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盛夏時節,建康的日子尤其難過,悶熱的天氣裏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大雨。否則這幾乎束于表皮的悶滞幾乎無法疏解。崔玄寂的官服早就換作了輕薄的竹青色袍子,只是礙于武官身份,不是值勤就是巡邏或者當教頭,為便于行動,寬袍大袖與她無關。鑒于此,鳳子桓專門讓裁縫給她找最透氣的材料做衣服,沒想到她自己提出來用麻布就好。
鳳子桓又好氣又好笑,說朕給你做官服,怎麽能用麻!“就是你穿的出去,朕看不下去!”裁縫也笑了,說大人無須儉省如此。崔玄寂說我不過以為麻最是透氣清涼,雖然粗糙,但與皮膚接觸倒也覺得舒服,“粗糙的摩擦使人鎮靜,柔軟絲滑的反而讓人……”她想說心生邪念,奈何裁縫在場。鳳子桓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想說什麽,笑了笑,裁縫适時插嘴開始解釋绫羅綢緞中哪一個最輕薄透氣,适合做衣服。末了,鳳子桓直接拍板,上谕如此,她也不能反駁,炎炎夏日就穿着這身羅{122}制官服出門。
崔玄寂此時站在練武場邊,太陽沒出來,可一絲風也無,兩位皇女和各自的教官都練得滿頭大汗。實在看不下去,總教官崔大人叫停了訓練,讓皇女們去休息。把教官們叫過來讨論了訓練的細節,然後讓他們也去了;自己解下佩刀,以刀代杖,站在場邊閉上眼睛。
最喜歡這樣安靜的時分了。
“你幹什麽呢,玄寂?”鳳子桓一邊往這邊走一邊擺手讓女官到一邊去看望兩位皇女,自己一個人過來見崔玄寂。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她寧願和崔玄寂在沒旁人的情況下說話,可以讓崔玄寂自然地免去所有禮數。
“參見陛下。我只是在聽風聲。”
“聽風聲?”鳳子桓仰頭看看天,“哪兒來得風?”
“無風處聽風是也。若是能聽到,就能聽到雨來了。”
“看來朕對你還是不夠了解,都不知道你有這等絕技。”
兩人正笑,女官來報說兩位皇女如何如何,鳳子桓便令孩子們回去休息,晚上不必和她一同吃飯了,“也免于跑來跑去的勞累。”又問崔玄寂近來皇女們習武的情況。待聽完,鳳子桓擡頭望天上烏雲,“也不知道到底何時會下雨。”
“左不過了今夜了。”
“哦?玄寂啊,來,我們來比武。”
崔玄寂還來不及反駁呢,後面走來的女官就把皇帝的飛景送來了。從上次比武到現在,鳳子桓從一個月和她打一次變成一個月少則兩次,多則四次。她見這飛景劍也見了許多回,此劍的莊重高雅與鋒利難當,她都體驗過了。但此劍為何可以成為皇室的家傳寶劍呢?還只授予繼承大統的人,難道沒資格的人還能被這劍認出來?她不敢問,鳳子桓當然也不說。
随着對彼此武藝的逐漸熟悉,鳳子桓早已懶得和她打什麽招呼,經常是少年心性似地拔劍便上,次次都想攻其不備。女官把劍遞給她之後就自覺地下去了。崔玄寂看着鳳子桓在原地站着一動不動,正覺得自己已經懶得猜她到底想什麽時候動手了,鳳子桓果然霎時拔劍,向自己沖過來,到近前時崔玄寂簡直來不及防備,刀都來不及拔,只能帶着刀鞘格擋。
鳳子桓笑了,她曾對崔玄寂說過,飛景鋒利無比,要是她想,天下沒有它劃不開的盔甲或刀鞘。快拔刀啊,快啊,她在心裏對崔玄寂說,我期待着你這麽做。
我需要你攻擊我,我需要你出招,我不需要你像其他人那樣,其他人我有太多,你這樣的我只有你一個,你只是你。我沒有別的好對手,我找不到。大部分時間裏我下的棋,總是有太多的對手,他們許多人,對付我一個,而我還不能盡情與之搏鬥。只有這個時候,面對你,我可以放手一搏,無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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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玄寂總算找到時機拔刀,利落地一擋,手腕一轉便是一刀劈砍出去,鳳子桓只能向後撤開,而她趁勢向前進攻。之前幾次,她都有所保留,但鳳子桓并沒有因為任何考量有所控制,其攻擊之淩厲,招式之複雜,有好兩次都叫崔玄寂覺得鳳子桓是真的想要她的命。鳳子桓是她遇到過最可怕的對手。習武這件事上,崔玄寂長這麽大也沒遇到過幾個讓她需要付出全力的單一對手。上次比賽的褚金算是難得的一個;如果江淵還在,江淵和她父親還有兄長也可以算在內,再有就是謝琰。但與這些人打鬥,她都不會因為對方的武力而感到害怕。只有鳳子桓的武功讓她恐懼。
她對之前那些人的深淺都有了解或判斷,就算是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的褚金,她也不懼怕對方的後招;只有鳳子桓,她每一次與之比武,都會被對方表現出來的新的能力所震懾,你以為在這一方面找到了克制她的法門了嗎?不,她可以從任何地方輕易轉化出更高深的招式。對鳳子桓,她使出過四成、五成、七成的力,鳳子桓事後都嫌不夠,事中她也知道自己無法對付——畢竟她使出七成本事的時候,鳳子桓依然氣定神閑。想要達到鳳子桓要求的效果,她必須全力以赴,不可以有一絲保留。
但她不敢。由此鳳子桓明白了,要使崔玄寂毫無保留,只能由自己逼迫。于是鳳子桓好搶攻,出殺招,逼得崔玄寂喘息不止,調動起渾身的肌肉來參與搏鬥。她被崔玄寂逼退之後,與崔玄寂保持了相當一段時間你來我往的狀态,接招,換個目标位置反攻,被擋下,再接招。每重複一次這種循環,鳳子桓就加快一點速度,崔玄寂自然知道她打的是什麽主意,心中尚且在打算要不要實行敵快我慢的策略,鳳子桓居然一劍刺出化為兩招。她擋是擋住了,可還來不及出手,鳳子桓又刺來兩劍。局勢霎時扭轉,她變成被動防守。
鳳子桓的動作之快,在練武場上竟然掀起陣陣大風,劍尖落在崔玄寂的刀上簡直像雨點。饒是如此,崔玄寂還能全部擋下來。鳳子桓越打越快活,感覺自己經年不用的深厚內力又在緩緩複蘇,那種想要攻殺、想要見血的狂熱欲望又在蠢蠢欲動。
在令人眼花缭亂的攻勢中,鳳子桓的動作全乎自發,無須腦子再思索和指揮,于是還分能出那麽一絲腦力,想起當年母親認為立她最佳的理由裏,有一條就是她天性中強烈的好勝心和占有欲非常适合修煉家傳武功,不需費太大的功夫就能抵達最高境界,使她至少在個人層面上可以輕松做一個強大的健康的、符合“标準”的君王,對于偏安江左需要休整也需要重整旗鼓的齊國非常重要。相反,如果是子樟,從性格上就不合适,要是強迫子樟修行,只會适得其反。
她想要調動這能力,或者說這能力正在狂熱地嚎叫着要求突破桎梏、表現自己;于是她放開自己對自己的限制,瞳孔逐漸擴大,眼中崔玄寂不再是單一的一個人,而是充滿了防守之壁壘、僅有個別幾個命門的高手。她看見崔玄寂真氣流動,招式飛舞,她看見崔玄寂這一刻想要進攻、正對着她的下腹攻來!
崔玄寂的刀還沒到近前呢,已經被鳳子桓一劍擋開,然後劍尖就如雨點一般奔着她的弱點而來。崔玄寂擋了幾招,知道抵擋不過,開始後退。她看了一眼鳳子桓的表情,那鮮少表現出劇烈的表情的臉上此刻竟是一片狂熱,像一個玩瘋了的小孩子,甚至像一個戰場上殺紅眼的士兵。她好像都能聽到鳳子桓心裏狂喜的笑聲。
此刻你快樂嗎?崔玄寂記得鳳子桓每次和自己比試完之後的表情。登基後想必從來沒有人能夠陪她練武,每個人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躲開。安全,尊卑,禮數,打不過,等等等等。只有自己。
一念閃過,崔玄寂不再一昧退卻,而是使出全力,且戰且走。如果能使你快樂,危險又何妨呢?何況此刻鳳子桓寬袖長袍,大開大合的動作就像蝴蝶翻飛一樣美麗。崔玄寂也不再掩飾自己的弱點,放棄防守,完全地進攻,就像鳳子桓正在做的那樣。
她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在鳳子桓的看來也像舞蹈。霎時的激情過去之後,稍微冷靜的鳳子桓,內功依然在體內高速運轉着。如入化境般,她好像能脫離自己的身體,在半空中凝視着自己和崔玄寂的打鬥。兩人對于對方的攻勢都只是做出輕微的躲避,目的無非讓出一個空間保護自己、同時發動進攻,像是有一種奇妙的默契,既傷不到對方,也不能就此停止。崔玄寂的刀劃出一條弧線,距離自己的衣衫還有寸餘,自己順勢一個轉身,反手刺出一劍,逼向崔玄寂的肚臍,她則向後下腰躲避。
這不止是在比武,這更像是舞蹈。就像華林園裏曾飼養的鶴,求偶之時,彎腰俯首,旋轉撲翅。誰也沒有讓着誰,彼此都在盡此刻能盡的最大力量,攻殺的動作卻優美和諧得讓人恍惚癡迷。
忽然天空中雷聲隆隆,她的劍尖稍慢一點,崔玄寂雖然讓開了,卻沒有再出手,而是站在原地喘着氣說,陛下,下雨了,咱們回去吧。
鳳子桓将劍順手一抛,飛景精準地落入立一邊的劍鞘裏。“傳說上古時候,天旱則巫師作法祈雨,要跳舞,要歌頌。今日你我一番比武,倒把雨打下來了,大概也有同樣的功效吧。”崔玄寂笑出聲來。
兩人回到殿中坐定時,外面已是大雨瓢潑。鳳子桓一面命人上加了黃芪的茶來補氣,一面對崔玄寂感嘆今日實在是舒服,“就是累着你了。”
崔玄寂已經實在推辭不動,累得只能說實話:“畢竟是與陛下比武,沒法不累的。”
“你今日可是使出了全力了,朕很滿意。”
“陛下滿意便好……”
鳳子桓聽她氣息有所不繼,便問道:“這麽累?”
“是啊。不要緊的,陛下無需擔心。”女官過來上了加入了黃芪的花茶,鳳子桓勸崔玄寂趕緊喝,崔玄寂小心吹涼,緩緩喝了一杯,長出了一口氣,這才緩過來。“看樣子把你累壞了。”鳳子桓道。
“陛下剛才那一番搶攻,又快又準,我實在自愧弗如,能擋下來,已是極限。”
鳳子桓笑道:“你能擋下來,已經是當今世上難得的了,無須愧疚。你不知道,朕家傳絕學,于暴起之時,可以調動內力,敏銳觀察,從而發現對手的弱點所在。若是朕想,就沒有刺不到的。”
“那還真是謝陛下開恩了。”
“哈哈哈哈!說這些。朕當謝你才是,一直這樣陪着朕。從前……”她望着屋外的雨,而崔玄寂望着她,“沒有一個人和朕一起練習。朕喜歡比武,但是沒有對手。”
“南康王殿下呢?”
“子樟?她不喜歡動手。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她從來都很愛惜她自己的時間,只用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得不做的,也都盡快做完。她不喜歡,朕也不能強迫她,何況她也打不過朕。按照你今天的水平,你倆各自使出全力的話,你肯定可以贏她的。”
崔玄寂心說我可不想贏,你們誰我都不想,贏了沒什麽好,頂好是不打。這點她倒和鳳子樟有了共識。而鳳子桓興許也累了,繼續說道:“小時候,是先帝教授朕武功。有一次,我們在練武場上,已經練完了,正在讨論細節,而子樟在一旁看着,母後卻忽然過來了。她笑着問朕的進度,又試了幾下。朕當時調皮,就拿當時的一個難點問她,那如果是這樣這樣,又當如何防備和化解呢?母後解釋了半天,怎樣也說不清楚,先帝便提議她們一起示範給我們姐妹看。于是,她們各自執劍,向對方攻去。說起來,各自所使的都是殺招,然而在朕和子樟的眼裏,看見的卻是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舞蹈,用‘琴瑟在禦’來形容,也不差。朕當時看着,非常羨慕她們。可惜等到朕長大成婚,卻絕于這種歡樂。沒想到多年之後……”
崔玄寂早已低下頭去隐藏自己可能已經紅起來的臉。而鳳子桓也沒看她,只是說着說着愣住了,望着雨絲聽着雷聲,霎時沉入自己的心底。
是啊,不知不覺,我竟然已經習慣了崔玄寂在身邊時帶給我的這樣那樣的快樂。她在,我可以和她直白地讨論我積蓄已久的想法,而不必在乎她會不會反對,然後收獲她的有價值的建議;她在,我偶爾還能聽到非常好笑的、對我來說簡直是同仇敵忾的笑話,而講笑話的人不會借此勸誡我什麽,我們在這些事情上擁有一致的價值觀;她在,我甚至實現了一些我曾經不能實現的夢想,那些我曾以為實現了今生才算是完整的夢想。
那些我在仙芝身上永遠找不到的夢想,因為仙芝而選擇了破碎的夢想。
原來與她在一處,我便可以奔放不羁地做我自己,做一個我想做已久的真正的自己。
想到這裏,鳳子桓轉過頭,看着崔玄寂。恰好剛才還閉着眼睛崔玄寂的睜開了眼,
“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122}羅是一種以絞經織法織成的絲織品,其經線是以三經或以上線互絞而成,織物其表面質地緊密、結實,同時具有紗空眼,既顯得風格雅致,又舒适涼爽,是夏季良好衣料。有興趣的小夥伴去杭州的時候不要錯過絲綢博物館,就在西湖邊南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