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崔玄寂再是想堅稱自己沒事,架不住朱仙婉一見她這樣子就說恐怕是風寒之症、而段豈塵立刻從旁幫腔說還是早些服藥免得日後受罪——得,鳳子桓立刻下令把秦太醫請來。

秦太醫不愧太醫院之首,醫術精湛不說,更重要的是年紀一把卻步履如飛,不過一會兒就來了。問診,號脈,開方。到底朱仙婉久病成良醫,一語中的:崔玄寂就是累了半個月,一直着涼一直不好,眼下總算是犯病了。饒是她在問診過程中有意隐瞞了自己的心思,還是被秦太醫斷定為“憂思過甚”。想想也是,不然,淋雨着涼趕路都是一個月多之前的事情了,如何能耗到這個時候才生病?

等秦太醫開方子的時間裏,鳳子桓忽然補充道:“夏日天熱,虛耗甚多,勞煩秦太醫多給玄寂加一些溫補的藥材好了。”秦太醫答是,崔玄寂想要推拒,話沒想好呢就被鳳子桓看穿了企圖:“你今天就留在宮裏吧,在朕這裏把藥吃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去忙了。有事一概将他們召到朕這裏來。”

崔玄寂聽了不知如何是好,朱仙婉和段豈塵也是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段豈塵反應快,敲了一通邊鼓,又把要和皇帝商量的事情趕緊報了,速速讨論完,和朱仙婉快步告辭離開。

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回到朱仙婉宮中,落座,散去衆人,段豈塵才率先開口:“哎呀,啧啧啧,不枉我當初就那麽說。你看看,現在陛下那樣子。”

朱仙婉笑道:“陛下那樣子?是啊,那樣子。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以為陛下不會再對什麽人動情了,或者要有,也需要一段時日。沒想這麽快。”

段豈塵笑她:“朝夕相對,如何不日久生情?就比如你我。”

此言一出,朱仙婉伸手就要扇她,段豈塵一邊笑一邊躲,朱仙婉也不追着打,笑着嗔怪道:“你就給我胡說吧,我與你朝夕相對,何止這幾年?早幾年你對我不也是愛答不理。”

“正是這個道理了。”段豈塵還要辯,“陛下和崔玄寂又不是互相愛答不理,恰恰是互相理解、相互幫助,背地裏,咱雖然沒見到,指不定崔玄寂幫了陛下多少忙,兩個人才有的如今。現在你看陛下這樣子?要是換做旁人,打發回家就夠開恩的了,還挽留下來就在自己的寝宮休息,這給旁人看了要怎麽想?啧啧啧,寵愛非同一般啊。你發什麽呆?”

朱仙婉正望着自己在案上随意劃來劃去的手指,“我是在想,這樣非同一般,其實對于崔玄寂不是好事。”

“為什麽?”

“你想,要是姐姐真的有意,娶她就是,現在的情勢下,正好網羅高門。再是近侍,也沒有說生了小病就留在自己宮裏休息的。這如何不叫人家說崔玄寂以色侍君?我覺得陛下還有心結,但又覺得對崔玄寂虧欠,才出此下策。”

段豈塵一愣,湊上去把自己的手肘也放在案上,和朱仙婉親昵地靠着,“下策?莫不是你還有什麽上策?就是真想,陛下還要用她,怎麽能現在就娶她呢?你想想,之前要不是崔玄寂,哪有千裏抓人這樣的事情。名分不過是空頭罷了。”

朱仙婉苦笑,“對,名分不過是個空頭。”

Advertisement

聽她語氣傷感,段豈塵自覺失言——畢竟所謂名分無用,她們兩個最了解不過了。說這個話,無異于戳彼此的痛處:“我不該說,我不該說。”作勢便要打自己的臉。

朱仙婉趕忙拉住,“你幹嘛,我又沒說什麽。”

“我,我,我怎麽知道你沒說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你總是這樣。”

這回換朱仙婉認錯了:“是是是,我總是如此。我不在意,你才是別在意。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橫豎咱們又管不着。”

段豈塵得了便宜,樂得一揮袖子,拿起茶杯一口飲盡,朱仙婉看着她那一身的石榴紅,豔得晃眼。

從前覺得她好看,卻未因此生愛。現在不知不覺地愛已深了,倒可以無所顧忌地欣賞了。

段豈塵放下茶杯,長舒一口氣道:“要說心裏話,陛下今天這樣子,從前我也沒見過,真想知道像陛下這樣的人,寵愛起人來是什麽樣子。”

“從前對姐姐不這樣?”朱仙婉問,面色如常,段豈塵也就自然走進她的陷阱:“不這樣,從前倒像是你姐姐讓着陛下多些。”

“那你現在得了機會了,去争寵還來得及。”

段豈塵心說你也學會在這兒等着我啦,以為我治不了你啦?“別別別,不不不,我不要陛下的寵愛,我就要你的。”

此言一出朱仙婉果然臉紅:“你這人!”

“嗯?”

“仗着陛下不到後宮來,就這樣口無遮攔嗎?”

段豈塵哈哈大笑:“要說這陛下不到後宮來,還是要多謝這中郎将啊。”

朱仙婉這回伸手掐她,算是掐到了,段豈塵喊疼,朱仙婉也不理會,自顧自道:“前陣子崔玄寂去找窦尚食,又煩請窦尚食來找我,說陛下最近火氣很大,是不是考慮在飲食上稍作調整,壓一壓,我倒是同意了。一概交給窦尚食。今兒個正好想起來,你這裏可還有安神靜心的香?給陛下送一點去。”

“我的存貨,你還不知道?就那些了。前日我還差人去問陛下身邊的女官,看要不要補,結果你猜怎麽着?”

“怎麽?”

“說上次的就沒用完,還多着呢。一想給陛下點,陛下就說不要,說花都夠香、香得煩人了,還點什麽香。”

朱仙婉無奈,“難怪說從飲食上下手了。唉。”

段豈塵笑道:“所以啊,這些事情,咱們已經管不着了,咱們都沒有離陛下那麽近咯。要管不如管管孩子們。”

“孩子們?她們倆怎麽了嗎?”

兩人說了好一陣皇女們最近的身體和學習,說來說去還是回到如今的現狀。“我的意思是,”段豈塵道,“她們的師傅不也是世族,我記得是那個,什麽,崔玄寂的表哥,叫盧浩的。”朱仙婉說對,年前換的,“他心裏有沒有怨氣還不知道,要不然你去叮囑一下她們倆?不管師傅怎麽跟她們說,都不要去找陛下。不然,不是說陛下近來脾氣大嗎?再禍及她們倆可就不好了。”

朱仙婉點頭表示認可,又道:“這下弄得,倒好像是我們倆才是孩子的母親。她們的親娘,反倒不管了。不但不管,還要躲着點。”

這時候段豈塵說了句大實話:“帝王之家,本就如此嘛。相親相愛幸福到底,那是不會有的。她們倆還算幸運的,還有你啊。”

朱仙婉微笑,心裏的話沒說出來:她們有我,而我有你。

崔玄寂被鳳子桓留在寝宮,服了藥,未幾居然睡着了。一覺醒來,已是黃昏。人睡在裏間平常鳳子桓坐的寬闊坐榻上,蓋着鳳子桓的絲綢小被。

她自然知道這是大大的僭越,立刻坐了起來。絲綢被子往下一滑,露出亵衣,她又趕忙把被子拉起來。

什麽時候被人脫了衣服,她自己完全不知道。用心回憶,也只能想起自己明明穿着官服睡着的。左右看看,官服被疊好放在榻的那頭。

這秦太醫給我吃的是什麽藥啊!

“你醒了。”鳳子桓在她背後喚她,她轉身轉到一半,鳳子桓卻已經走上來,雙手放在她肩膀上把她扶轉回去,然後坐在她對面。“睡得這樣沉,朕還把秦太醫叫過來問,她說藥效本不至于如此,都是你太累了。累成這樣也不與朕說?四月裏忙得你跑那一趟,往後如常呆在宮裏,竟然這樣,可見這兩年,是朕——是朕累着你了。”

“陛下……”崔玄寂想要辯白,又不知從何說起。按理的确不應該,向家父子押回來的時候,她的确很累,還有點兒着涼感冒的架勢。但自那之後,春暖花開,她所做的事情與前兩年無異,也不見得忙到哪裏去,怎麽會突然就成這樣?鎮日留在宮中飲食,家也少回,思來想去,也就只有秦太醫說得對——思慮過甚。

可是如何不焦心?就算自私自利地絲毫不在乎鳳子桓想要推行的事、可能推行的事會引起動蕩,鳳子桓對自己的态度變化也足夠她難過了。鳳子桓不但不再與她讨論政事,甚至刻意瞞着她,支開她,她仿佛失去了部分鳳子桓的信任。

不,不要推開我,不要。

“陛下何出此言。本是份內的事。再說,我不去做,難道拱手讓給別人?就算陛下放心,我不放心。”

她累了,不再想要斟酌措辭。我若不能以真心待你,那這一切還有何意?

“嗯。是。”鳳子桓緩緩點頭,又問她餓不餓,接着便喊傳膳來。

禦膳房大概一早準備上了,就等着喊。此刻嗖嗖送來,一概是熱的、适宜病人的好消化的食物。鳳子桓只是安靜坐在一旁陪她,見她下箸遲疑,又笑道必是朕使你不自在了,朕這就去。

“陛下!”崔玄寂連忙阻止,話沒說完又嗆咳起來。她的咳嗽鳳子桓聽着心疼,快步上前給她拍背。她咳個沒完,堅持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說陛下不要如此,你在我安心得很,哪來的不自在。

鳳子桓隔着亵衣摸到她的背,竟然摸到了一點脊椎。本就輕柔的動作這下變得更加小心,手掌擡離,僅有中指的指尖做着使人發癢的接觸。崔玄寂咳嗽平息,緩過氣來。鳳子桓也收了手,希望崔玄寂不曾發覺,然後坐回她對面,勸她吃飯。

你瘦了許多,果然是朕對你不住。

“玄寂,如果你不是朕的羽林中郎将,也沒有這些事的發生,你想去做什麽?”鳳子桓努力用輕松地語氣問道。崔玄寂愣了愣,“不知道。大概會到處去雲游吧。”

“你喜歡四方雲游?”

“也不是,只是如果沒什麽事做,也不到建康來,可能還是會找個地方去,做點什麽也好。”崔玄寂放下碗筷,“其實我不愛到處走,喜歡在家呆着。小時候沒少因為這些事情挨父母的說教。”

“豫章公他們說你什麽?”

“說……”

鳳子桓故意問許多輕松的事,半路讓女官們來收了碗筷回去,再去煎藥來,然後繼續和崔玄寂聊天,說她小時候的事情,不給崔玄寂起來的機會。讓她休息,讓她今天晚上和那些紛擾都沒有關系,無須逞強無須堅持。直到後來,藥來了,鳳子桓讓崔玄寂喝,喝了直接就在這兒接着睡到明天早上,崔玄寂才明白過來鳳子桓打的是這個主意。

罷了罷了。我們總是沉溺于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爾虞我詐,這樣度過一夜不也很好嗎?

“陛下。”

“嗯?”

“我說了這樣多小時候的事,陛下為何不說說自己的呢?”

“朕小時候的事?朕小時候的事,恐怕都和你說過了。”

“那,如果陛下不是皇帝,想去做什麽呢?”

鳳子桓一時愣住,想了許久方道:“朕五歲的時候,初入學堂,先帝為朕找了個伴讀,叫趙珣。她是趙圭的小女兒。性格非常疏曠不羁。她一心不想從政,對榮華富貴毫無欲求,與朕在一塊兒讀書,也從不巴結讨好。甚至因為朕的書法不如她好,一度對朕十分看不起。朕如何能比得上她呢?趙圭可是一等一的書法家,她從小還沒學會拿筷子就開始學寫字了。

“後來大一點了,她也不知道是喜歡朕哪一點,态度轉變,開始和朕好好說話。有一次,朕就問她,你長大了,想幹什麽啊?你是想繼承你爹的爵位,還是另立門戶啊?朕那時候其實有意讨好她,準備下面就說那朕以後登基了就賜給你,否則她怎麽可能以小女兒的身份繼承趙圭的爵位呢?結果她說,不,我不要爵位,也不要官位,我自己出來,靠做做生意,發發財,自己蓋個院子住起來,想做什麽做什麽。朕當時好奇,問她,那你想做什麽啊?朕以為她是趙圭的幺女,總該是要什麽有什麽的吧?

“結果她說,什麽都做,只要我開心,養上一群私妓,鎮日歌舞,與自己看得上的朋友往來,有什麽不可以?什麽名教,什麽禮儀,什麽俗世,通通不要。結果這些年過去了,朕大婚時還曾邀請她前來。結果被大臣們阻止。當時朕問為什麽不行,他們說,趙珣早已自己出來另立門戶,靠自己經商發了大財,如今在家裏果然蓄養私妓數十人等等。朕那時覺得,真是好啊。

“所以,你問朕要是不是皇帝,想去幹什麽,具體的朕并不知道,朕只是想做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人。說起來天子有什麽好呢?天子不一定能保護得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也不一定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天子的煩惱,有時不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解決,甚至完全不能解決。反倒是趙珣,想做什麽都可以。她不可以做的,她根本就不想做。她的煩惱,她有的是手段可以解決。其實人生在世,一個人想要的未必那麽多,只是求得到的心太熾熱,有時候只是一場空。所求事物的越大,你需要付出的努力越多,得不到或失去時的痛苦越深重。

“要能從頭再來,朕雖然也希望與誰換了這身份,但後來經歷的這種種……種種的人事物,讓朕又不能割舍。這便是宿命吧。”

崔玄寂想找出什麽話來安慰,鳳子桓卻接着道:“快喝藥吧,藥要涼了。喝完了就在這裏睡。明天起你休息三天,不許抗旨。”

她放崔玄寂回家幾天,崔玄寂也就乖乖地沒有來值班,只是如常檢查大營和皇女們的習武訓練。六月十五,鳳子桓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在朝堂上宣布,基于收複北方的國策和上一次清查發現的情況,對世族的土地和人口,要進行充公和收繳,否則朝廷國庫無法充實,民間也勞苦不堪。至于具體如何做,先着鳳子樟制定一個方案出來,交由朝廷公開審議,直到達成一致決定,再推行。

她知道自己似是而非的退讓沒什麽作用。“達成一致”,是一個很模糊的詞。

但她一定要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