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陛下?”

“嗯?”

“陛下看什麽呢?”鳳子桓如夢初醒,崔玄寂笑着問道。

“沒什麽,朕不過是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哦。”崔玄寂也不好說又讓陛下想起傷心事。上次鳳子桓對她說朱仙芝的那件衣服,她當時面上不在意,回家自己還是哭了一場。要是這些傷心事,鳳子桓本來好不容易忘了,她問,又去勾起鳳子桓說,豈不是反複傷害鳳子桓和她自己?她寧願永遠不知道。對于鳳子桓,想到了再又說是雙重傷害,對她崔玄寂,聽一遍就足夠三重傷害了。

“玄寂你剛才,閉着眼睛,是又在聽什麽?”鳳子桓問道,放棄追究心底霎時雜亂的念頭。

“我剛才,在聽雨聲啊。”

“在雨聲中聽什麽呢?”

“在雨聲中聽其他生靈的聲音。”

“你為什麽……”

“嗯?”

“這麽喜歡聽呢?”

“我小時生活在豫章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在夜裏的山中獨坐。”

“山中獨坐?還在夜裏?為什麽呢?”

“一開始是家父要求我,我也不願意。後來我才明白這樣做的妙處。反正沒什麽光線,不如閉上眼睛。關閉了最敏銳的眼睛,就只能依靠聽去辨識周圍,對山林反而有不同的認識。平常我們總是通過眼睛認識世界,其實通過耳朵和鼻子能體會到的世界也很豐富,與純粹的看到的世界不一樣。”

鳳子桓點點頭,“嗯。所以你都聽到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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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裏還是在宮裏?”

“山裏和宮裏。”

“山裏自然聽見百獸走動,聽見風過林梢。”

“山中自然如此,朕就極喜歡松濤。宮中呢?剛才除了雷聲和雨聲,你還聽見什麽?”

崔玄寂笑着望向室外,“雨夜最安靜,安靜就顯得別的聲音越發明顯。我剛才好像聽見,陛下寝宮外有幾個女官們快步走到檐下避雨,叽叽喳喳仿佛在議論什麽事情。”

“還有呢?”

“今日過于安靜,也就只能聽到點雨滴落在水窪裏的滴答聲。”

鳳子桓看見崔玄寂偏了偏頭,似乎把耳朵對準那個方向:“雨滴落在水窪的聲音,最好聽了。”

兩人沉默一陣,等到雨漸漸停了,鳳子桓問她:“所以豫章公為何讓你到山裏去?”

“家父說靜心去。大概那一段時間我總是顯得精力過剩。”

鳳子桓大笑起來,“原來是嫌你啊!”

“也許吧,家母也那麽說,大概他們兩個都嫌棄我。”

“這樣好的女兒,為何要嫌棄呢?喜歡還——”

“還來不及”就卡在她喉嚨裏,再也沒說出去。

日子如流水,該做的事一樣也不會少。今年較之去年,雨水少了些,各地奏報上來,都是風調雨順。鳳子桓趁機提出在平順之年對去年受損的河堤水渠進行核查,冬季就可以整修。見皇帝這麽說,本來就有想法的一些朝臣們趁機提出相關的整修建議。朝廷于是忙碌起來,大熱的天,頭上是熱汗,心裏是冷汗。同時建康城裏又出了幾起北方燕國的探子被抓的事情,朝廷一度懷疑被抓的都是拿來打掩護的,真正的奸細還不知道在哪裏,于是崔玄寂連日忙着加強巡查。事情機要,崔玄寂難免每天都要回來向皇帝直接彙報。白日要是趕得上,她還可以一并彙報給朝廷重臣們;趕不上,她就只能晚上回來告訴鳳子桓。一連數日,崔玄寂只回家洗個澡,換個衣服就直接來了。

鳳子桓有時看具體的治河奏疏直到掌燈時分,崔玄寂居然還能出現在她的面前。“你不是應該今晚去巡邏嗎?還過來幹什麽。”崔玄寂說我得把白日的新情況報給你啊,“白天你還去了?”崔玄寂說特殊時期,不親自上場怕抓不住。

“你無須如此,朕前日看了邊境守軍報回來的情況,沒有什麽異動;而且據朝廷從邊境商人那裏打探來的消息,燕國去年也是荒年,邊境上連牲口都沒有賣的,草料不足,大舉南攻是不可能的。派些奸細來很正常,要是人家一時半會蟄伏不出,抓住他們的可能性也不大啊。你不要把自己累壞了。”

崔玄寂還在那裏表示職責所在、份內應當如此等等,鳳子桓卻開始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不妥。非為國家,而是因為她開始擔心起自己或許不應該對崔玄寂這樣好。

假如她對我并無此意,那我對她這樣好,難免來日傳揚出去,叫別人污蔑她是佞幸。雖說往日陸瑁都說她以色事君都不在意,現在真的喜歡這個人,就開始為她打算起來。

鳳子桓太清楚朝野攻擊一個人的手段了,她希望崔玄寂至少能長久地作為自己的臂膀甚至未來的重臣,在朝廷裏發揮作用。你是我的韓信,我的張良,我的蕭何,我的夏侯嬰。我自己作為皇帝,想做雄主,那麽別說死後,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毀譽參半;但是你,你還有機會做一個雄主之下的名臣,功蓋千秋的衛青,千裏直擊的霍去病。或者你應該比他們都要好,誰也不會說你與我……何況你如此端正耿直,要是被如此的流言襲擊,又将如何磨心?

我了解你,如果那樣的情況當真發生,你為了國家和朝政一定會留在我身邊,也一定會受到傷害。假如是去年的我,不但防備着你,還懷疑着你,我根本不會在乎你是否受到其他世族的攻擊,我不在意,我求之不得。我原用你時,就有此打算。然而如今,我竟然舍不得。

上古時候,君王以玉為禮器事天,玉是何等溫潤美麗,“仁、義、智、勇、潔{123}”。你之于我,就像是玉一樣啊,我不能容許別人玷污你,一點都不可以。

又或者你對我有此意,那我若不能自制,被你瞧出來我的心意,我豈不是陷你于沒有希望的愛情?

要是如此,我如何對得起仙芝?

“陛下?陛下?”崔玄寂見她沒有反應,輕聲喚道,“陛下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只是一時晃神,你剛才說道哪兒了?”

是夜崔玄寂去巡邏了,鳳子桓則一個人去了皇後的寝宮。除了祭祀和孩子們的生日,她其實很少過來。女官們見她來了,惶恐不知所措,她說朕不過過來看看而已,你們不用準備,開門就行。除了從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殿內一片黑暗。她制止了想要點燈的女官,讓她們都出去,這樣暗着就好。女官随侍她多年,也不問她是否能看得見牌位——話說回來,那上面的字是她親手寫的,看不看得見有什麽區別呢?

風吹動屋外的竹子,一角月光落在靈位上,卻一個字也沒照亮。

你不想見我?

竹影又晃了晃。

罷,我就在這裏呆一會兒就好,就一會兒,你什麽都不用說,就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

陛下,我走了,你怎麽辦?

你走了,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陛下可要答應我。

我答應你。

陛下……不要難為自己。

我不會,你放心。

陛下要快樂地活下去。

我會的。

陛下固然有許多事情要做,也要記得,保重自己的身體。

你放心。

……

她記得朱仙芝最後吐出來的血,記得朱仙芝疲憊的神情蒼白的臉。曾經,朱仙芝預感自己命不久矣之後,就反複交待鳳子桓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記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性子,如何做一個能調和各方關系的君王。朱仙芝這麽說,讓鳳子桓感到倍加痛苦。并非因為壓抑自己,而是因為都這樣的時候了,朱仙芝還是那樣。猶如她心中有無盡的絲線纏繞,将自己束縛還不罷休,還要束縛鳳子桓,為了那些信仰與準則。可她也不能、更不願意怪她。因為你是愛我的,而我也是愛你的,你可以免去一切罪名。

直到臨終,朱仙芝才要求她一定要快樂。可是快樂是什麽啊?

她在朱仙芝處待了一個時辰,回到寝宮時,準備看一會兒書便睡。正拿着《鹽鐵論》讀,忽然外面來報,說中郎将大人在建康城郊發現一個隐匿在世族農莊裏的鮮卑賊人團夥,圍攻而下,人贓具獲,獨中郎将本人受傷了。鳳子桓唰地一身從榻上站起來,把來通傳的女官吓了一跳,“她傷在哪兒了?”女官只好說沒聽到消息,但說受傷了,“那她人現在在哪裏?”女官正答不出,又有消息前來更新道,說賊人是在孫家的莊園裏發現的,中郎将正帶人去孫家指認。

這事兒對于鳳子桓來說不啻喜事,料想孫目一家子蠢貨根本就不會有什麽通敵的本事,但借此徹底打垮一向守舊的孫家就足夠了。但她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只顧着擔心崔玄寂的傷。“讓,讓……”皇帝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下面的女官們都感到詫異。鳳子桓明白崔玄寂要是還有力氣去指認甚至抓人,應該沒有大礙,但是她就是沒法安撫自己。

“傳朕口谕,孫家有通敵嫌疑,全家圈禁在家中,不許外出。然後讓崔玄寂派人把鮮卑奸細送回去之後,自己,自己,趕緊給朕回宮治療!不許耽擱!”

結果崔玄寂半個時候之後才跑馬回來。鳳子桓書也看不進去,看不了幾句就擡頭看看外面有人來沒有,又一早把太醫傳來在寝宮等着。直到聽見着急的腳步,她才從裏間走出來——沒想到看見一個衣衫上血跡斑斑的崔玄寂。

“這是怎麽回事?!”

“陛下,陛下息怒,這不是,不都是臣的血。”鳳子桓眼尖看見崔玄寂的肩上衣服綻開,立刻讓她轉過身來。果然,看見後背血跡更多。連忙叫她進到裏間,讓太醫立刻給她治療。崔玄寂還準備等她出去再脫衣服,沒想到鳳子桓壓根不打算走,“不要拖延了,治傷要緊!”崔玄寂只好當着鳳子桓的面把衣服脫下。

按理別無男子在此,崔玄寂無須忸怩,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只留下脊背給太醫和鳳子桓。她的确沒受什麽傷,不過是從肩到背被淺淺地劃破一道,傷口長而不深,這時候血都不再流了。太醫見了,先擦幹了血跡,然後上藥,包紮,囑咐她不要沾水,也不要劇烈運動。崔玄寂一邊答應,一邊喃喃念道:“不是什麽要緊傷口,沒幾天就好了,疤都不會有的。”

“那也不能亂動!”鳳子桓道,“怎麽說也是外傷,你這一路還跑馬回來,就不怕撕裂了傷口嗎?”

她說得嚴厲,崔玄寂不好回嘴,秦太醫也明智地選擇不加入讨論。等到包完了,緩緩囑咐崔玄寂最近飲食要如何注意。崔玄寂有些尴尬,立在原地不知道該穿還是不該穿,畢竟衣服上全是血,而鳳子桓的灼灼目光剛才一直停留在自己背上,還不肯走。

鳳子桓看得出神,直到秦太醫告退,才反應過來,命女官去找兩件衣服來給崔玄寂穿上。再準備熱水,“把身上的髒污都擦一擦。”崔玄寂想說不用,又不敢,而鳳子桓已經轉過臉去。

若是崔玄寂在她面前從來只有國士無雙的那一面,倒還好了。哪知道這陰差陽錯,她還是會見到崔玄寂柔美的女兒家的那一面。她剛才本是為了看傷口如何,沒想到不知不覺地,變成欣賞崔玄寂背上白皙的肌膚,肌肉的曲線,清秀的肩胛。披上衣裝,只要不是差之千裏,每個人都可以扮作各種樣子。然而除去這一切的雕飾,才能見到一個人本來的樣子。

崔玄寂也會那樣,使人心生憐惜。尤其是剛才,她微微駝着背以便秦太醫處置,那樣子真像一只柔弱小鹿,固然争強好勝打了勝仗,等回到自己的窩,還會曲起腿坐下,舔舐自己的傷口。

你所可憐之物,若是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憐,則你心中的情愫勢必倍加翻湧。物猶如此,何況是人呢?鳳子桓自朱仙芝去世之後不近任何形式的女色,以為自己已經絕于此等快樂——沒想到今天被崔玄寂的背給撩撥得心火上行。她深吸一口氣,在心中對自己說道,你以為你已經沒有的快樂,如今她要全部還給你了,可你……

“今日是怎麽回事?”等崔玄寂穿好了衣服,她才轉過來問道。

“哦,是這樣的。我今晚出去,收到報告說——”

“這個明日再說,朕想知道的是,你怎麽受傷了?”

“哦,唉,這夥燕國探子人多了點,我們就五個人,天又黑,不過一下子躲避不及,被刀鋒劃到一點點罷了。”

“真的?還有能劃到你的人了?”

“這——”

“或許是你太累了,一時沒勁兒也可能啊。”

“陛下——”

“休息一下吧,朕準你接下來幾日都休假。誰都有個力有不逮的時候。今晚也不要回去了,就在這裏休息。一會兒你去擦洗一下,朕命人給你收拾一間出來。”

崔玄寂還要争辯,鳳子桓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不許反駁,不許辭而不授,這是聖旨。”

“遵旨。”

是夜,勞累的崔玄寂睡得很好,鳳子桓卻沒睡好——醒醒睡睡間,眼前浮現的總是崔玄寂的背。

作者有話要說:

{123}東漢許慎在《說文》中描述的玉的五種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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