臉紅的樣子多可愛了。
“我不知道應該封你什麽,否則,早就封了不是嗎?不過我那寝殿真的想給你住,你要不要去?”
“子樟——”
“你就不知道…我也會…”
“也會?”
“會……像子松那樣,會喜歡……”
眼看要語無倫次起來,幸好慧玉的腳步聲及時出現,兩個人這才站起來,好好地把竹子收拾了,慧玉過來見了,稱贊這砍得好,明日園丁老蔡回來可要高興了。鳳子樟這才想起來老蔡病了。等慧玉去後,兩人收拾完,謝琰用手肘碰碰鳳子樟,鳳子樟一言不發,拉起她的手就往自己的寝殿走。
走進卧室,她把謝琰按在案邊坐下,自己回身去關上門。回來看見謝琰笑着,“笑什麽?”
“笑你啊。”
“我有什麽好笑的。”鳳子樟站在原地,絲毫不打算過去的樣子。
“話沒說完呢,過來。”
“嗯?”
“過來嘛。”
聽到撒嬌,鳳子樟這才走過去,“嗯?”
“你剛才說,你也會像鳳子松,會如何啊?”
笑而不答。
“壞蛋,說啊。”
“說我壞蛋,那我幹嘛要告訴你?”
“你都想像鳳子松那樣了,如何不是壞蛋啊?”
謝琰也不是不知道鳳子樟想說什麽,她知道。想不想靠鳳子樟近一點?想啊,都住到人家府上來了,心意相屬,本是沒什麽隔閡的。可她一不好意思自己主動說,二也不想現在就走到那一步。她自己沒什麽所謂,根本不在意別人會說她是以肉體引誘皇室,只是不希望別人說鳳子樟是□□,是好色,是無道,是敗德,是任何一個可能的不好的詞彙。
鳳子樟在她心裏是最好的,最美的,不可替代的,自己尚且不敢觸碰,何況他人。就像一個最美的夢,柔軟溫和舒服的良夜的夢,因為害怕會醒來,于是根本不敢做。平日裏她刁難人她取笑人她逗弄人,都是為了一時之樂。只有這時候,她只是為了躲避。
不說,現在不說,現在還……
“我不是說,我想像子松那樣,帶着一大群姬妾,鎮日享樂。”鳳子樟坐在她旁邊,似乎想摟着她的腰,但最終只是止于握着她的手,“而是說,我也會像她那樣,對于……有人陪伴,有所向往。也許我和她唯一的不同是,我只想要你陪着我。”
謝琰只覺得自己被灌進一大口溫柔的蜜糖,從眼到口一直流到心。“可是我,”聲音已不自覺地放軟,“一直都陪着你的呀。”
“是,可是——固然現在也住在一起,但我有的時候,一個屋檐下,我還是會……很想你。不知道為什麽。我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守着你。在府上你也有需要去忙的時候,你也會一下午找不到人,你也會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抓去了。我不是說我不讓你去,只是我不能與你一同,我就會想你,甚至,甚至嫉妒和你一起的人。就像你今晚在聚會上,吹的笛子很好聽,不是為我,我也覺得好聽,不獨與我說話,我也覺得你說得很好很對,但是我就想要……占有你,你整個人,全部的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在聚會上你不是我的內史,不僅僅是;我真想我能告訴他們,你是我的,是我獨一無二的一日不可缺的伴侶。”
“所以你,剛才跑到客房那兒,也是因為這個?”
“在府上,總是你來找我,為什麽不能是我來找你呢?”鳳子樟牽起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指輕輕婆娑,眼神垂下去望着她的指節,“想起來我都覺得我自己可笑,但有的時候,我真希望我能無時無刻不與你在一處,就是魄不能,魂可以也好。不過都不能吧。”
謝琰臉上挂着笑,抽出一只手來,用指尖撫摸鳳子樟的臉頰邊緣,滿心的憐愛,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既然鳳子樟今晚如此大膽,此處也無別人,不如——
沒想到鳳子樟偏過頭輕輕吻了她的手掌,像貓兒一樣在她掌心輕輕蹭了兩下,然後望着她微笑。手掌傳來的酥麻和那從眼底照進心裏的目光,謝琰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都開始微微顫抖:“你……是不是反倒在我到府上來住下之後,更加如此了?”
“近在咫尺,卻不能碰,這不是酷刑是什麽?”
“可我不想別人說你——”
“說我什麽?”
“說你,嗯……”
鳳子樟笑了,“有什麽好怕的,難道,遲早不都要如此的?嗯?”
謝琰愣了一下,繼而有些羞紅了臉,鳳子樟乘機拉近了她,一點一點越來越近,“我今晚算是想明白了。或者你,你不這麽覺得嗎?”
謝琰幾乎在鳳子樟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呼吸的是她的呼吸。于是在那咫尺之間,她主動湊上去吻了鳳子樟。鳳子樟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笑容。不及多開心一點,就被更大的快樂席卷了神智,腦海變得一片空白。既不能感覺自己的手在何處,也不能感覺謝琰的手在何處。直到氣息不足強行把她們分開,她的鼻尖還靠着謝琰的鼻尖。兩人都閉着眼睛,輕輕喘息。
“你這人……”
“嗯……?”
謝琰本想問她,卻又被她這一聲“嗯”瓦解了神智,再吻上去,想要用力,卻又顧忌,簡直是極甜蜜又極痛苦。再分開時,不知為何已經把鳳子樟摟在懷裏的她說:“你這人,這樣的話,也是這麽直白地說的嗎?”
鳳子樟笑了,“是啊,不節省時間,怎麽對你……”
後面的聲音,又被吞掉了,無人得聞。
作者有話要說:
發完刀片我又發糖了嗎?
你錯了,這是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