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嗯?”

“你的手。”

鳳子樟的聲音很低,好像生怕被人聽見。可屋外數丈都沒有人影,自從她和謝琰住一塊兒以來,就沒人敢在晚上靠近寝殿了。無論有沒有事,反正不要惹事,對吧?

人的羞恥心有時候并不在意有沒有旁人圍觀,在心底,自己就是自己唯一的且最大的圍觀者。

“啊,我——”謝琰本已接近入睡,這會兒腦海一片模糊,什麽手?在哪裏?實際上她的手的确還放在鳳子樟的腰上,此時恍惚間手沒拿起,卻上下撫摸。皮膚接觸謝琰手掌上因為練武而留下的老繭,鳳子樟整個人倒吸一口氣,心跳如雷。

“你——”

結果這下子手拿走了,她又突然覺得空落。

“怎麽了?”

她想說話,卻啞口無言。應該說什麽?這時候她不是那個主動索吻的人了,甚至這些抱着謝琰睡的日子裏,她都拒絕在榻上親吻。否則她擔心自己會失控。那種陌生的直沖顱頂的纏綿欲望讓她無所适從,那是狂潮,她害怕。她忘記自己說近在咫尺卻不能碰是酷刑了,她忘記自己說要節省時間了,清醒的時候想起來她會鄙夷自己的勇氣,可惜她的勇氣無論如何都要依仗理智。是誰說小別勝新婚的?想起來就懊惱,要是謝琰沒有去那一趟南康國,也許當時順着她們早就已經……等到謝琰回來,緊緊擁抱着彼此親吻之後,她才發現彼此嘴唇都腫了,也幾乎把對方都給摟疼了。是疼痛讓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癫狂邊緣。

她的眼神裏有一絲猶豫,一定被謝琰看去了。

從那以後謝琰能保持相當的君子,抱着自己的手規矩得很,即便自己心底偶爾會期待她不要那麽君子,偶爾也會害怕她不君子。結果今天……

謝琰的手輕易就可以點燃自己。熊熊大火一定是美的,她明白,但那是火。

理性到底是什麽,感性又是什麽呢?為什麽有的人在有的時候會極其理性得近乎冷酷,有的時候又會感性得近乎瘋狂?她曾問母後,難道我們竟如此不受自己控制?母後當時大笑了一陣,然後對她說,“樟兒,你不妨這樣理解,一個人的魂魄如山崗,理性如風,感性如雨。風再吹得猛烈,日久天長,至多能雕塑山上的石頭;雨下得猛烈,卻能形成山洪,漫過山的每一寸土地{128}。風來有時,雨來也有時。作為山本身,并不能去要求風和雨。有時老天就要下雨,你奈它何?”

“可是——”

“可是?沒什麽可是。雖說有時候風太大吹倒了樹雨太大沖走了土,但……”母後的眼睛裏有她當時不理解的情緒,“由它們去也好,畢竟你個人,不是佛祖。風雨都是必要的,風雨過後,你會是更好的你。”

雨點落下來了,在土地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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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和謝琰面對面,伸出手指用指尖輕輕撫摸再熟悉不過的輪廓。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

這輪廓柔和英俊,從她見到謝琰的第一眼她就承認這是得上天眷顧的造物。日子久了,情感附于其上,她只能說這副面孔是可愛的,她想不到別的詞彙,并且總是被它迷惑。

她湊上去輕輕親吻謝琰的臉頰,然後移向鼻梁,鼻尖……

“唔。”謝琰閉上的眼睛再度睜開,手腳仿佛具有自我意識一樣地動起來,瞬間翻身,上下移動,殘存的理智只能控制自己不要用力過度。

你是天庭降落凡塵的仙子,有法力,在一瞬間将我從一個人變成一頭野獸。或者我是一捆木柴,而你是燈油,你偏要倒下了将我點燃,而我垮塌,将你掩埋。狂熱和沉迷像一把鋸子一把利刃,在我的腦海我的靈臺我的魂魄中開了一個數寸長的口子,我随之融化,我被烤得必須融化,我将自己融化再将你融入我的懷中,冷卻後我們終将成為一體,永不分離。

不,我們不會冷卻,我們會一直燃燒,一直溫熱,一直處于這甜蜜的半融化中。

鳳子樟感覺像是身在海浪中。她見過海,青色的藍色的或者渾濁的。她一直好奇海浪為什麽周而複始永不停歇。然而此刻她無暇思考,此刻她只希望席卷她的海浪不要停下。有溫熱的微風拂過耳邊和身體,有暖流緩緩注入她的四肢,最後彙集在心髒處開始燃燒,讓心髒瘋狂地工作起來。她聽見自己在喘息,發出陌生的聲音,聽見耳邊謝琰也在喘息,好不容易睜開眼看見謝琰的眼睛失去了焦點,呆滞地望着自己,接着自己被海浪和火熱帶走,閉上了眼睛。

我被抛入海中,不識水性,手腳癱軟,随着浪頭起伏,被抛來抛去不知如何是好。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抓住了你,緊抱着你如求生的唯一浮木,任由海浪将你我不斷的抛高、再高,我需要将你抱緊、再抱緊,直到我們一起平安地被沖到岸上。

“子樟、子樟……”謝琰還在她耳邊喚她的名字,她已經沒力氣回答。

我已經燃燒,現在只能聽見腦海裏木柴輕輕燃燒的噼啪聲。

第二天鳳子樟還是爬起來去上早朝,雖然幾乎是完全起不來。謝琰比她早醒,就一路伺候她起床、洗漱、穿衣、上車,還陪到了宮門口去。她一臉倦容,倒是一直笑着讓謝琰伺候她。謝琰給她拿來朝服時,她懶懶地說:“雖然……勞煩你了,可這不也正該是你做的嗎?”

謝琰笑出聲來,由是知道她無恙。“是,都該我做。一輩子都這樣,就好了。”

等到她散朝出來,謝琰還在車上等她。“欸?今日竟然走得這麽早?”

“嗯。我跟姐姐告假說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

“陛下……?”

“她……沒看出來。”鳳子樟小聲回答,讓牛車這就走,自己靠在謝琰肩膀上。牛車周圍罩着簾子,她們也就不怕別人看見。

“姐姐滿腦子想的都是有人行刺的事情,她準備大舉搜捕。我留着也不好說話,和崔相商量了一下,就準備先回來拟定名單。”

謝琰一手摟着她肩膀,一手把暖爐塞到她手裏。“大舉搜捕?不是昨日還說當時根本就沒有追擊嗎?這搜什麽?只怕早就跑了。”

“可不是說嘛,夜裏已經搜過山了,現在想搜城裏。唉,姐姐不過是在氣頭上,需要勸勸罷了。有告密嫌疑的那個小官已經碰死在廷尉牢裏了,廷尉一早也免了職。你猜姐姐提拔了誰?”

“誰?”

“肖珮。”

“啧,陛下主動免了周宣??”

“不,顧衡提議的。”

謝琰笑起來,“這不是給自己挖坑嘛。”

“他大概也沒想到姐姐會這樣。”

“他就沒反對?”

“沒有。”

“那看來是沒想好後招。”

鳳子樟在情人懷裏窩得像只貓似的,舒服極了,眼睛都閉上,此時喃喃道:“你這樣說,是懷疑旁人不懷疑顧衡咯?”

“不懷疑,因為顧衡老奸巨猾,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主謀恐怕另有人在。”

“孫家?”

說完鳳子樟也覺得自己傻,謝琰更是笑,低着頭吻她的額頭:“你累了,還是傻了,嗯?”

“唉,怪你們,把孫家上下都弄得像傻子。”

“這哪裏怪我,他們家明明就是一家子蠢貨。”

“那你說背後還能有誰?”

正說着,車停了,謝琰自己先下車,再把鳳子樟扶下來。鳳子樟一邊享受她的服務一邊小聲道:“你這……我又不是剛生了孩子。”

“噫,”謝琰小聲抗議,“以前就不是這樣啦?我以後天天這樣。永遠這樣。”

下了車往裏走,鳳子樟不着痕跡地松開她的手,身體卻靠近了一些,幾乎是前後貼着,“動不動就說永遠,如何取信于人。”

眼見進了王府大門,也沒人在旁,謝琰貼着鳳子樟耳朵抗議:“哦喲,昨晚上你還——”

鳳子樟掐她手背,話果然咽了回去。

老遠就看見她們倆慧玉心說我一早看見你倆的床單還不夠,居然還要撞見這樣的場景。

二人對慧玉的目擊毫無察覺,自顧自走到後面花園去休息吃飯。飯畢,拿出名單來商量。鳳子樟問:“你說,讓楊亮去查建安、讓彭澍去查永嘉,行不行?”

“我覺得嗎?我覺得不太好。”

“為什麽?”

“楊亮板正,在建安那種水深水渾的地方,恐怕處理不好,不但得罪人,還查不出來個所以然;至于彭澍,則又圓融太過,去查可以,就怕中了人家的奸計,到頭來壞了朝廷名譽。”

“那依你之見,這兩人當怎麽辦,這兩個地方當派誰去?”

謝琰先給她換了一杯熱茶,一邊換就一邊思考,“我覺得啊,楊亮不能出去,彭澍最好還是派到會稽去。”

“你自家地盤,派這麽個人去,豈不是浪費。”

“我固清白,陳家你又不是沒見到過。”

“楊亮深受姐姐器重,今日若非有肖珮,肯定就提拔他了。”

“我猜陛下提拔肖珮,是因為肖珮多次主張嚴刑峻法。既出于震懾,也出于未來真的動手會比較有效果。楊亮出去,不會變通,一根筋的話也容易被人利用。如果陛下非要他建功不可,那就給他挑個比較容易處理的地方,比如豫章?”

鳳子樟笑起來,“豫章何功可建!崔相今日與我說了,豫章可以派最無用的,崔家一定配合,如實上報。”

“姨媽她還說了什麽?”

“說叫我準備兩套方案,因為陛下一定會修改,做好提建議的準備。”

“你就沒告訴她你一早準備上了?”

鳳子樟瞥她一眼,“我又不是你,這樣喜歡邀功。”

“我邀功也只是找你。說正經的,楊亮這樣的人,你往哪裏派都可以,唯獨不可以派到那些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否則……”

“否則?”

“否則建功不成事小,鬧出亂子來事大。”

鳳子樟輕笑一聲,有些鄙夷,“亂子,現在還不大嗎?剛才你還沒和我說完呢,謀害鳳熙的不是孫目,又會是是誰呢?”

“這就不好說了,只能說憑借孫家的手段,或者不敢,或者幹脆計劃不出來。但抛開他,能懷疑的人就太多了。”

“既有膽量,又有手段,再不是你們崔謝兩家,別人都有可能?”

“你也知道,何必問我呢?”

鳳子樟擡眼望天,“你這樣說,倒叫我覺得我無須在名單上太過小心了。”

“為什麽?”謝琰好奇道。

“橫豎此事已經觸怒大族,現時雖然不過意氣之争,未見得要怎麽樣的,就已經鬧起了這些陰謀陽謀,動起刀兵;那朝廷和皇家就一點也不能輸,必須顯示此事上我們的決心。必須肯做、敢做實事,絕不為任何人諱言的人,才能參與這些事。”

謝琰坐直身體,正色道:“可是,你也要想到,此事如果處理不當,恐怕反而分裂天下,世族會與皇家和朝廷對立起來。”

“我不是沒考慮過這點,只是難道我們退讓這天下就不分裂了?許多世族不像你們兩家,本來就在對立和合作之間兩邊下注。你也知道,即便是你和崔玄寂,在姐姐眼裏多少還帶着兩邊下注的嫌疑。如實地徹底地清查,所得到實際的情況,大可以像之前世族大會那樣,作為一種警告。後續如何處理,我們還可以再操作,不至于立刻變得劍拔弩張。或可如田忌賽馬,到時候給姐姐上下兩策,再和她議一番,崔相、我、你、加上崔玄寂,應該可以使得她得到一個中策。”

謝琰點頭表示認可,“嗯。姨媽也這麽說嗎?”

“沒有,我不過猜測她應該也這麽想。只是現時沒有直接對我說。”

“那我今晚就去問問。你直接去有所不便,我總可以大剌剌地去看我姨媽。”

“你去,難道就不等于我去了嗎?還有,我還要問你呢,你覺得在有必要指派人手跟着這些巡查官員去嗎?”

“跟着去?你怕地方阻攔嗎?”

“自然。”

謝琰想了想說:“這事恐怕還是讓陛下自己來提吧,她恐怕遲早會提出來。你想想你在那一路上見到的,就算只是那些,按照咱們現在的計劃,讓檢查官們一句一句地如實上報,就已經很嚴重了。陛下知道了,還不知道怎樣生氣。你就不覺得,也許就是你在會稽見到的小事,使得陛下決定在一年後着急做這些事?”

鳳子樟搖頭嘆氣,看着手裏的名單,上面勾勾畫畫,好幾個地方的人名早已數度變更,“或許吧。我以前不覺得,現在盤算起來,倒覺得太過耿直果然不見得是什麽好事。但不耿直,也是壞的。唉,為何天下已經如此?”

“如此什麽?”

“像病入膏肓之人。能夠左右國政的人,本當負起責任,卻心中只有自己,只謀私利,甚至為害一方。”

謝琰笑道:“為己是正常的,不為己而為國才是超常的。更何況,從先帝受命南渡、到臨危登基、再傳位陛下,也沒多久,大族多求自保,所以在地方上勢力強大;皇家則不得不與大族合作以求穩固,都是互相妥協容忍罷了。一般人,怎麽能指望他們像君子國士一樣想問題呢?”

鳳子樟望着天空中飛鳥盤旋,然後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庭院中央,“所以人是不能長久依靠的,只能依靠合理的制度。可惜制度總是難以建立,或者建立了,腐朽僵化,又難以更改。”

“哎呀,你還有我。”

“是啊,我還有你,你……”

“嗯?”

“你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一個。”

“嗯,那自然是。你的獨一份。”

“我原先真不想管這些事情。現在見了,卻覺得不得不管。”

“看不下去了?”

“嗯。我不想做英雄,但際遇于此,這大概就是我的天命。”

謝琰望着她的身姿,幾乎出神。“我從未見過你如此。”

“嗯?”

謝琰為鳳子樟的堅定所打動,也從座位上起來,“主上受屬下一拜。”說着就要跪下去,鳳子樟笑着去拉她,“你要知道,我只有你一個臣子。而我前路艱難。”

“是,無論前路如何,任憑主上差遣。”

“好。”

鳳子樟拉她起來,然後靠進她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128}理性和感性的變化能适用的最好解釋其實是腦科學,下丘腦,杏仁核,海馬回。理性是一般情況下的正常運行機制,感性不是,尤其是感性中□□更受到激素影響。人本身還是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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