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鳳子桓的盤算是,朕給你們一到兩個月的時間,要隐匿、要躲藏、要修改的,都去弄好,剩下來的,就都還給朝廷。她也明白肯定會有一大群朝臣反對,所以才事先拿出一年的時間給寒門官員們積蓄實力、結成集團。初三這日,她先是在朝會最後宣布這個消息,讓諸位愛卿回去好好思索,明日再來議。接着立即散朝。

崔玄寂當時人在建康巡邏,下午事畢,本來準備回宮去的,結果家仆來請,說丞相請中郎将趕快回家一趟。崔玄寂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急急忙忙跑回去,崔儀表情嚴肅,将事由告知之後問她:“可是你的主意?”

崔玄寂錯愕,“自然不是!”

“嗯。那,你可觀察到陛下,有什麽異常嗎?”

她想了想,“沒有,都還是我之前向姑姑說的那樣。看來陛下計劃此事已久,卻一個人都沒告訴。”

崔儀無奈地搖頭,“她若真的如此打算,我們只能想辦法把事情做得既如她所願,又不傷害太廣。”

“姑姑覺得會出亂子嗎?”

“不可避免。你想想,別說別家,就是咱們自己,封地之外,買來的土地豢養的奴婢還少嗎?相比其他高門大族當然算少的,但是在陛下看來未必覺得。咱們家兼并他人已經算少,比我們多十倍的大有人在。陛下如此看待咱們,何況他人?當然,土地歸了大族,普通百姓淪為佃戶甚至奴婢,朝廷自然既收不上來錢糧也沒有人丁勞力可用。陛下此番是想解決這個問題,前兩年做的一切都只是這一步的準備罷了。倒是準備得挺成功。”

“既然成功,做起來會否省些力氣?”崔玄寂問完自己都覺得自己愚蠢,崔儀也壓根不看她。

“你給她出的主意,固然對于滌蕩朝政有幫助,也平衡了一下皇家與世族之間的勢力對比,但也助長了陛下的雄心。有雄心不是壞事,只是陛下天性剛愎執拗,如果往下朝野反對的聲浪和阻力都非常大,難保她不會惱羞成怒,強行推進,到時候引來不可測之禍。唉。”崔儀轉身湊近了對她說,“我不是怪你,畢竟我們都是作為人臣事君,皇帝的意志我們控制不了。你記住,從今天開始,你給皇帝出主意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勸誡,小心,勸誡。因為首先,你要保證你留在她身邊,否則你不再能保護她、影響她;其次,必須要想方設法讓她選擇比較和緩的方式推進這件事。”

“是。姑姑,要是陛下有意通過南康王為首的寒門世族群體來推進這件事,我們應當可以通過南康王來控制事态。”

“我不擔心南康王,”崔儀擡頭望着天空,彤雲密布,看樣子要下雪了,“她沒問題,我只擔心顧衡那一幫人和其他世族們,一旦反應過激,陛下再被觸怒,那——”

北風停了,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玄寂啊,世上有些事,我們只能盡力而為。你不要勉強自己啊。”

崔玄寂當日回到宮裏,鳳子桓忙着批閱奏疏,她繼續去當她的教頭,兩個人竟然一日都沒碰上面。鳳子桓以為她忙,她以為鳳子桓忙,彼此思念卻又彼此不知。

次日的朝堂上,朝臣們争吵地口沫橫飛。寒門士子中早有人看不慣這些高門的嘴臉,見此事涉及他們的核心利益,立刻支持皇帝的決定;而謹慎一些的那群,并不着急表态;而唯顧衡馬首是瞻的世族朝臣們,則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地分析利弊,說北伐的準備應該是那些方面,應該如何處理,清查這些是在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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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說完,鳳子桓斷喝道:“爾等為何竭力阻止此事?莫非做賊心虛?是強占了本不屬于你們的土地,還是強奪了良家人口?”

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她站起來注視朝臣們的表情,看見這一側的鳳子樟一臉平靜,另一側顧衡面色凝重;末了崔儀站出來主動說,臣以為,清查乃是必須,只有清楚具體的情況,才能衡量國力,找到最适合北伐的時機,做足準備;又慷慨直言了一番北伐之必要,斥違抗者是忘本悖亂,辜負皇恩;再補充了一段說收服中原是每個人的責任,只有查個清楚,才能确定每個人應該在這裏面出多少的力。

鳳子桓看着崔儀,沒說話。崔玄寂在殿外,一動不動站着,聽着殿內的動靜。

顧衡最終主動站出來說,臣附議丞相所言。

鳳子桓看着他彎下去的腰背,感到一陣心滿意足,只是還不夠。“如此甚好,就着丞相和南康王拟定一個名單,十日後報送朝廷審核。”鳳子樟一愣,崔儀已經答好,她也只有跟着應了。

朝散之後,崔儀叫她一起去見皇帝讨論此事,她答應了。

“往下,就要辛苦殿下了。”兩人一道走,按理先要給皇帝留一點休息的時間,于是步速很慢,崔儀領着她到僻靜處聊天。

“崔相言重,我素來不事政務,對于此中關節也不了解,姐姐命我與崔相合作,無非也是看中我了解那些寒門官員罷了。”

崔儀笑了,“殿下還是小時候的性子,可以直說的事情,一點都不迂回。”

“若非有崔相,這朝政哪能如此維持。今日簡直是劍拔弩張,不知道姐姐近來為何突然如此。”

“陛下雄心壯志,隐忍多年,是不得不發,非一時興起。老臣倒以為,由殿下來做此事是好事。”

“崔相恭維我了。”

“非也,陛下此事針對大族,老臣也在其列,難免不被懷疑憎惡。只有殿下一身清白,又備受寵愛,說的話陛下也聽得進去。”

鳳子樟無奈地笑笑,“那不如崔相以柔事之,我以剛事之?橫豎我再剛烈以抗,姐姐不會對我如何。”

“不,”崔儀認真地說,“殿下恰恰要柔,老臣來做那個說難聽話的。”

“崔相是要……?”

崔儀笑而不語,鳳子樟明白了,搖搖頭,“有勞崔相了。”

“老臣不足惜,殿下才是有勞了。”

崔儀和鳳子樟兩人認真計劃,力求将這個名單弄得盡善盡美的時候,崔玄寂的生活倒是依舊,唯一的不同是鳳子桓并不和崔玄寂商量這件事。她們一樣朝夕相處,議論天氣和花開,議論草木和雨水,就是不說朝政。鳳子桓不提,崔玄寂自然不問。天氣漸暖,鳳子桓忽然提出,讓崔玄寂帶兩個女兒出去騎騎馬,“尤其是鳳煦,現在上下馬都沒什麽問題,也該學學騎射之術。鳳熙是成天靜不下來的,朕看這一冬也要把她憋壞了。光交給那些教官,朕也不放心,還是你帶着去,你還可以教教她們,怎麽樣?”

“領命。陛下放心。”

鳳子桓點點頭,“朕最放心你了,最放心你。”

崔玄寂見她面帶疲倦,心中溫柔的彌散一片,“陛下可是累了?”

“嗯。”

“休息一陣吧。”

“政務如此之多,怎麽能休息呢?”

崔玄寂猶豫了那麽小小一瞬,最終還是決定說心裏話:“陛下往下是‘大敵當前’,可不能先累壞自己,沒了力氣啊。”

鳳子桓瞥她一眼,嘴角翹得高高的,“大敵?哈哈哈哈哈,朕有你。”

數日後的一天下午,崔玄寂帶着兩位皇女和大隊護衛人馬往東出臺城,過青溪去溜達溜達。這一帶土地平曠,也沒有什麽可以躲藏的地方,算是相當安全的。為兩位皇女挑的馬匹也符合她們各自的身高,也都是溫和馴良、一早吃了個飽的。過了農田,到一片荒地時,鳳煦正在認真學習如何控制馬匹的速度,鳳熙跟在後面大隊裏,大聲喊道:“崔卿!我可以跑一跑嗎?”

鳳熙所騎的馬是一匹溫和的母馬,稍顯矮小一些,此時的速度肯定不符合小姑娘的預期。崔玄寂與鳳煦本并排而行,回頭看了一眼,大聲道:“可以!但是不要太快了!”鳳熙得了允許,高興地一揮馬鞭,母馬立刻趕了上來。眼看前方有人阻礙,鳳熙竟然調轉馬頭,跑了出去。崔玄寂叫她別跑太遠,她說不會,周圍四個衛士們立刻跟了上去。

崔玄寂一邊教導鳳煦如何控制馬匹、注意平衡,一邊不時瞥一眼使得隊列變成大小兩列的鳳熙;愛玩的丫頭看來也很克制,跑出來之後便不曾再揮鞭。她略感放心,便轉頭對鳳煦說,殿下若想在跑動的過程中取出武器,那麽就要注意——

“何人!!”旁邊衛士大喊,崔玄寂猛地擡頭,山上出現五個農夫裝扮的男子,個個手執弓箭,挽弓而射,速度極快。從崔玄寂看見他們到衛士們擋箭,二十餘支箭飛來。衆人盡力格擋,仍有三支,分別射中了鳳熙和另外兩個衛士的馬匹。馬匹中箭,立刻受驚,加速向前跑去。尤其是鳳熙的那一匹,跑得竟像是瘋了一樣。

電光火石間,崔玄寂命令剩下的人将鳳煦保護好帶回安全地方,自己快馬加鞭去追鳳熙。

從背後看去,鳳熙騎着一匹栗色的臀部中了箭的母馬,緊緊拽着缰繩,坐得倒還算穩。按理,馬匹受傷,缰繩又拉緊,早該停下了,這匹馬絲毫沒有減速的架勢。崔玄寂好不容易趕上去,小心站起,縱身一躍,跳到鳳熙背後,右手接過了缰繩,左手護住鳳熙,将她摟在懷裏之後,猛地一拉。

馬匹嘶鳴,喘息,馬頭高高揚起。曾經在學習的騎馬的時候,父親教導她,切勿随便這樣拉馬頭,否則會拉傷馬匹的肌肉。她用力極大,正常情況下馬匹已經吃痛,這匹素來溫馴的母馬卻毫無反應,還越跑越快。

崔玄寂沒有辦法,低頭對鳳熙說:“殿下把腳從馬镫裏拿出來,然後抓緊我!千萬不要松手!”鳳熙大聲答是,崔玄寂拔出佩刀,右腳小心翼翼地盤了上來,幾乎蹬在馬鞍上。

“殿下可準備好了?”

“好了!”

“閉眼!!”

她猛然向前一砍,馬頭血濺三尺,她足尖一點,抱着鳳熙順利脫離失控的馬匹。馬匹沒跑幾步就摔倒在地,而她和鳳熙則穩穩地落在遠處。她猶在大口喘氣,鳳熙卻擡頭對她說:“崔卿好厲害。”

崔玄寂被她逗笑了,“殿下受驚了。”

“無妨,是我武力不足,也沒帶武器;不過即便我帶了武器,也不下不了殺這匹馬啊。”

“殿上可有受傷?”

“沒有。只是這馬……”崔玄寂不敢将她一個人留在原地,便護在自己身側,一手執刀,小心走到馬匹身邊,将箭拔了出,用自己的衣服小心包起來。二人再騎馬回去。

鳳煦見到妹妹渾身是血的歸來,臉色一時煞白。但見其精神極好,始知無恙,笑逐顏開。崔玄寂還在安排兩位皇女與教官一同騎馬以策安全,被衛士們放的響箭叫來的援軍早已趕到。帶隊的便是崔玄寂如今的心腹吾豹,“這樣,”崔玄寂對他說,“你帶頭,我殿後,我們先把二位殿下送回去。你遣快馬一匹,讓人立刻去告訴廷尉,帶我的令牌,搜山。”

“此時搜山,還有用嗎?”鳳煦突然插話道。

“殿下,有沒有用,都必須搜。”

鳳煦點點頭,又對崔玄寂說:“崔卿,我看不如再派一人回去,先到青溪把守,咱們過去可以洗洗幹淨,熙兒這樣子,回去是萬萬不能見母親的。”

崔玄寂了然,立刻對她道謝。

即便如此,她們回到臺城的時候,鳳子桓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崔玄寂先把皇女送到安全處,扶着她們下馬,然後就跪在鳳子桓面前請罪。鳳子桓拉過兩個女兒來看,見鳳熙還高高興興地,也知道無事,就讓教養嬷嬷帶回去,“先好好洗個幹淨,晚上再來去找寧妃吃飯,啊。去吧。”

她對女兒們說話溫柔,崔玄寂不指望她對自己也會如此。

“玄寂,你可有受傷?”鳳子桓的聲音放低,但一樣溫柔。“起來說話。”

“臣,臣沒事。”

“今日之事,不怪你。”鳳子桓看着她,身上還有血污,“你和朕回去,朕已命京兆尹和廷尉立刻進宮了。”

“是。”

“此事其餘知情之人,朕已經全部逮捕下獄。”

崔玄寂擡頭看着鳳子桓,鳳子桓的眼神望着遠處。

“走吧。回去給你換身衣服,都弄髒了。”

當夜,搜山的搜山,搜捕的搜捕,崔玄寂不及休息,不但加強了防衛,還親自審問了随行衛士們。沒審多久,有人來報,說在廷尉的牢裏,太仆{126}手下的骅骝廏{127} 一個小官員一頭碰死了,可見就是問題所在了。崔玄寂搖搖頭,留下副手繼續挨個談話,不說誰一定有嫌疑,也可以問問這段時間有無見到異常情況,自己則先到兩位皇女處,和吾豹一起檢查了周圍,再到鳳子桓的寝宮。

“陛下。”

“你來了?”

“我剛剛聽說——”

“廷尉的大牢裏撞死一個。”

“是。”

鳳子桓點點頭,“嗯,這事兒再說吧。玄寂啊,今天的事,你覺得是怎麽回事?”

崔玄寂知道鳳子桓必然會問,為這一番說辭,她已打了無數遍的腹稿,“我以為,不大像是奔着刺殺來的。”

“哦?”鳳子桓上身動也不動,只是把腦袋轉過來對着她,“為什麽?”

崔玄寂感到撲面而來的壓力,但依然挺直了腰背說道:“謀劃此事之人,必然清楚我會陪兩位皇女一道前去,設伏人數不多,射中馬匹之後就走,目的無非是用箭上之毒刺激馬匹狂奔,造成驚恐和傷亡就是了。如果真為了取兩位皇女的性命……”

“如何?”鳳子桓的語調冷冰冰的。

“先設伏殺了我。”

鳳子桓搖頭苦笑,“嗯。”本想說“你不必如此”或“朕也舍不得”,但到底咽回去了。“朕剛才去看了看她們兩個,一點兒不像受驚的樣子,朕就交給仙婉了,正好段妃也在那裏。你,說的對,都對,不為取性命,只為恐吓。恐吓。”

說着,她把手裏的茶杯甩了出去,茶杯在殿柱上撞個粉碎。

“大敵當前啊。”殿上只聞手指關節在咔咔作響。

第二天,有顧衡一派的官員上奏要求罷免無所作為的廷尉,鳳子桓當即就準,但是沒接受別人的提議,反而是立刻提拔寒門出身的另一位以支持嚴刑峻法為特點的官員,斬釘截鐵,不接受反駁,并且當着衆臣的面對那位新廷尉說,行刺皇女之事若是成了無頭案,不要緊,那是上一任的過失,你只要保證,下一次出現這樣的事情的時候,該夷族的人,一個都別讓他們跑掉。

那是朕與仙芝的孩子,她想。

作者有話要說:

{126} 秦至隋唐時主管馬政的最高長官。

{127}主管馬政的下設機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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