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入冬以後,鳳子桓好好辦了四次宴會。第一次宴請高門重臣和他們的子侄輩;第二次宴請寒門出身的官員們并給予賞賜,幫助他們好好過冬;第三次宴請自己家裏人,還專門把在封在各地為數不多的遠近宗室都請來,甚至身負謀逆之罪的鳳子松都來了;最後一次,臘月裏終于有空的一天,她準備先和鳳子樟一對一的聊點要緊事情。
鳳子樟前一天聽到宣召她入宮,還不許她帶任何其他人的時候,就知道沒好事。将這話對謝琰說,謝琰笑道:“你這話說的,叫陛下聽見要生氣了。去就去嘛,難道你能坐視親姐姐孤立無援?”她往謝琰懷裏靠一靠,悶聲點頭。然而等到到了鳳子桓的寝宮裏,有好菜無好酒,可見事情絕不簡單了。
“快坐。這是崔家從豫章進貢來的鹿脯。”鳳子桓招呼道,又讓上火盆,女官們上完東西立刻退去,連門都關好。
“姐姐今日找我來,必是有要事吧。”
“是啊,你先吃,讓朕想想怎麽說。”鳳子樟象征性地吃一口,的确甜美,她點點頭,“姐姐直說就是,和我還繞彎子嗎?”
鳳子桓卻只是笑,不回答。
有好一陣,殿上只有木炭燃燒的聲音細微可聞。鳳子樟有一搭沒一搭地吃,鳳子桓的目光則一直望着地磚沉思。
“子樟。”
“姐姐。”
“如果來年,朕需要你出來,到朝廷做官,你可以接受嗎?”
“難道我現時的身份,就不是朝臣了?”
“嗯,嚴格來說,不是。”鳳子桓說完自己也笑了,“朕需要你,作為朕的意志的貫徹者之一,帶領寒門官員集團,替朕做事。”
“姐姐,崔相不可用嗎?”她放下茶杯,認真地盯着鳳子桓。
“她的用處不在此,崔儀善于調和和執行,但她不會偏向任何一方的意志。”
“也就是不能完全為姐姐所用。”
“你這不是很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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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姐姐是希望我去做黨魁,在兩派争鬥中中帶領一個絕對忠于姐姐的集團。”
“所以,你願意嗎?”
鳳子樟苦笑,“姐姐叫我做的事,我什麽時候不願意過?畢竟這朝堂外的黨魁我已經演了快一年了,走到臺面上也是遲早的事。”
“不,子樟,”鳳子桓身體前傾了一些,十分認真地說道:“如果你不願意,那就不要勉強。畢竟……”
鳳子桓欲言又止。
連熏香的煙霧緩緩冒出香爐上雕飾的孔洞的聲音都能聽見。姐妹二人對視,誰也沒有回避。
最後,鳳子樟笑了,“姐姐把我當作什麽人。要是前路風光秀麗,我未必想和姐姐一道,因為,也許我們喜歡的不是同一種風景;然而要是前路坎坷崎岖,我就一定要姐姐一起了。畢竟除了我,姐姐又去找誰呢。姐姐無須擔憂,交給我吧。”
鳳子桓望着她,良久不語。本想問是不是謝琰讓她說的,後來又覺得小看了她。
“你可要知道,這事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的。”
“世上哪件事不是如此?”
“好。那不出臘月,孫目大概就會徹底去職,左仆射的職位一旦空出,正月裏朕就會下旨命你代替他。”
“孫目賴在位子上這麽多年了,連着幾番出醜鬧事都不肯卸任,姐姐是又有什麽新的把柄了嗎?事情夠大了?”
鳳子桓冷笑一聲,“朕本來還想着要怎麽辦呢,按理上次農莊裏抓出來一群鮮卑探子的事情就應該把他弄下去的,奈何他摘得太幹淨了,朕無處下手。現在有了新的事情,趕他下臺不成問題。”
“可又是崔大人的功勞?”
“不然還能有誰?”
“姐姐這樣用崔大人……”
“嗯?”
“罷了。”鳳子樟自覺沒有資格說,也怕說錯了反而壞事。
“你擔心她,背負罵名嗎?”
“是。”
“擔心的晚了。”鳳子桓嘆氣道,“不過那些說她的人嘛,也無非孫目之流。若來年朝廷推行的改革能夠成功,像這樣的人,就自然會消失了。”
“看來姐姐是想行霸道。”
“畢竟現在不是可以安定平靜過日子的時候,不行霸道,如何收複中原呢?”
鳳子樟還想追問需要她帶頭做的事情具體是什麽,鳳子桓卻死活不說,轉而把話題引到去問她和謝琰如今過得如何。鳳子樟想到最近的事情就臉紅,恰好被鳳子桓瞧見,鳳子桓笑道,既然如此,她作為你的內史,往下要是不給你出力,朕可就要看不下去了哦!鳳子樟心說那你不如直接啓用她啊,但問題何在,她也清楚,只好像個被家長訓話的小女孩一樣點頭。
吃到後來,姐妹二人就只是聊些家長裏短,茶也撤了,開始喝酒。眼看着天快黑了,鳳子樟才告辭離去。鳳子桓自己在殿上坐了一會兒,外面通傳,中郎将回來了。
“怎麽樣?”
“找到了。”
“先坐。來人,上酒。”
等女官們再度守規矩地遠遠撤開,鳳子桓方問道:“真有?”
“真有。孫目自上次以後大概是打算就此罷休的,但是架不住敗家子女,實際上這條走私線也沒斷。這次直接被我們發現了主要的交易地點和涉事人員。邊境是早就沒有了互市的,雖然燕國來的東西市面上都有流通,但嚴格來說,這都是黑市。出入黑市本不是嚴重的事,但是自己私自搞一個走私的通道,有沒有借此通敵就說不好了。”
鳳子桓笑道:“那據你觀察,他們通敵了嗎?”
“現在沒什麽證據,無法判斷。”
“以你之見呢?”
崔玄寂笑了,“我以為不會。因為孫目雖然是如此的一個小人,但是他的利益與國家利益還是一致的,他沒有理由通敵賣國,他也沒有那個本事。”
鳳子桓為這一句“沒有本事”笑了好久,“朕自即位以來,一直覺得此人就是個廢物。若非因為出身顯赫,又有黨羽,如何能坐到這樣高的位子?而且就是因為他有家族、有黨羽,朕還不能輕易剪除他。過了這麽多年,總算找到機會了。謝謝你,玄寂。”
“陛下言重。”
鳳子桓從鼻子裏發出冷笑,“朕說這些該說的輕巧的話,你們說言重;朕說那些本當分量十足的話,倒有人不當回事。”
“陛下想要好好收拾這天下,那就動手,我會做陛下的臂膀的。”
鳳子桓盯着她,她則低着頭。鳳子桓沉默一陣,心中許多念頭掠過,末了才撿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說道:“朕早說過,就只有你與朕的場合,你無需拘禮。這下又低着頭幹什麽?”
崔玄寂也不好說是因為我無法面對你的目光,鳳子桓也覺得其實幸好她沒直視自己,否則自己也怕被她看出來。
“只是,朕派你做這些事,你會不會太為難?”
“過去的事未曾覺得,未來就算為難,為了達成目标又怕什麽呢?”
“可未來的事,可能比過去難許多。”
“我一直以為,天下之事,除了死生,都是難事。”
鳳子桓笑了,“難為你這樣看得開。希望你來年一樣看得開。”
這已不是鳳子桓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好像将要到來的是腥風血雨一樣。她沒告訴崔儀,她覺得這是她和鳳子桓之間的某種秘密,幸好崔儀在家裏也不怎麽問。對于鳳子桓,崔玄寂也不追問陛下你到底想怎麽做什麽,她相信鳳子桓想做的和自己想做的是具有同一目标的事情,甚至為了達成鳳子桓的目标她可以修改和犧牲自己的目标。我做你的肱股,不問歸途,你就是我非要登上高山之巅才能取得的至寶。
“來,一年到頭,也沒有機會好好和你喝幾次酒。”
鳳子桓舉杯,她也舉杯。來往幾回,兩人都有些放松,崔玄寂問道:“陛下,可以容我問幾個問題嗎?”
“朕說過,不要拘禮。”
“那,陛下到底想做什麽樣的皇帝?”鳳子桓的眼睛早已半閉,此刻瞥她一眼,和緩地說道:“朕剛登基的時候,還是少年時的那一套想法,老師灌輸給朕的那一套想法。要做明君、仁君,做有利于百姓和國家的事情,聽取群臣的意見,從善如流。監國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到真的登基之後,發現許多事情,并不能按照以前的想法來解決。朕以為不可如此的,有人說非得如此不可;朕以為非如此不可的,大有人要出來勸朕不如這樣、不如那樣。起初,朕不過覺得束手束腳,那麽彼此妥協一下,也就罷了。沒想到說着說着,他們或者拖延,或者陳抗,甚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作為威脅,不讓朕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朕當時年少,幾乎覺得恐懼,心想是不是朕徹底判斷錯了。只好改了。後來,按他們說得來,事情并不見得好轉,他們又對此別有一套說辭,朕算是明白了,這些人所在意的‘國家’和朕所在意的‘國家’,不完全一樣。當然還有一些人,根本不在乎別人,只在乎自己的享樂,比如孫目。”
“陛下可是說當年的稅案?”
“是啊,當時朕還覺得謝恢讨厭呢。朕覺得謝恢這樣直白地說不同意,既不給朕面子,也于事無補。然而後來他到底在出了岔子之後主動提出追查并且親自帶隊,打下來一群人,才使得朝廷相對均勢一些,也是有功的。時至今日,朕還應該謝謝他。不過後來,他沒辦法,必須去職。朕也沒有辦法。”
說這話時,她眼神淩厲,盯着地磚,皺着眉頭。崔玄寂知道說的是當時謝恢因為抓出朱世瀚和朱和之的弊案而去職,是鳳子桓傾向保護朱家叔侄,必須拿謝恢開刀。其實結果也算得上公正,謝恢只是去職,由他主動提出;朱世瀚外放去當廣陵太守,朱和之則幹脆不要做官了,回家修身養性去吧。
“經過這麽多年,朕早學會了一套和這些高門腐儒迂回鬥法的法子,只是鬥得心累。想改變,卻一直沒有機會。直到這兩年,朕才發現,不能再等了。再等,不但朕老了,國家也老了。朕想将能做的該做的都在朕手裏做完,留一個更大更好的舞臺給鳳煦去發揮,也想要後世子孫回憶起我們鳳家的時候,不會說那是一群無能的、無所作為、空有權柄卻抓不住機會的女人。所以不管朕要行的會被人說成是霸道還是殘暴還是什麽,朕無所謂,朕只要達到目的。”
她端起酒杯,崔玄寂立刻陪飲。沒想到喝完了一看,鳳子桓一動不動,還是端着酒杯,看着自己。
“幸好啊,朕遇到了你。你一直一直地,給朕驚喜。現在回頭看看,要是沒有你,有許多事情,大概根本辦不成。”
“陛下——”
“這是言重。只是這種話朕都不說,朕就不是個東西了。”
兩人聊着天喝着酒,不知不覺喝了許多。直到女官敲門問要不要更換炭火,兩人才發現炭火早已熄滅,而她們飲酒過多,身上并不覺得冷。鳳子桓說罷了,我們還是到裏間去坐着,醒醒酒吧。說着便移步後間。鳳子桓喝多了酒,心神放縱,走着走着,靠近床榻的時候,不免微微搖晃。崔玄寂趕緊上去扶着她坐下。在她眼裏,鳳子桓就是少了一根頭發絲都是大事,活像修煉了神功鳳子桓就應該青春不老似的。
“你幹什麽,玄寂?難道朕在你眼裏,已然老了不成?”鳳子桓仰臉望着她,酒醉的笑容有平日難得一見的溫柔可愛。崔玄寂除了被她的容顏迷得發瘋之外,別有一種憐惜漫過心頭。
“陛下還未老,不,陛下不會老的。”
“胡說,朕遲早有一天,也會死的。生老病死,誰人得免?”
崔玄寂已半跪在地上,讓鳳子桓不用費力仰着頭看她。
“那,陛下即便老了,也一樣好看。”
鳳子桓笑起來,“朕在意的是容顏嗎?”
“陛下即便老了,也一樣……”
“一樣什麽?”
“一樣英明,一樣威武,一樣潇灑,一樣……”
一樣可愛,她在心裏說。
突然,鳳子桓伸出手撫摸着她的臉說,“只是朕,還真想看看,你年歲漸長之後,會是什麽樣子。好的女子,如醇酒一樣,年份越長,越是芬芳。等你再長個十歲二十歲,你會是什麽樣子?朕猜,你一定比崔儀好看,哈哈哈哈。但是你可能不會有她那麽機靈,你還會變得很大氣,很優雅,像……像山中的老松,枝丫還垂下來一點的那種,既不疏遠俗世,又能保持自己的品格。啊,可惜那個時候,朕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陛下!”
鳳子桓見她眼中有淚光,本來借着酒勁胡說八道的念頭也沒了,已經滑到她下巴的手指也順勢向下握住她的手。
你對我是真的有意吧?可這又是何苦呢?
“罷……朕胡說的,你看看你。”
鳳子桓把手收回來了。
沒過兩日,孫家的走私一事在朝堂上被公開,孫目只能接受被罷免的結局。不追罰其他,已是格外恩典。轉年,正月裏鳳子桓就宣布任命南康王為左仆射。這個決定一出,嗅覺敏感的重臣們立刻明白将有不尋常之事發生。果然,二月初三,鳳子桓下令各州郡及封國清查人口土地情況,為北伐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