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散朝,鳳子樟想抓住機會和姐姐讨論這事兒,然而鳳子桓就不給她這個機會,崔儀抽空給她使了個眼色,她才罷休,不再努力提起。轉念一想,不行,不能再等,見自己也無旁的事,立刻告辭,飛也似地回到府上。一進門,就問謝琰人在哪裏。

“怎麽了?”謝琰聞聲從書房出來,手裏拿着剛整理出來的各州郡人口數量冊子,鳳子樟問:“你今天沒出去?”

“還沒呢,我埋首書堆,出什麽事兒了?”

鳳子樟遂将皇帝的決定一字不漏地告訴她,還補充道:“散朝的時候我看幾大重臣的臉色,不是灰的就是白的。”

謝琰倒吸一口氣,“我以為遲早要來的,沒想到這麽突然這麽快。”

“可見姐姐并不如你所想,半年都不想等了。”

兩人走進書房,案上堆滿了正待整理的資料,小山一般,鳳子樟看了就覺得頭疼,不止是多,更是雜亂。謝琰倒像是很安于這亂七八糟的環境,與她坐下之後,一邊用手指試茶壺的餘溫,一邊道:“陛下如此倉促宣布,世族肯定人心不安。又指派你,雖然是皇親,但也多少已經算是寒門官員集團的領袖,自然會被認為這是代表寒門與皇室的利益來對抗他們。啧啧啧,簡直是宣戰。沒有限定你何時出一個方案嗎?”

鳳子樟耐不住,将自己身邊的竹簡與書稿整理了一下,摞成一摞,“目前來說給我最多一個月的時間。”

“不是當朝宣布的?”

“不是,私下說的,最多只有崔相知道。”

謝琰嘆氣,“誠心制造恐慌啊這是。現在也就咱們在這兒坐着,外面不知道多少人來來往往四處奔走呢。”

“正要說呢。”鳳子樟把書簡遞給謝琰放在一旁,自己身邊便沒有一點障礙物——即使她坐姿從來板正好看——伸展一下腰背道:“咱們得趕緊聯系一下大族首領,崔相是一定要去見的,我覺得你伯父謝恢我們也得去見,争取一下支持。也好同步行事。你覺得呢?”

謝琰的眼珠子轉了轉,道:“自然。不過現在去怕不太好。現在姨媽恐怕還在官署沒出來,伯父那邊拜會的人也多。咱們稍等一會兒,天黑之後我去見伯父,你去見姨媽好了。我馬上寫信去。”

“寫信?”鳳子樟一愣,“寫信送給誰?”

“當然是我那個二姐啦。她今天本來約我去趙珣家裏,我說不去。此刻她一定在哪裏,轉托帶話,一口氣帶兩家,就說回家送信和給崔玄寂送信,沒問題的,你放心。”

謝琰說着馬上寫了兩封信,叫來人送了過去。鳳子樟猶在沉思,謝琰笑着問道:“你想什麽呢?想怎麽辦嗎?”

Advertisement

鳳子樟搖搖頭,“之前我總想什麽兩全之法,今天看了看大家的臉色,知道恐怕很難找到兩全之法。”

“為什麽?”

鳳子樟轉身,正對着謝琰道:“顧衡那一夥人的樣子你想也知道。倒是咱們那一群寒門官員,讓我失去信心。他們有的人看起來極其高興,好像大仇得報似的。有的看起來則愁雲滿面,看來也知道此事不易。前者的存在讓人憂心,畢竟如果只是姐姐一個人一意孤行,沒人煽風點火,沒人在建康城裏鬧,事态未見得不好收拾。但就因為那些人……”

謝琰倒是滿面笑容,“要來的擋不住,你得這麽想,一則事已至此,二則還有你啊,除了你,誰也做不好,交給別人,也怕做壞,不如自己上。”

鳳子樟苦笑,又問:“你怎麽看姐姐的這個想法?”

“怎麽看?我覺得她過于激進。這一點倒是和崔玄寂以前的想法很像,不,比崔玄寂的一些想法還要激進。”

“何以見得?”

謝琰左右看看,從案上拿起紙筆,對着鳳子樟一邊寫寫畫畫一邊解釋:“問題固有兩個,且互為表裏,單純解決一個不可能徹底解決問題。陛下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會有三種情況:第一,要地不要人,奴婢也繳賦稅,反過來逼迫大族把人放出去,則大族受傷,不利朝廷;第二,要人不要地,提高大族的繳納比例,不允許蓄奴,百姓可能稍微好過,朝廷獲利;第三,人也要,地也要,大族受傷嚴重,百姓日子好不好過就看年景和朝廷的具體政策,看上去朝廷是坐收漁利的,實際上很可能不是。尤其在這個風口浪尖上,陛下想的是趁着世族還在惶恐中,再逼他們一把,把事情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辦妥了最好。

“殊不知是越快越狠越危險,如馬車狂奔、大浪行舟,說不好會不會翻覆。我以為,陛下的想法還是‘朕是皇帝,朕不再與你們世族妥協’,這種情況下以這種做法很可能招致保守一些的世族的嚴重反感,他們會不惜代價的阻止。他們未必看不到陛下這樣做的長遠打算,但是他們或者不覺得那比自己的利益重要,不值得這樣做,或者幹脆認為那樣不可能達到目的。你問他們要不要北伐,當然要,然後就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麽不能這樣。他們也要權力,他們覺得由自己去建功立業顯然更合适,把這些留給寒門、把自己邊緣化是不行的。”

鳳子樟聽完,想了一陣,又問:“崔玄寂又何處激進了?”

“她?她一度的想法就是陛下這種,長遠地使用世族是不可取的,她覺得世族遲早有一天會因此凋零殆盡,所以應該廣納人才。文武大賽或許就是這個想法的實施。這照許多世族今天看來,尤其是陛下這一個政策看來,不就是自掘墳墓?不是我說啊,今日起,反應過來的世族子弟在路上恐怕巴不得打死她。”

鳳子樟嘆息道:“果然是國士無雙。難怪姐姐喜歡。”

謝琰大笑:“這樣的國士無雙,恐怕不要也罷。陛下此事激進,崔玄寂侍奉陛下也難辭其咎咯。”

“倒不見得你出來蕩平這天下,嗯?”鳳子樟挖苦她,謝琰也就配合起來,“是,是,我雖武功與才華不下于她,這膽子和執拗是當真不如。再有,我要能把你拱出去,成為一代名相——”說“名相”二字時,她還轉着腦袋,“我豈不是比姜太公還要了不得?”

鳳子樟罵她癡人說夢,好不要臉。恰好此時送信的快馬跑回來了,帶了謝瑜的四個字答複,“一定送到。”天黑以後,近人定時分,鳳子樟乘牛車出發,謝琰則直接走回謝府去。門房說大老爺在書房等着了。待她進到書房,看見謝恢端坐在上,還在看書,她連忙下拜。謝恢見了,叫她起來:“起來吧。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謝大伯。”

“嗯,今日來,必然是南康王派你來吧?”

“是。今日的事,大伯知道了嗎?”

“自然知道了,今日散了朝,來見我的人就不少。每個人抱着不同的目的和立場,都來問我怎麽辦,你也一樣吧?”

謝琰只能答是,轉而問都有誰來,謝恢說有誰有誰。“有話要帶嗎?他們可有話要我帶給你。”謝恢說,謝琰一愣,“帶給我?說什麽?”

謝恢的法令紋很深,顯得他的山羊胡子十分好看,“什麽都有。雖然這些人說起來都是比較偏向陛下和南康王的那些,但多半也覺得事态緊急,希望南康王和你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注意分寸。”

“他們怎麽說?”謝琰盤算了一下那些人都有誰,心說不如試圖拉攏一番,各個擊破,沒想到謝恢開口道:“原話嘛,你就別聽了。不是什麽好聽的話。你要是想拉攏他們,最好也別自己行動。你現在去,人家看你的眼光可不像之前。”

得。

謝恢又問南康王在何處,謝琰答去見崔儀了。“那走,我們也去。事不宜遲。”見謝琰略有遲疑,謝恢道:“怎麽,現在不去,更待何時?你們老這樣避人耳目,才更招來不必要的非議。現在恰恰是要別人看清楚我們的盟友的時候,就是要堂堂正正,走!”謝琰只得從命,心道大伯父終究還是那個樣子,筆直的性子,什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就是那百年老樹,怕你狂風?

到崔府,只有崔儀在家,進去時,還聽見崔儀和鳳子樟已經在讨論具體的細則。崔儀見到二人,笑着對謝恢說:“我還想着你們什麽時候才過來。”謝恢落座,先把今日來找他的人與事大致說了,接着對崔儀道:“所以,你看怎麽辦?我看是沒有幾個人顯見地敢出來支持,但想法各異,要是可以,能說服一些支持陛下,至少能緩和一下風氣,免得全部站到顧衡那頭去,就不利了。”

崔儀點頭,又問:“你有聽到什麽別的消息嗎?”

“別的風聲,比如什麽風聲?”謝恢詫異,崔儀對他使個眼色,謝琰和鳳子樟都沒懂,謝恢卻霎時了然,答道:“沒有,怎麽會這麽快,你未免擔心得太多了。”

崔儀也不做解釋,笑而不語。

鳳子樟說道:“謝公,剛才我與崔相讨論了一番,認為現在應該先去争取幾個主要高門的支持。崔謝兩家,見二位尊長的樣子,就知道是沒有問題的;要是還能争取到朱家和盧家的支持,哪怕只是公開表态,對于緩和事态争取時間也是有利的。就是不知道當如何下手,畢竟我一則對世族實在不夠了解,如今也不便出面。”

謝恢點頭,“說得沒錯。”又看一眼崔儀,“你也不便出面?”

崔儀笑道:“你還不知道我現在名聲壞成個什麽樣子?還不是為了收拾你留下的攤子?”

謝恢也笑了:“亂講,你就是和稀泥。和着和着跟皇帝弄到一塊兒去了吧?”崔儀還要笑說我總不能像你,事事都和皇帝死杠,謝恢沒反駁她,對鳳子樟道:“殿下所說不錯,你也的确不便出面。我聽說建康寒門士子常在尊府聚會,對嗎?”鳳子樟點頭,“那殿下只管做你的,該聚會的聚會,拉攏那些寒門士子就是了。至于說服大族,盧家我去好了,帶上謝琰,一塊兒去。殿下只管制定你的政策,到時候由我們兩家來配合,事情先溫和地開始弄,徐圖緩進。我朝高門,崔、謝、盧、朱、顧、孫、陸,如今後面陸是徹底倒了,孫家敗壞不堪;顧衡你永遠不要指望他會支持你,他絕對不會;至于朱家,目前只剩下個朱世景,且看情況吧。”

崔儀道:“那你不如明日就去盧家,我去拖住皇帝,殿下就要負責準備一個方案,這三件事,謝琰你都要參加。”謝琰點頭答好,“還有一件,那地方上的大族,雖然說話語權不如五大高門,但你也要請你那些朋友去盯着一點,尤其小心各種異動。”

這話說得鳳子樟和謝琰心中皆是一驚,謝恢卻不以為意,對崔儀說道:“你就是這樣,我三弟,你哥,你侄子,都是在的,朝廷重兵在握,怕個什麽?先控制事态,只要能溫和地處理,不至于鬧那麽大事情。你要是實在擔心,不如勸皇帝,先以之前清查得到的結果,來定有些州郡太守失職之罪,借機該撤換的撤換,調整得調整,自然就穩住了。光盯着,不動手,有什麽用?”

崔儀還在說這樣做不就是激化事态嗎?鳳子樟卻認真地考慮其謝恢的建議,不料謝琰先出聲打斷了崔謝二人的争執:“大伯父,姨媽,依我之見,此事不必争了,陛下很可能會主動提出這個計劃。”崔儀和謝恢停下來看着她,她繼續道:“而且出主意的人可能就是崔玄寂。”

這話一說,崔儀苦笑搖頭,謝恢道:“那你們自己準備具體計劃去吧。要是真是那孩子出的主意,只怕詳詳細細地,皇帝會直接提出如何替換的計劃來。”鳳子樟插嘴說恐怕未必,有鳳子桓也不會說出來,可能還是要她們來計劃,不如等皇帝提出來之後,再由崔儀攬事,借機控制方案內容:“這樣比較不容易引起猜忌。”崔儀說此計甚好,謝恢則感嘆,怎麽不在朝幾年,皇帝變得如此愛猜忌了呢?

“說到這個,”謝恢對崔儀道,“崔玄寂人呢?她是皇帝近侍,按理發揮的作用應該比我們都大,雖然是危險了點。今晚不在家?”

崔儀說那孩子成天事兒多得要命,早出晚歸,自己在街市上遇到她都比在家裏見到她的次數多,“如今我也把不住她對陛下能起到多大影響了,她也不對我說。”

謝恢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道:“越是不說,越是有事。你一定要問,否則對整個時局也不利。當然了,如果說我們沒做好,她也會相反被陷于更危險的境地。”

外面一陣風過,烏雲遮蔽了月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