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三月春風意外溫暖,建康城中百姓皆議論今年的桃花能堅持開多久。人們不議論白玉蘭,因為它們早已低調地盡數開放,芬芳滿城。宮中也不例外,崔玄寂往鳳子桓的寝宮走的時候,白色的厚實花瓣落了一地。因為不想踩壞花瓣,她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走過其中一棵玉蘭樹,整朵的玉蘭花落在她肩頭,與藏青色的衣服好不相襯。她正拿着花朵玩賞,立刻有女官上來,問大人賞玩完了,可否給她。
“要這做什麽?”她笑着問。
“大人有所不知,玉蘭花瓣可以做菜。窦尚食命我們在宮中多采撷儲備,用糖腌漬起來,可好吃了。”
崔玄寂點頭,又将花朵上的灰塵輕輕吹去,遞給女官。
“謝過崔大人了。”說話的正是窦尚食,她從崔玄寂身後走來,與崔玄寂目光相接時屈膝行禮。
崔玄寂笑着對她說:“見過窦尚食。窦尚食博學多才,我只知道辛夷{129}可以入藥,尚不知道開花之後,還可以食用。”
“崔大人出身高門貴族,這樣的東西,崔大人也許以前吃過,卻不知道是如何做罷了。”
崔玄寂知道此人說話歷來如此——從不掩飾自己對高門貴族的嫌惡——但她不在意,只是大笑道:“窦尚食說笑了,我家飲食從不是珍馐滿桌的;我粗養慣了,也不大愛吃甜的,倒弄得如今孤陋寡聞了。”又問陛下今日如何,窦尚食答畢,便和手下告退。崔玄寂兀自前去見鳳子桓。
“來了?”
“參見陛下。”
“起來。”鳳子桓一邊說一邊擺手,旁人也就知趣退下。崔玄寂走到她下首的位子坐下,自斟自飲,又上前給鳳子桓倒好一杯。“陛下今日怎麽到偏殿來了?”
“前殿全是玉蘭香氣,幾乎悶人。朕不得不躲一躲。”
崔玄寂笑了,鳳子桓佯怒,“笑什麽?!”
“笑陛下原來也有不得不躲的東西。”
“呿!花香太過,誰受得了!你沒見朕用的熏香都少。”
“那陛下喜歡什麽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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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氣嘛……”
崔玄寂見她心情不錯,就想借小事逗她開心,舒緩她最近的壓力。鳳子樟與崔儀議定的名單數日前提交上來了,鳳子桓先是在朝堂上直接讨論,接着再與這兩人一道修改。對此顧衡表示非常不滿,因為這完全将朝廷中的另一派排除在外,既不公正,也有黨同伐異的嫌疑。鳳子桓在朝堂上冷笑一聲,制止了想要回應的崔儀,自己直接對顧衡說道,名單是在朝堂上公議過的,此番再度修改,修改之後還會發回朝廷來審。朕又沒說不審了直接發出,何況顧愛卿貴為中書監,按照我朝規定,太守以上的人事任免、人數在三人或三人以上的,必須經過朕、丞相、左右仆射和你中書監一共五個人同意,愛卿擔心什麽?
“難道你早已假定朕必然會越過你行事?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這從技術上本就不可能,你還要揣測朕的意思、給朕定個沒有的罪?”
顧衡無話可說。他明白,在這需要蓋章的五個人裏,鳳子桓就不說了,名單又是崔儀和鳳子樟一起拟定的,可見這三個人的立場必然統一。右仆射樊登雖然行事公正但素來與顧衡不睦,何況他也出身寒門,顯而易見地會和那三人站在一起。這還有什麽好說的?他若不在朝議的時候使出全力地阻止,他就再也沒有抗衡他們的機會了。
所以在修改版的名單提交朝廷的前一天,顧衡難得宴請了許多在朝為官的世族子弟,希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不求阻礙此事,但求減小它可能帶來的傷害。這消息崔玄寂一早知道了,她糾結了一番,最後還是告訴了鳳子桓和崔儀。兩人的反應大不相同,雖然都是笑着,鳳子桓是點頭,崔儀卻是搖頭。
那天的朝議,一直說過午飯時分,也沒有吵完。品級不夠的臣子不得入內,謝琰只能在外面等着,遇見巡邏的崔玄寂,就托她進去看看。崔玄寂不久出來對她說,不如我帶你進去等着吧。謝琰訝異道:“雖然你是羽林中郎将,但是随便帶人出入臺城,難道不犯法?”
“放心,我相信陛下今天一定想見你。”
不可開交地吵完,因為崔儀努力和稀泥,衆人沒有吵翻,名單只能交付再審。尤其是在幾個重要的州郡的人選問題上,雙方争執不下,互相不肯妥協。崔玄寂幹脆把謝琰帶到了皇帝的面前,謝琰正覺得來錯了地方,沒想到三人都邀請她趕緊過來加入讨論。
結果,于前天達成的最後方案在人數和方法做了更加複雜的設計。對每一個州郡都派出一行三人的隊伍,文官兩名,随侍武官一名,每三日發回一次報告,可以共同撰寫,也可以分開撰寫;關于審查者和被審查地,則全部實行交叉異地選取,連各州郡選調的護衛也不例外。尤其是在選擇文官中的高門世族時,鳳子桓最後聽取了謝琰的建議,不但交叉派遣、異地審查,使得審查者盡量遠離與自己有關系親友關系的其他世族,甚至選擇彼此有仇怨的世族,以達到彼此牽制的目的。
對此,崔儀表示不支持,認為雖然是不得已,但這樣必然要鬧出事來。哪知道鳳子桓反駁道,出事才好呢,朕不求之不得,唯一的不好可能就是這樣做會使得這些彼此有仇怨的世族反而結成一體。
崔儀順水推舟,建議在這件事上慎重選擇世族成員。鳳子桓心道,我真是敗給了你這個老狐貍。而鳳子樟卻暗暗佩服,适時地把自己備份方案抛了出來。謝琰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如此設計皇帝的。于是出來的時候,謝琰問崔玄寂是否知情,崔玄寂沒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點一下頭。
那天早上官員們出發的時候——刻意選在宣布消息的第二天,不給任何人準備和彼此勾結的時間——鳳子桓對衆人講話,慷慨激昂地說了許多此事關乎國家未來,關乎我朝驅逐燕國鮮卑、恢複中原的大志,是千秋大業雲雲。崔玄寂在一旁看着下面的官員們神色各異,心裏還是沒底。
再看鳳子桓的神态,大概也差不多。她當然也有很大的壓力,遠比自己大得多。自己在想要替她分擔,也很難分擔萬分之一。
此刻鳳子桓還在思索,忽然一陣風過,吹動殿外竹林沙沙作響,“要說香氣,啊,就是這竹香。”
“竹香?”
“是呀,竹子本來自帶香氣,雖然隐而不彰,但是常為其他草木香氣之基底,且經久不散,不論是長在那裏,砍了下來,還是做成了家具席子,都不會消失。松或梅,固然挺立如君子,但在香氣這件事上,還是招搖外露,朕不喜歡。”
又是一陣風,崔玄寂努力聞了聞,還是只聞到玉蘭花。
“嘿,蓋沒了。”鳳子桓像個孩子似的嫌棄道,崔玄寂笑道,“陛下要是不喜歡,皇宮即是陛下的家園,将玉蘭樹盡數除去就是。”
沒想到鳳子桓只是一聲嘆息,“天下亦是朕的天下,還有那樣多的人事物朕不喜歡卻不得不留着,更何況這樹?相比其他的花,朕只能說相對不那麽讨厭玉蘭吧。玄寂,你覺得此番出去清查,一切會順利嗎?”
你要對我說實話,我知道你會的。
“順利是絕不會的,這一點陛下也清楚。”崔玄寂有意将語調放得輕緩柔和,“只要能得到陛下想要得到的結果,方便下一步行動,也就夠了。”
“嗯……朝堂上,看顧衡那個架勢,倒好像是朕故意與之作對似的。假如他們不這樣,不兼并土地,強占人口,朕至于嗎?朕難道不想直接就打回去,不用在這裏與他們搶人口搶稅收?”
崔玄寂無言以對,她也恨,也反感,也認為世族所為是不對的。之前的人生裏,于她而言,這些事不過是看不慣但是改變不了的。後來來到鳳子桓身邊,好像突然之間就有了改變它的機會,哪知道現在看來是傷筋動骨的大事,不能輕易為之;開始了,就要步步小心地做下去。
“玄寂。”
“在。”
“朕從子樟的書信裏,看到說謝家并不過度兼并,也不強占人口,朕……大概相信。你家呢?崔相府上朕是知道的,全建康奴婢最少的高門府邸。你家在豫章呢?”
“回禀陛下,我家在豫章,田地相比原先被封賞時,大概多了兩成吧,僅僅據我所知而言。佃戶奴婢等大概保持不動,因為都用慣了,身體也還健朗。”
“私兵呢?”
“私兵當有五百餘人,這兩年有無增減,就不得而知。”
“五百?”
“對,其中有不少都是佃戶和工人,平日領工錢,有事充作私兵而已。”
“你叔叔崔仁呢?”
“據我所知,叔叔從沒有私兵。家丁或許有些。”
“違背國法,所以沒有?”
“是。何況叔叔并非長房,也分不到。”
“今日你所說,要是與來日查出來的不符,當做何處理?”
“自當依照國法處置。”
鳳子桓輕笑,崔玄寂也知道她不過是問問,未必真的有查處的念頭。何況家中差距不大,父親也一早得了姑姑的通知,不會不配合。随人查去,她崔家自有可昭日月的忠誠。
“國法處置。朕都不知道國法有沒有寫,又或者應當如何處置。”
“說到這個,陛下可有想過查了出來,如何處置嗎?”
鳳子桓快速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銳利,崔玄寂習慣了,總是這種眼神的存在,提醒她鳳子桓怎麽說都是皇帝。“朕想過,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等到結果出來再說吧,出來了,先交給子樟。朕看她有謝琰相助,願意主動承擔一些事情了,很好,不妨多讓她來做做。否則,倒搞得像皇室無人似的。”
兩人聊了一陣謝琰和鳳子樟,崔玄寂正在“肆無忌憚”地出賣謝琰小時候的事試圖逗樂鳳子桓,鳳子桓卻突然問道:“玄寂,為了國家背負罵名,你後悔過嗎?”她本想問的是“為了朕”,然而終歸覺得這樣不但流露自己的想法,也貶低了崔玄寂曾經做的事情的重要性。
而崔玄寂一愣,長出一口氣道:“陛下最近,記性不好了,竟然将我的真心都忘記了。”
“朕只是……”不想你受到不必要的傷害。“罷了。”那些傷害你的人,何嘗不是在傷害朕,危害國家?朕會把他們一網打盡。如果,如果一切會像朕預期的那樣。
她希望他們罪證如山,她希望他們汗顏羞愧,她希望他們能從速服軟,這樣她就可以給他們個臺階下。
然而,誰都難免一時的天真。
三月初出去的官員,最快的在三天之後抵達了各自要清查的地方。三月中旬,就陸續有報告發回來。鳳子桓以為她給了這麽長的時間将風聲放出去,讓這些人盡快收斂,不要鬧得過分,或者這些人還殘留有基本的道德與良知,不至于做得過分。哪知道心懷對世族的仇恨和對百姓的憐憫的耿直官員們将一切所見所聞都如實上報朝廷。鳳子樟曾在路上見到的事情已經不算稀奇,還有放高利貸不過半年百文漲到萬錢的;強奪人家妻女不說,最後還把逃亡的欠債人占為奴婢、讓人家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妻女做了別人家家妓的;強打死苦主将好地占為己有的;光是韓平的從弟韓緒家,一家就在永嘉郡擁有良田千頃,其中少佃戶多奴婢,而奴婢又多有外收佃戶和奴婢的爛事,導致樂成縣內人口在冊不足實際上當有的五成。
鳳子桓聽到這裏時直接拿起案上香爐扔了出去——香爐撞在門柱上摔個粉碎——怒道:“太守難道是傻子,那麽多土地有人耕種,在冊人口和可繳納的糧食布匹卻那麽少,還說并無問題!廷尉!!傳旨,将縣丞和太守一并拿來,直接派人去抓,扣來立刻下獄!!”廷尉應好,鳳子桓又命他立刻去辦,無須等待朝會結束。
她睨一眼顧衡,老頭面無表情,大約覺得都是枝節小事,無關真正的主流大族,不必擔心。鳳子桓火氣就更大。崔儀則仔細觀察了一下情況,覺得尚可放任,囑咐崔玄寂于宮中也要注意不要輕易點火也不要着急去撲滅。
沒想到接連數日,雪片一樣飛來的報告一份比一份觸目驚心。久久沒有消息的會稽郡也發回報告,将陳波在山陰附近幹的好事一五一十說出來。連鳳子樟都詫異,這個陳波居然毫不收斂,甚至變本加厲,還親自參與了不少事情。鳳子桓當朝大怒,命令廷尉立刻派人将山陰縣丞和陳波本人抓來,特別要求要用枷給一路枷過來。“還有他那個爹!遠在郁林,也立刻傳喚上京——不,鎖來!!”竟然有不識相的世族子弟在朝堂上谏言說陳彤乃是一方大員,違犯罪而如此抓來,恐怕于禮不合。
“好啊,你是想等着陳波犯了什麽夷族的罪,再讓陳彤上京?!”自覺失言的小子來不及謝罪,馬上被鳳子桓斥責一番,就地免了職。崔儀知道事情不好,朝會散了之後,她主動與鳳子桓說起,即日起不要在朝堂上讨論報告了,“免生此類禍事。”
鳳子桓如何肯依,火氣未減,立刻罵了起來。
恰在此時,崔玄寂卻來到了殿門外,自然聽見鳳子桓怒斥崔儀當時将自己送到皇帝身邊來是不是出于監視目的,若是出于此,又是何居心!
她不知道鳳子樟是不是也在裏面,但也無暇去想了。耳邊只有鳳子桓怒氣最盛之時不斷地指責崔儀辜負皇帝的器重和信任的話。雨未落在自己身上,身體卻已經被打濕。鳳子桓并未否定自己,她卻已經覺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枉然。
往常她不會這樣不理智,但這是鳳子桓啊。
作者有話要說:
{129}即玉蘭花的花苞,長着細小絨毛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