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兩個小姑娘能吃能喝,神色如常,但朱仙婉還是不太放心。晚飯裏多準備安神湯不說,得到消息的時候還專門找段豈塵要安神熏香。“我怕她們晚上回去做噩夢,畢竟小孩子,也沒經歷過這種事。”
段豈塵直接讓婢女回去準備,讓她們拿上十天的量,九天的晚飯時候直接送宮裏去,剩下一天的一會兒當面兒拿給兩位皇女。“別,你全拿來,我來給。”朱仙婉說,段豈塵一愣,“怎麽,這種時候還有人懷疑我了?我能幹什麽。”
“說是這麽說,但是……”朱仙婉想了想,也是,何苦來呢?藏着掖着更糟糕,不如光明正大地做,“你晚上留下和我們一塊兒吃飯嗎?”
“可以啊。”
“那讓她們回去拿,拿完了你來送,當着面親自檢驗,親自給。”
段豈塵笑了,“好。”
皇帝當時專門到朱仙婉宮裏來找她,也就恰好撞見了流連于此的段豈塵。朱仙婉當時還有一點點被抓現行的做賊心虛——雖然兩人什麽都沒做,就是坐着看書聊天;段豈塵卻神色如常,好像鳳子桓不過是個無關路人。鳳子桓一說,朱仙婉立刻就開始準備,又是安排她們梳洗,又是陪她們吃飯,再一路送回去,回到朱仙婉宮裏,再歇一會兒就該睡了。
“我看今日鳳熙挺好的啊,壓根不像一個受了驚的小姑娘。還在哪兒仔仔細細地跟咱們說整個經過。”段豈塵一進屋就把自己扔進坐慣了的榻上,坐是坐下了,手卻不停,接過侍女們送來的茶杯就給朱仙婉倒好,稍加吹涼,保證茶水不燙也不涼,然後立馬遞給了朱仙婉。
“她是那個樣子而已。要是這事兒換成鳳煦,如此波瀾不驚,我還能信。可是鳳熙不一樣,她面上如此,現在也覺得自己不害怕,晚上睡下之後,做不做噩夢還不知道呢。半夜吓醒也不是沒有的事。”
“啊?以前還出過這種事?”
“是啊。那孩子,看上去活潑,心寬,實際上感情豐富着呢。又愛聯想。總之希望有你的安神香,她能一覺到天亮吧。”
段豈塵正順勢吹噓自己的安神香如何管用,朱仙婉沒答話,安靜品茶。末了等她說夠了才補了一句:“今日多謝你。”
“嘻,說這些幹什麽。我也有義務疼愛她們兩個啊。哎呀,想想我也是多年沒有騎馬,都不知道技術生疏了沒有。”
朱仙婉想起段豈塵曾說過她以前也是征戰之人,便問道:“那樣情況,你也遇見過?”
“馬匹失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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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過。吃了不該吃的草,或者被人下了毒,或者幹脆就是喂多了某種草藥。”
“那……該怎麽辦?”
“怎麽辦?按道理,今天馬匹受驚的要不是鳳熙,是崔玄寂或者羽林衛士那樣的好騎手,把握好方向溜着騎就好了。只是騎馬的是鳳熙,崔玄寂肯定怕她久了掌握不好平衡,墜馬受傷就麻煩大了。”
“哦。一直騎,等到馬累了就行?會不會有別的情況?比如——”
“有,比如馬匹死命地跑,跑到後來力竭而亡,直接摔倒,人也摔出去,還被馬壓死,這都有。就看藥效。所以崔玄寂的處理非常正确,就是不把馬當回事,再好的也給殺了。馬有點可惜罷了。”
“被馬壓着,會——”
“壓死,壓斷腿,壓斷肋條,你想啊,馬多沉。”
聽了半天,朱仙婉想想又覺得後怕,“你這麽一說,我開始覺得學騎馬太危險了。”
段豈塵伸出手,本想摟她肩膀,又怕被人看見,幹脆握着她的手,“是危險,但今天這種情況還是少見。其實應該就留在華林園裏訓練就好了,是陛下寵愛孩子,才讓這麽小姑娘就跑出去。別想啦,今天有崔玄寂,逢兇化吉,以後一定還有後福。兩位皇女身材颀長,只要不柔弱,以後馬術好學着呢。”
朱仙婉把手抽出來,“說難的也是你,說好學的也是你。你這嘴裏就沒有個定數。”
段豈塵又厚着臉皮把朱仙婉的手拽過來,趁着沒人,放在自己鼻尖前親吻。朱仙婉羞紅了臉,偏又抽不出來,酥酥麻麻的感覺讓她沒力氣掙紮,只能小聲抗議道:“一會兒有人會進來的……”
“誰?”她不得不承認段豈塵放低音量時的低沉嗓音于她而言簡直是催情的魔咒。
她喘一口氣,“我不是讓教養嬷嬷們等鳳煦鳳熙睡着之後來通傳嘛,快放開……”
“人來了再放。”
果然過了好一會兒,朱仙婉臉上的紅暈都消失了,才有女官過來通報。朱仙婉詳詳細細地問了半晌,才放人家回去。人一走,宮裏安靜極了,朱仙婉看一眼對面笑眯眯的段豈塵,無奈地嘆口氣,“你打得就是這個主意吧?”段豈塵但笑不語,朱仙婉叫就秋蘭去準備熱水兩人洗漱,晚上就讓段豈塵睡這兒了。
數月過去,兩人總是如此。時不時地就在對方宮裏留宿。未免次數太多引起懷疑,就用盡手段制造“不得不”:一會兒一起在制香作坊累到下午,懶得回去了;一會兒下午在一塊兒讀書念得倦了睡了午覺晚上不困又聊太晚,幹脆不回去了;彈琴跳舞甚至飽餐美食都可以當作借口。段豈塵本來覺得是沒有必要的,反正後宮不過你我二人,好幾年互不搭理,現在親厚一點,難道不是好事?朱仙婉卻始終不這麽認為,她一定要給自己找個借口,名不正了,言還不能順嗎?
段豈塵反駁道,名哪裏不正了?
朱仙婉說不出來,但她在意。在她眼中,她們雖然都是鳳子桓有名無實的妃子,但這樣做還是還是不妥的,悖逆禮教,甚至可稱得上穢亂宮闱。雖然本朝并不禁止女子與女子相戀成婚,可已婚之人還別有所愛已是通奸之罪,更何況自己和段豈塵呢?她還是鮮卑人,而自己是一個沒落高門,她是來和親的,而自己呢?籠絡皇帝,提醒皇帝對朱家的虧欠,再照顧姐姐的孩子?自己是來做替代的,是來做招牌的,她們都是棋子。棋子為了自己的安全,或許應當安于不掙紮的宿命。
但那天晚上的段豈塵太美了,她腦海裏甚至沒有掠過一絲一毫“控制自己”的念頭。段豈塵沒過幾天便笑她,“我本以為……你會抗拒,或者躲開,沒想到你竟然……這麽主動。”
朱仙婉當場扇了她一個輕輕的巴掌,心裏卻想着認真想了想自己到底為什麽會這樣?是的她知道自己從未遇見過喜歡的人,于是她當然也羨慕過姐姐和陛下。入宮前她沒有喜歡過誰,沒誰敢輕易來說媒,深閨之中她朋友也不多交游也不廣;入宮後她也試圖去像姐姐那樣愛鳳子桓,卻被羞恥和愧疚所阻攔,漸漸也覺得鳳子桓對于自己而言不可親近。她曾經惋惜過,漸漸也放棄了。如果注定做一個看守位置的看守與囚犯,大概這些就不屬于自己吧?然而與段豈塵熟絡之後,那種生活忽然多出光亮的感覺就像是房子裏一直不知道拿來幹嘛的陰暗空房間終于找到了用處,終于有人住進去,還在裏面開了一扇窗,讓陽光灑落進來。
她曾經覺得無所依傍,孤零飄蕩,即便是姐姐把自己交給了鳳子桓還是一樣,一年四季的風還是冷的,自己任由風往四面把風吹。直到段豈塵突然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突然從模糊的背景中走出來,有了顏色,風筝線才回到一個人的手中,船才有了下錨的地方,她才知道自己可以是這樣子,而且可以保持這樣子一直下去。就像是風中飄落的種子,終于找到了紮根的地方。
她沒後悔,她只是不希望傷害別人,不想制造麻煩,想就這樣安安靜靜無人打擾地過下去,在皇宮的囚牢中找到快活,守着這快活直到死去。要是傳揚出去,她自己倒無所謂,只是對于段豈塵和鳳子桓還有整個朱家,她不得不考慮。
段豈塵先爬上床去,等朱仙婉來了,等待着她的被窩早就溫熱了。等她帶着暖爐爬進去,段豈塵小心給她蓋好被子,又再蓋上一層毯子,邊緣卷進去掖好,把她包得像露頭的蠶蛹之後,自己再滾回自己的被窩裏,麻利地把自己包好。
“呼!舒服舒服。”段豈塵一邊呼氣放松腰肢,一邊悄悄把手伸過去,像個偷油的老鼠一樣窸窸窣窣地蹿到朱仙婉手邊。
“段豈塵,”黑暗中朱仙婉臉上挂着笑容,段豈塵能聽出來,于是她越發膽大,像個小孩子。
“嗯?”
“手。”朱仙婉埋怨。
“嗯。”段豈塵表示不改,“牽着手睡不是更好嗎?”
段豈塵明白這些那些考量,但她反感,就像反感其他的牢籠比如皇宮與和親一樣。但也正如皇宮、臺城與和親,她不得不與之共存。有天晚上她和朱仙婉說過了故鄉的山水,說在其中奔馬的暢快與自由。夜裏她就夢見自己和朱仙婉回到故鄉去了,無憂無慮地在山水間馳騁。醒來是半夜,人還在建康,屋外下着冬日的冷雨,而身邊的朱仙婉睡着。
要是要求朱仙婉勇敢一點不要躲躲藏藏想盡辦法,是否應該先要求自己更強大點,不但不怕此事暴露,就算暴露了,也能憑借自己的實力把它蓋住?
我會保護你,你要相信。
朱仙婉抽出了自己的手,一個轉身,掀開被子,竟然靠到她懷裏。“被子留個縫還漏風,冷,不如就抱着好了。”段豈塵一時詫異,接着便是滿腔歡喜,連忙一手把朱仙婉摟緊了,一手伸過去把朱仙婉背後的被子蓋嚴實,嘴裏念念有詞:“對對對,你直接抱着我個暖爐不是更合适嗎早怎麽沒想到呢……”
有的時候,你比我還要勇敢。所以我要像你一樣勇敢。
“不過,”她說,朱仙婉靠在她頸口“嗯”了一聲,“你不是一直說這樣抱着容易……”
朱仙婉掐她一把,她假裝很疼似地小聲叫喚着,朱仙婉知道她不疼,但還是給她揉了揉,“那也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你就不想……?”
“段豈塵!”
她嘻嘻地笑。每次如此,她就想起朱仙婉當時問她,何處學來這些東西,她便告訴朱仙婉說,一則陛下作為師傅領我進門,二則這些年難道我就不能好學上進?
當然她開完黃腔,朱仙婉便要掐她。漸漸地朱仙婉早已能夠輕易識別她不同的笑容代表的不同含義,比如這種嘻嘻的笑,分明就是想起這些事情。
“啊呀!這下疼啊!”
聲音都被裹在被子裏,屋外聽來,裏面簡直是一片沉靜。
而臺城外的南康王府上,謝琰和鳳子樟保持着幾乎同樣的姿勢。區別只是,宮裏的段豈塵和朱仙婉不過說着玩,謝琰和鳳子樟是有實際上的躁動不安。
中秋之後,謝琰雖然讨教來了她想學的東西,但沒有實踐,一切不過紙上談兵。她一直在等待時機,等待某一天可以不那麽羞澀,直接提出,或者,呃,行動……
結果秋收之時,遙遠的南康國有事,她作為內史,也算國相,不得不趕緊南下處理,留下鳳子樟在建康繼續當宴會主人。這一去再加辦事,差不多兩個月過去了。回來路上本欲快馬加鞭,結果路遇山賊匪盜,不得不出手相助,幸好與幾個江湖老友在一處,處理得也快;就是半路不小心捅了官賊勾結的馬蜂窩,雖然人贓并獲,但還是一路鬧上朝廷,驚動皇帝下旨,才算了結。幸好此事鳳子桓不曾追究她帶私兵與官軍動手的問題,還給了她嘉獎。這一鬧,又是一個月。臘月下旬她才回到建康。
本就沒有實踐經驗,這下更缺乏勇氣。只有別離中蔓延成疾的思念随着見面而冰雪消融所帶來的溫柔,才讓她內心升起想要把鳳子樟抱進懷裏的欲望。可是她不敢。即便正月中鳳子樟就随便找了個借口讓她睡在自己寝殿,一張床上,她也沒敢怎麽樣。她總覺得鳳子樟要是不主動,她就不能主動,否則就是……
這是她的底線,她不能違背,是不能逾越的雷池。否則,她覺得她和鳳子樟就完了。
結果就是一個多月來,兩人就每天摟着同眠,卻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腦海裏每天晚上都能把自己“學”到的東西過一邊,聰明地舉一反三,想出好幾種行動的方式,就是不能付諸實踐。而且她覺得,鳳子樟都沒主動提,甚至也不和自己說及或抗議,就足可證明鳳子樟不想了。既然她不想,那自己……
就這麽睡吧。她想。于是又把摟在鳳子樟腰上的手收緊了一點。溫熱的掌心貼在鳳子樟凝脂一般的肌膚上。
謝琰是個好學生,這不假。在趙珣府上,元安和懷雅兩個人都教了她許多東西,有的東西她都不敢看——而她的老師本着實證的精神力圖精确地教學,還是做了一些示範給她看,雖不是真的。老師的句句教誨,她謹記在心,尤其是記住了為了使得鳳子樟感到快樂和舒服,絕不可強迫,要順對方的意。但是她沒好好記住的是懷雅對她說,情不是完全理性的,有時候甚至是完全不理性的,是一時興起的,是一種沖動。
她的心上人完全可能在理性推脫躲避不面對的時候,被意外的什麽刺激所誘惑,心生欲念,步步淪陷。
比如,鳳子樟這時候意外地覺得謝琰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讓她渾身發軟,這只手現在還在不知不覺、一反常态地向下滑去,不知道謝琰是睡着了還是累了,但她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
“謝琰……”
作者有話要說:
套路的終結【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