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當真要跳舞?”

“這問題你問了我不下二百遍了,要啊,當然要,為什麽不跳?”

朱仙婉和段豈塵對坐榻上,朱仙婉手裏拿着書,段豈塵抱着琵琶。

“行吧。”朱仙婉說。

“又擔心什麽呢,中秋是節日,應該慶祝對不對?跳個舞給大家看看難道不是慶祝嗎?”

“我不就說了兩句,就惹出你這麽多話來。”朱仙婉小聲抗議道,段豈塵擡頭看着她,“你這兩句兩句的,也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了,加起來怎麽也有個幾百句咯。”

這時候朱仙婉的目光從書頁上方嗖地射過來,段豈塵立刻放軟語氣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說的。”

目光又收回去了,段豈塵知道她沒生氣。但是往下大概有好一會兒她們不會說話了。

最近總是如此,她一邊不成調地輕撫琵琶一邊想到,這家夥到底想什麽呢?從上次照顧朱仙婉從病中緩緩痊愈之後,她們經常這樣打發日子。不是在朱仙婉的宮裏坐上一天聊天講故事,就是在段豈塵的宮裏坐上一天彈琴唱歌。上次做得熏香十分成功,如今已經進入規模化生産,兩人都不再經常去親手制作,只是參與開發新的香型。而如今要找朱仙婉的女官們都已經習慣了出入段豈塵那總被她們形容為散發着“胡人臭味”的寝宮了。段豈塵的宮女們也一早不再為難她們,可惜這夥人給臉不要臉,一開始總是在門口大聲詢問寧妃娘娘在不在,好像誠心說給段豈塵聽似的——段豈塵是實在沒有明白這裏面的道理——直到後來被朱仙婉刻意晾了一個時辰。朱仙婉既不準她們走,也不準她們進來。大熱天的晾了一回之後,好了。之後朱仙婉更是如出入自己寝宮一樣出入段豈塵的寝宮,甚至和侍女們都混熟了,說不通傳就不通傳,幾次抓段豈塵個正着,不是賴着沒起,就是大吃大喝、坐姿不雅。

段豈塵自然要抗議,我們鮮卑人本來都是這麽坐的!火堆前喝酒吃肉,哪有那閑心還端坐等着人一樣一樣地上菜啊?朱仙婉笑她,“可你手裏現在端着的是茶,嘴裏只是桃子啊。這桃子好吃嗎?我從貢上來的果子裏專門給你挑的。”

或者朱仙婉給她講一個故事,春秋戰國,信陵春申;或者她給朱仙婉将一個段部的傳說,地上的腳印,山中的白色雄鹿。然後她給朱仙婉彈一首曲子,如果想還可以和着唱一首歌。朱仙婉後來都學會問,這首曲子有詞兒嗎?有?那你唱給我聽好不好?沒有?沒有……沒有我們來給它填詞兒吧!

她總是不着急回答,享受朱仙婉問她“好不好”的那一瞬間。朱仙婉的語氣稱不上撒嬌,只是比平日稍微柔弱一點,但就是這一點點,足夠讓她心神沉醉。她要再多說一個字變成“好不好嘛”,段豈塵覺得自己都要死過去。

而這種沉迷還不能表現出來,至少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只能給自己一霎那的時間呆滞,然後回答朱仙婉“好”。

又愛,又舍不得,又想要,又做不到。

但是漸漸地朱仙婉好像也有所察覺,有的時候反而不主動提出這些要求了。段豈塵有次勇敢問起,朱仙婉的解釋是“怕你麻煩”,段豈塵笑道,這有什麽麻煩的呢。朱仙婉沒有直視她的眼睛,也沒有接話。

如果不和朱仙婉稍稍擡杠,她怕激不起朱仙婉的興趣,進而和朱仙婉無話可說,喪失已有的進步——我在一點一點努力靠近你,你看得出來嗎?我們好不容易在這麽多年後因為特殊的際遇而變得親密,并且發現這是我們在深宮之中最大和唯一的珍貴的快樂,我的心不能容許一點失去,即将到手的東西最後失去比從未得到或者得到了再失去都痛苦。但我的努力這樣孤立無援,簡直像是在波濤中逆着浪頭劃獨木舟往海對岸去。你當真是在水一方的伊人嗎?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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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擡杠擡過了,她也會擔心惹朱仙婉不開心,比如剛才。

“怎麽不彈了今天?”朱仙婉問,視線不曾離開書卷,聲音懶洋洋的,“見你撥弄半天,也不成個調子。”

“不知道彈什麽呀。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山海經》。”

“就是那個說哪裏哪裏都有什麽妖怪的書嗎?”

“妖怪——”朱仙婉笑起來,放下了書,“哪裏就是妖怪了。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休息?”

朱仙婉聲音放軟,段豈塵感覺自己掉進了蜜糖裏,“有啥累的,成天也就坐在這兒彈琵琶。”

“彈琵琶手也會累啊。”段豈塵心裏竟然掠過一絲狡黠的念頭,但按下沒說,假裝想了想,又揉了揉小臂,“也不覺得,畢竟養尊處優。不過你這一說,倒叫我想起來,中秋家宴我準備跳舞,卻沒練習,也沒編排;今天正好你在這兒,就別走了,給我當第一個觀衆。”說着就跳下地去,一路往外走一路用鮮卑話喊婢女們準備起來,朱仙婉都來不及阻止她,再喊,也不應了。

朱仙婉嘆口氣随她去了,把手上的書收好,準備叫來侍女先送回去,今天大概是不用看了。可轉念一想,明天呢?說不定也還得來呢?段豈塵就這麽一個性子,做事看上去想起一個念頭是一個念頭,随性之至,但是做起來是不肯放棄、一定要做到好的。距離中秋家宴沒幾天了,她現在開始練,要再複雜點兒,那還不得練上好幾天去啊?

一時安靜,外面回蕩着自己聽不懂的語言。朱仙婉喜歡安靜,因此曾經不喜歡段豈塵的叽叽呱呱,或者可能也是因為曾經段豈塵對自己沒好話;現在相比徹底的安靜,如果段豈塵在她旁邊說話,她會更開心。現在,段豈塵的聲音甚至帶給她心安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妨礙她讀書。她不會覺得分神,或者說這分神毫不費力。有一天回到宮裏,洗漱睡下,黑暗中她想起,曾經她問姐姐,鳳子桓脾氣有時候那樣不好,姐姐不是一向都讨厭這樣的嗎?

朱仙芝陽光下的笑容很溫柔,“喜歡的話,怎麽會在意呢?喜歡的話,什麽都是好的。”

喜歡她嗎?她想,在夜裏閉着眼睛,眼前浮現段豈塵的各種樣子。這家夥當然好看,這家夥妩媚,還潇灑自在,曠達不羁,既不固步自封于自己的文化,也不鄙視外族的風俗,更不刻板迂腐。入宮至今雖然依舊識字不多,但學識卻與日俱增;有一天與她說到楚漢相争的故事,這家夥居然侃侃而談,說項羽敗在何處、劉邦又勝在何處,又說項羽雖敗卻千古留名,活得慷慨,劉邦雖勝但實在打得艱苦,品性實非君子。

她笑段豈塵不是從來不喜歡儒士的嗎?段豈塵笑道,儒士何時行過儒道!朱仙婉覺得此言十分在理,正思索之間,段豈塵卻以為自己适才所說冒犯她了,立刻開始道歉。

想起那些話,朱仙婉就要笑。別看平日裏能言善辯的,道歉話說不上兩句就找不着合适詞兒了。此前哪裏見過段豈塵這樣子,竟看得笑了;這一笑,倒也才算是解了尴尬。

我喜歡她嗎?也許我喜歡吧。我甚至羨慕她,雖然她一定會說有什麽好羨慕的,我們本是一樣的人。可我還是羨慕她,因為她就像風中的旗杆,大風吹得旗子獵獵作響,旗杆卻依然挺立,不為所動,甚至對風不屑一顧。而我,我就像是那旗子,被吹來吹去,發出自己也不想發出的聲音。

“想什麽呢你?又發呆。”段豈塵回來了,又說婢女們正準備,稍等一等。然後當着朱仙婉的面就換衣服。朱仙婉對段豈塵這樣的豪放見怪不怪,只是喃喃答道,“想你像個旗杆。”

“旗杆??哪兒、哪兒就像旗杆啊??”段豈塵迷惑之餘,雙手大致撫摸自己的身體,心說自己該有的都有,不知自己動作妩媚撩人。

“你像旗杆,任由風怎麽吹,都不會亂動,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什麽。”段豈塵回身,看見朱仙婉低着頭,并沒看自己,“而我像旗子而已,風往哪兒吹,我往哪兒倒。挂在那裏,都不知道自己代表的意思是什麽。”

段豈塵快步走上前去,彎着腰伸出雙手捧着朱仙婉的臉,認真地說:“你不是旗子,你是垂柳,是,是,是,是白楊。”

“白楊?”

“又高,又直,又白,秋天的時候,葉子是金黃色的,太陽一照,非常漂亮。朱仙婉,你聽着,你別——你不要這樣,就算別人把你當作旗子,誰也攔不住你想做一棵白楊啊。別人如何想你,和你自己覺得你應該是什麽樣子,有何幹系?你如何想你自己,才能決定你自己是什麽樣子。如果你不想,就別讓別人來左右了你。”

她望着段豈塵妝容豔麗的臉和臉上真誠的表情,也被段豈塵的目光看得臉發燙。她一低頭,段豈塵也松開手去,幸好婢女們進來了。段豈塵對她說,目光卻沒看着她:“快快,來幫我們看看,這樣跳好不好。”

朱仙婉無奈道,“我一個漢人,怎麽知道好不好?”

“就是跳給漢人看的,你不看誰看?”

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提出意見,段豈塵和婢女們讨論,修改。夜裏她回到寝宮睡覺的時候,耳邊還在回蕩着北地音樂。侍女忽然說,娘娘,按理這後妃在宴會上跳舞,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朱仙婉愣了一下,笑着回答道,那些陳腐觀念,我朝早就不要了。侍女也就沒接着問。躺到床上,她卻驀然想起這麽一句:

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跳個舞罷了,她夠美,舞也很美,礙着誰了?

中秋當日的家宴被朱仙婉操持得盛大,不僅是因為今年過得太平無事,更是因為她開心,陛下也開心。然而在宴會上,她無心關注陛下給崔玄寂賜座的時候要崔玄寂坐她旁邊,別設小一號的案幾,時不時還說兩句悄悄話;也無心關注對面的鳳子樟執意帶着謝琰來,時不時各自目光望向一邊,悄悄碰一下手、勾勾指頭:她無法關注這些其實與往日大不相同的細節,因為她一直在期待段豈塵跳舞。

段豈塵在座位上坐了沒多久,陪飲幾輪之後就告退說去換衣服準備,皇帝準了。結果身邊人一走,朱仙婉頓感空落,雖然也找兩個侄女聊天,鼓勵她們與皇帝聊天,還與皇帝聊天,但總言不及義、心不在焉。直等到段豈塵上來,她才恢複神智,甚至倍加清醒,整個人的關注點全放在段豈塵身上,壓根看不見鳳子桓的身體早傾斜向崔玄寂的方向,而謝琰緊緊握着鳳子樟的手。

段豈塵把曲子改了,不那麽鮮卑化,倒像漢地的歌謠。節奏适中,曲調悠長,看來是吸收了不少漢家宮廷禮樂,這些年的大小宴會也不是白去的。動作呢?朱仙婉看見她們的動作也變得柔和緩慢,有張有弛,如蝴蝶在花叢翻飛,如游隼于空中翺翔;等轉起圈來,段豈塵就更像是風中飛花,輕盈,優雅,自在,花瓣的實體雖是在下落,魂靈卻像是正在緩緩飛上天際。

舞罷,在場觀衆無不鼓掌,連侍奉在側的女官們都投來欽佩豔羨的目光。鳳子桓高興地說要賞,鳳子樟只是笑着點頭,崔玄寂說陛下動不動就賞、把段妃娘娘當什麽;鳳子桓笑着用手指點點卻不指責;謝琰說段妃娘娘跳得實在好極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有幸可以吹笛子為段妃娘娘伴奏:而段豈塵站在當中,還在喘息,笑得很開心,額上的金花钿閃閃發亮,朱仙婉甚至能看見她眼睛裏閃耀的光芒。

等到宴會散了,衆人各去,兩人一同回到段豈塵宮裏。段豈塵一進屋就把自己扔到榻上躺着,“今日、今日我跳得可好?”

“好啊,好極了簡直。”

“那你剛才,也沒表示表示。”

“我那不是看呆了嗎?你下次希望我當衆表示,我就天天當衆誇你便是。”

“我才不——”收腹,挺腰,還有點兒酸,段豈塵坐起來,挨着朱仙婉道,“我才不是要你當衆誇我……我只是怕你沒看見。”

“看見了,好着呢,生怕以後再也見不到那麽好的了。”

兩人肩挨着肩,呼吸相聞,互相打量着對方的眉眼和鼻尖。段豈塵視線下移,看到了朱仙婉點了胭脂的嘴唇,瞬間心跳如雷,嗖得一聲站起來,

“你要喜歡,我天天跳給你看!你喜歡今天哪一段?”

朱仙婉不知道她是鬧什麽,如實回答說喜歡轉圈那一段。

“那還不是轉得最好看的,來,我這就給你轉一個!”

後來她自己想起這話來都覺得尴尬,什麽叫“我給你轉一個”。但因為那個晚上實在美麗,結果很好,她也就不追究着奇怪的好笑的用詞了:她本意是跳個舞緩和一下自己的躁動,畢竟她害怕這個時候向朱仙婉坦白,大概會葬送所有的努力;奈何轉着轉着,這單調重複的動作讓她幾乎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恍惚感,加上又喝了酒,一不留神,停下來的姿勢沒把握好,腳下不穩,整個人往前撲去,被朱仙婉接着了,接個正好。

正好,段豈塵的頭發這時候都被她自己給“轉”散了,正有幾縷散落額前;正好,朱仙婉是用雙手接住她雙肘,還被她不穩的重心壓倒到榻上,正躺着;正好,朱仙婉看她看得癡醉,她看朱仙婉也看得出神。

“我收回我之前的話。”

“什麽話?”

“你不是白楊,你是白色的小狐貍。聰明可愛,有一雙,灰色的,迷人的,眼睛。”

她說話聲音越來越低,人也越靠越近,朱仙婉殘存的理智也越來越少,不足以構成抵抗。以致于在段豈塵吻她之時,她本來想說的那句“那你是什麽”已經被抛諸腦後了。

門外二人的侍女見二人久久不出,也只是安靜地關了門各幹各的去了。畢竟段豈塵在朱仙婉那裏曾經因為酒醉而留宿過,禮尚往來嘛。只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朱仙婉愣在被窩裏,腦子猶如糨糊,試圖重建昨晚上段豈塵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麽——畢竟□□地醒來還是人生頭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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