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朱仙婉還在迷迷糊糊中,因為精力不足,回憶起昨晚的親密時幾乎覺得過于夢幻;而段豈塵被她的動作從回籠覺中吵醒,伸過手來攬着她肩膀,腦袋靠過來貼着她的耳朵,輕聲呢喃:“你醒了?”
說話的聲音振動耳膜,加上輕微的呼吸,朱仙婉覺得酥麻的感覺從耳朵一直蔓延到全身,再度讓自己失去力氣,輕易墜入段豈塵溫暖的懷抱。段豈塵察覺她的變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繼續貼着耳朵說:“不然再睡一會兒?”
朱仙婉努力擡頭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光,“起來吧,一會兒再不出去,下人們該懷疑了。”
“秋蘭那麽聰明,不會亂猜,猜了她也不會說的,來。”段豈塵手臂回攏,想順勢把朱仙婉抱過來親一口,沒想到朱仙婉卻掙脫她的懷抱坐了起來,“起來吧。”
段豈塵心中掠過昨晚朱仙婉對她是溫馴羞澀,現在卻又……她看着朱仙婉的背影,發現朱仙婉肩上還有吻痕,心裏五味雜陳,翻江倒海。其實我何必着急?昨晚是很美,可是自己會不會因為一個昨晚就失去所有未來呢?早知什麽都不要做,停留在每天一起打發時間直到老也好啊。
朱仙婉猛然坐起,身體卻感覺異樣,清醒了一下,也沒想掀開被子來看看床單上有沒有血跡了。正在整理思緒,企圖恢複理性,突然被人從身後抱住,段豈塵摟着她的雙手放在她肚子上,後背能感受到段豈塵胸前遠比自己可觀的柔軟,霎時理智潰散,心跳加快。
“嗯?”朱仙婉理智也不在家也不知道怎麽說,只能用含義異常豐富的拟聲詞提問。
“……”段豈塵卻不說話。
“怎麽了?”朱仙婉追問道。
“我……對不起,我不應該……”
朱仙婉心裏那亂的啊,恰如從世上所有混亂場面各截取一段放在一起,打仗的打仗,吵架的吵架。段豈塵或許也差不多,只是兩個人什麽都沒說,不知所措的沉默漸漸填滿虛空。
“段豈塵。”
“嗯?”
“難道你們鮮卑風俗,和女兒家……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就興說這樣的話?”
段豈塵又驚又喜,正想找話說,外面婢女們真的敲門了。二人只好立刻爬起來,朱仙婉換好衣服稍事梳洗之後,便有人來找,既是要事,她也只有趕緊回去了。
段豈塵送她到門口,直到看不見背影方才回來。房間裏,全是朱仙婉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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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城那一頭,崔玄寂正在羽林軍的大營裏例行檢查。事情做完,她換了平常衣服,騎馬回家再把馬留下,然後徒步去謝府。今日謝瑜約她一道出去,說還叫上了謝琰。問是何事,謝瑜卻不肯說,但問你來不來吧。她想着好久也沒有和她們一起出去玩了,也就答應了。說起來,雖然與謝琰一同長大,但是多年來最親密的朋友恰恰是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謝瑜。這麽多年來謝瑜做了各種各樣的事情,在別人眼裏看來好的壞的,在她眼裏看來壞的好的;謝瑜找什麽樣的伴侶,與什麽樣的女子為伴,這些都不重要,她都不在乎,因為這些都不會影響她和謝瑜的友情。做朋友做到這個份兒上,也可謂是“夫複何求”了。
天氣很好,在謝府門口,撞見正準備進去的謝琰。崔玄寂笑道:“看你回自家,倒像去別人家。”
謝琰瞥她一眼,“何以見得啊?”
“就從樣子看出來啊。感覺這建康謝府,不像你家。倒是南康王府上,更像你家,你在那兒看着更加自在。”
謝琰收回視線,走到她背後推她進去,免得被她瞧見了臉紅。沒走幾步,謝瑜出來了,問還坐不坐一會兒,不坐一會兒就走。崔玄寂道我無所謂,三人便乘車出發。
路上,崔玄寂問:“所以到底是去哪兒?我都上車了,你們總要告訴我啊。”
“去城南的趙珣家。”
“這時候去她家做什麽?”
“做什麽?這你就要問她了。”謝瑜朝謝琰努嘴,“你自己說?”
謝琰一愣,立刻擺手道:“哎呀,到了就知道了嘛。再說你們是陪我去的,就在哪兒陪坐也可以,好酒好菜不會虧了你們的。”崔玄寂一頭霧水。
這趙珣是建康高門中出了名的隐士,最懶于和人交往。請不來不說,你要是和她不是非常親密的朋友,也別想上門。因為這份神秘,加上她的美貌和才華,建康高門子弟不知道有多少想巴結她。當然這人還有一個厲害之處:據說她府上蓄養了相當多的私妓,個個美貌絕倫、才華洋溢,對她忠心不二,也不排斥和主家的朋友一晌貪歡,畢竟主家不但不禁止、還為她們完成了第一道篩選手續。主家的朋友,都是天下一流。至于要選哪一個,她們大可随意,一個不選也可以。
崔玄寂滿以為謝琰找趙珣是有什麽要事,一點兒沒往這些地方想。哪知道到了地方,謝瑜去敲門,來迎她們進去的就已經是姿容秀麗的纖腰美人。見到趙珣,客堂上已經滿是這樣的姑娘等着了。趙珣本人坐在席上,泰然自若地看着她們,身邊固然坐了好幾個漂亮女子,她卻好像視她們如無物一樣,對來者說:“子瑜,這就是你的兩個,嗯——”
謝瑜忙介紹這就是崔玄寂,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要找你的謝琰。
“要找我,哈哈哈哈哈哈。”趙珣大笑起來,“先坐。找我有什麽用?讨教合歡敦倫之法,我可不見得比元安和懷雅懂得多。我們先坐着聊一會兒天,等元安醒了,我再叫人帶你去見她就是。她知道這你要來的。”
三人落座,崔玄寂不好直接問,心中還在思考着“合歡敦倫”四個字,難道這家夥和南康王都到這一步了?還是這家夥對南康王“心懷不軌”?沒想多久呢,趙珣問道:“聽說崔——啊,我該怎麽叫呢——崔大人!崔大人,在……”
趙珣問,她就答,餘光不時瞟見謝瑜身邊早已坐了好幾個妖豔美女,玉體搖晃,香風撲面,她感覺自己一陣頭皮發麻。趙珣與她說了些不鹹不淡的傳聞,最後笑道:“我很少出門,也不喜歡聽街談巷語,偶爾從朋友們哪裏聽來你的一點傳聞,倒是十分好奇。我的朋友裏,很多人都誇獎你,當然也有批評你的。今日見了你的真人,我以為還是應該相信那些誇獎的話。”看樣子趙珣也不過三十餘歲,與鳳子桓一樣大,崔玄寂也不好太過自謙。“就是陛下這人,年少時我也曾與她一起玩鬧過,做過她的伴讀。你在她身邊……”
她正想聽個然後,趙珣就擺擺手表示不說了,轉而去和謝琰聊天,也不管是不是失禮。謝琰一臉尴尬害羞,問趙珣能不能私下說,這事兒還是有些私密。趙珣也就自然把這兩位客人扔下,帶着謝琰到後邊兒去了。崔玄寂這才轉過身——謝過給她倒茶按肩的一票美人——問謝瑜道:“我說,你到底是怎麽和趙珣這樣的人認識的?”
“大家都是高門,憑什麽不能互相認識啦?”謝瑜俨然已經倒在一個美人的懷裏。
“可你一看就不是她會主動邀請的那種人啊。”
“呸,你以為只有你和老三才符合?再說了,我認識趙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看你這樣子,”她省掉了浪蕩二字,“對這府上已是十分熟悉了。”
“那是。”謝瑜靠在一位美人懷裏,手伸上去輕撫女子的臉頰,“不然怎麽會認識待雲呢,嗯?”
名叫待雲、此刻正把謝瑜抱在懷裏的美人對崔玄寂笑了笑,而謝瑜右手邊的另一個美人聞言就撲到謝瑜面前,嗔問道二小姐不理我了嗎?“喲喲,怎麽敢啊,清霜姐姐,我哪兒敢啊……”名叫清霜的美人人如其名,不但膚色蒼白,身上還總帶着一股冷淡之氣,這時候從謝瑜面前爬起來,對謝瑜說罷了罷了,你從來都是喜新厭舊的,我今日還要謝你,不然我如何得見這聲名在外的中郎将啊?然後立刻轉過來對着崔玄寂。
崔玄寂心說你要幹嘛,我要幹嘛,你不要過來啊!!
越過清霜的肩膀,她看見謝瑜在待雲的懷裏露出玩味而促狹的笑容。
清霜先與她說了一會兒閑話,帶着提到從其他人處聽來的關于崔玄寂的傳言,接着又說音樂、說詩書典籍。崔玄寂發現此人煞是溫和有禮,且富于才華,善于觀察:三言兩句就能判斷出自己對她并不感興趣,也不打算有什麽“接觸”,于是便和自己保持着禮貌的距離,只談天說地,絕無輕浮浪蕩的舉動。難怪建康士子們都巴不得來趙珣府上作客。
說着說着,人也逐漸放松,崔玄寂好奇地問道:“清霜姑娘,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大人但說無妨。”
“嗯……其一,清霜姑娘為何會在趙府?”美人聞言笑了,“大人可知我生在何處?”
“自然不知,只不過從姑娘對樂理的了解,當是生在——”
“精通樂理之家?我家不過是樂戶,我出生之前,還在前廢太女的府上呆過;一路南來,本就是罪人,後來淪落為官妓,幸虧主家憐我,将我贖買出來。大人還想問什麽?”
崔玄寂明白她是不想再提,于是又問清霜在趙府呆的日子裏,遇到的最有趣的來客是那一位。
這下清霜可算找到了話題,倒豆子一樣和崔玄寂歷數她所接觸過的來訪者的趣事和性格,哪知道崔玄寂是出于政治目的在打聽。直到趙珣出來,她們又與趙珣聊起來。一群人吃過了飯,又用一輪茶,謝琰方出來。這時候,崔玄寂才見到了适才趙珣所說的“元安”,也就是謝瑜所說趙珣的摯愛——樣貌清秀,算不上什麽傾國傾城,就是在這府上都不算一流,眉宇間有疏離感,但笑得溫柔,讓人覺得如水一般質樸美好,大約趙珣喜歡她也是因為這種返璞歸真。
謝琰拜謝元安,又讓将感激帶給沒出來送的懷雅,又再三謝了趙珣,這才準備離去。然而謝瑜表示她暫時不走,還多呆一會兒,你們倆要走你們就先走吧,趙珣亦不強留,崔玄寂遂和謝琰道別衆人,走了出來。
兩人将車留給謝瑜,一起準備散步回去。
“怎麽樣,讨教到了?”
謝琰睨她一眼,道:“你這人不是挺會說話的嗎?就不知道不該問的別問嗎?”
“別啊,我覺得這可是該問的。你跟南康王都到這一步了?”
謝琰難得臉紅個徹底,左右看看确定四下無人能聽到她們的對話後,方對崔玄寂怒道:“夫子就沒有教過你‘“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124}’嗎?!”
崔玄寂笑道:“為了你好,違背‘禮’又何妨?告訴我呗,難道我你還信不過?”
“哼!那你想知道啥,你問,我看心情決定告不告訴你。”
饒是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對彼此的性情知根知底,謝琰就吃準了崔玄寂絕非促狹好事之徒,那些令人羞紅臉的細節,你若不說,她壓根不打算知道。“我是想問啊,雖然說——我也不覺得非要等到大婚之後再如何如何,但你和南康王要是有這個想法,就是打算,就這樣定了嗎?”
謝琰停下腳步,轉過來對着她說:“崔玄寂,你是我表姐,也是我從小的玩伴,這話我就先對你說了,對子樟我都沒說過:我今生就非她不娶了。除了她我誰也不要,她要是不在了——”
這俏皮話說了一半謝琰就覺得不吉利,立刻給咽了回去,崔玄寂見狀笑了。兩人又并肩走了一段,崔玄寂又追問道:“怎麽就是‘非她不娶’,焉知不是‘非她不嫁’?”
謝琰推她一把,道:“那你快去鐵匠鋪給我打塊牌子,往上寫一句話,‘南康王私家所有’,給我挂脖子上吧。”
“不過你這念頭,南康王她知道嗎?”
“她——她明白,我們的心意是一樣的。”
“一樣是一樣,招搖過市是招搖過市。”
“呿,我們又沒什麽所謂,哪像你與陛下。”
這下換崔玄寂主動停下來了。她看一眼謝琰,什麽話也沒說,似乎也找不到說的。謝琰被她這麽一看,知道漏嘴,看看左右,補充道:“你……別是沒這回事兒吧?我可不信啊。我知道你的,要說你對陛下曾經一點兒想法沒有,我是不信——”
“有是有。”崔玄寂打斷她。
“那,陛下現在知道嗎?”
崔玄寂搖搖頭,“我不知道。”
“哦?”
“你看呢?反正橫豎你都猜出來了。”
“我?我看陛下對你,也有那麽幾分不同。可是我見陛下也不多,證據不足啊。”
“南康王知道嗎?”
“知道,她先猜出來的。”
“那……她覺得呢?”
謝琰搖頭,“和我覺得的一樣,說到底,”兩人又繼續向前走,“我們和陛下接觸都不如你多,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更瞎猜了。”
崔玄寂嘆氣,謝琰又問:“還有,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
“對啊,就往下和陛下……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先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再說。”
“該做的事情?”
“嗯。”
“那你準備等着陛下雄心壯志實現之後,再來和她談這兒女情長啊?”
崔玄寂不答,無話可說,點頭又搖頭。謝琰見狀聳聳肩膀,“你可要記得,‘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125}’啊!”
“我縱然的确這樣想,但,她心中如果懷有‘千歲憂’,我又如何能作壁上觀呢?”
作者有話要說:
{124}《論語·顏淵》
{125}《古詩十九首·生平不滿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