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謝琰一早收到一張請帖,趙珣送來的,要她午時在府上見面。特殊事情,趙珣找自己必不會為了風花雪月,但想也沒用,去就是了。她準時趙府門口,竟趙珣本人親自來迎接。

“來了?走吧。”趙珣把她往裏帶,她也知趣地什麽都不問。一路上一個姬妾也不見,到客堂最後的拐角處,她看見了幾個羽林衛士,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見你頗難,朕也不方便在宮裏召見你。”鳳子桓坐在首座,見了她,臉上并無笑意。她則立刻跪拜,鳳子桓打斷道:“免禮,這不是在宮裏。你坐。”趙珣也只是彎腰行禮,然後出去了,并未關門。謝琰聽了一下,連那兩個羽林衛士都走遠了。

“朕聽子樟說,你有許多的江湖朋友。好像你們去廬陵的路上,就遇見了兩個。”謝琰答是,“哦。你在子樟府上,朕聽說也出了不少力氣,朕交待子樟的所有事情,她說,你都參與了出謀劃策,作為內史,你很稱職。”她謝鳳子桓的稱贊,鳳子桓笑了,那笑容在她看來是如此疲憊。“你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嗎?怎麽今日如此沉默。”

謝琰道:“陛下所說的話,句句屬實,臣也沒有什麽能補充的了。”

“朕聽玄寂說過許多你們小時候的事,她說你,聰明,調皮,機靈。所以朕想,你大概也明白朕叫你來此見面是為何吧?”

謝琰明白自己心中的三個猜測其實都一個猜測,“陛下必然是為了土地上繳和奴婢釋放的方案一事。”

“嗯,朕希望你,替朕去做點別的事情。朕現在能動用的主要資源其實就那麽幾樣,你也很清楚。朕無法強迫崔儀和子樟,那樣也無非是浪費時間。何況子樟有你,崔儀還可以去找謝恢,你們四只狐貍,能對付朕的招式太多了,對吧?”

謝琰無話可說,心說你剛才給我賜座幹什麽呢?幹脆起身走到中間跪下,額頭着地,并不說話。耳邊傳來鳳子桓的冷笑,“不要這樣,朕也沒說什麽,是不是?朕還要謝謝你,及時出現,救了玄寂一命。加上你之前救過子樟,你其實立了很多功,朕應當給另賜一個爵位。”

謝琰心想,有話快說,別玩我了。

“你就沒有什麽要說的,嗯?”

“回禀陛下,臣救殿下,是因為義和情,救崔玄寂也是一樣,并不求回報。承蒙陛下錯愛,實在——”

“惶恐?”鳳子桓打斷她,“朕還要你做點別的事呢,希望你不要因此惶恐。”

“請陛下降旨。”

她聽見鳳子桓輕輕嘆一口氣,“朕知道你肯定也主張,在這件事上,徐圖緩進。當然以你的閱歷和聰明,朕相信你也一定明白現在的情勢是怎麽樣。朕希望你能利用你的那些江湖朋友,幫朕去做一些朝堂上做不到的事情。他們怎麽樣對玄寂,你就可以怎麽樣對他們。”

謝琰渾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緊了一下,然後直起身來,“陛下,臣以為,取人性命,只會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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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可沒說一定要殺掉。如何讓他們既徹底地服,又不引起糟糕的後果,是你要想的事情。朕會給你一個名單,也許和你心中的名單差不多。你去執行就是了。”謝琰答是,鳳子桓補充道:“此事,朕希望你不要告訴子樟。雖然有些強人所難,但朕相信你,你也明白,這事情要是知道的人多了,并無什麽好處。希望你能做好,朕也不想說什麽否則,也不想用子樟來要挾你,但除那之外的一切……”

謝琰又一次把頭磕下去,但是鳳子桓說:“不,朕也不會那樣做。謝琰,就當是我們一起為了一個更好的天下去努力吧,哪怕不那麽光彩。”

謝琰擡頭望着她,看見她滿臉疲憊。

“你跪着吧。”鳳子桓起身離去。

皇帝這一罷朝,連崔儀和鳳子樟都不見,文書代為傳遞,有事寫奏疏進來。政務照常處理,讨論概不參與。鳳子樟就算可以入宮,也見不到她姐姐。她想過托朱仙婉和段豈塵以家宴名義創造見面的機會,又怕刺激到鳳子桓的敏感神經,尤其是在謝琰終于把鳳子桓私下召見她的事情和盤托出之後,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謝琰勸她:“別想這些了,不如先搗騰一個具體的方案,把這一陣扛過去。我也趕緊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先做點事。陛下的想法不無道理,只是危險。”

“何止是危險!”鳳子樟抗議道,謝琰忙安撫:“是啊,那可不得由我們來控制這危險嘛,不怕,我主意多,我能想出來的……”

“你可快想吧,否則耿直盡忠之臣都要被姐姐給耗死了。”

謝琰笑她哪有那麽容易被耗死,罔顧在家養傷的崔玄寂也會聽到這個消息。

崔玄寂即便不良于行,依然不放心防務,要吾豹每天派路過的人來送信。吾豹為人忠誠,也很機靈,起初他沒有把消息告訴崔玄寂,是出于讓她安心養傷的目的,并不了解她的種種考慮。但架不住五天後終于有個手下說漏了嘴。崔玄寂大驚,又問現在情勢如何。沒多想的羽林衛士又是大說特說,拄着拐的崔玄寂放知道鳳子桓現在根本就是一意孤行了。

結果當夜,崔玄寂乘車到了宮門口。穿着官服,拄着拐,下來就說,我來看看宮內的情況。吾豹本來在兩位皇女處執勤,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趕過來,在路上就遇見了艱難前行的崔玄寂。

“大人!”吾豹一點即通,此刻當然明白了。

“你去吧,我不要緊。”崔玄寂走過他身邊,拍拍他肩膀。

“大人你的傷!”

崔玄寂轉過身,“我不要緊,腳傷愈合得很快,你不用擔心,去吧。”

崔玄寂走近了皇帝的寝宮,從熟悉的角度,老遠就看見鳳子桓坐在殿上,開着大門吹着夜風看書。她拄拐,走得慢,腳步也響,鳳子桓當然發現了她。她也接收到了鳳子桓的目光,她能讀到鳳子桓一霎那的擔憂、緊張、憤怒、還有哀傷。

就因為那轉瞬即逝的哀傷,她覺得自己做什麽都值得。

“參見陛下。”

“你怎麽來了?不是叫你在家好好休息嗎,為什麽突然進宮?”鳳子桓沖下去扶她,簡直是氣急敗壞,扶起來了,又說:“誰讓你來的,嗯?!”

崔玄寂傷口傳來疼痛,忍住了艱難答道:“沒有人,我自己要來的。陛下,罷朝十五日,對我們并無半分好處啊。”

她眼見鳳子桓的目光變冷,“你來,就是要說這個?”

“是。陛下,就算我們用這樣……”左邊胸口的傷口一陣疼痛,使得她霎時呼吸不暢。鳳子桓眉頭一皺,卻又轉開眼神。這動作她看在眼裏,心裏的甜與苦交織在一起,繼續道:“用這樣的冷處理去面對,世族是不會主動放棄的。他們的……他們就像石頭地基一樣頑固。陛下可以先準了……我家和謝家的上繳,然後給予一定的象征性的恩賜……再由我們說服盧家,甚至朱家加入,同樣征收,同樣賞賜,漸漸地,大部分的世族都可以接受的。否則,否則——”

不知為何,她一點兒氣都喘不上來。

“否則?”鳳子桓垂着手道,“否則什麽?嗯?世族要擁兵自重了?朕拿回本來就屬于皇室的東西,屬于天下蒼生的東西,屬于那些可憐的奴婢的東西,還要賞賜?!還要交易?!這不是交易,玄寂,這不能是交易!朕以前做得交易太多了,朕不會再做了,再也不會!”

“陛下……”

“玄寂,你還記不記得,文武大賽的時候,你曾經說,朕當今首要要做的,是打擊世族的銳氣與傲氣。現在情勢難道有什麽不同嗎?難道不就是因為他們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比國家還要重要?!如果朕再讓步,這個問題永遠也得不到解決,永遠!”

崔玄寂看見鳳子桓的臉發紅,胸口快速地起伏,思考往下應該如何說才能達到目的,但鳳子桓接着怒道:“你今日來,仗着自己是近侍,職責也是護衛,朕不好治你的罪,也無法治你的罪!你回去吧,朕不想再聽了,你傷沒好之前,不許再入宮!”說完,鳳子桓轉過身去,連看也不看。

果然,她想,你不會給我任何機會。也好,我也無須多費口舌。

“陛下若是不肯接受我的建議,恢複朝會,我是不會走的。”

鳳子桓回頭過來,怒瞪着雙眼,“你說什麽?!”崔玄寂又重複了一遍,鳳子桓幾乎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崔玄寂環視四周,道:“我會在殿外跪着,不影響陛下召見他人。”然後就拄着拐,來到殿外,跪在石磚上。

鳳子桓氣得發抖,末了閉上眼睛,轉身離去,吩咐女官,讓崔玄寂就在那裏跪着,誰也不許靠近,同時,今晚她誰也不見。

鳳子桓的寝宮宮門緩緩關上,崔玄寂安然跪在那裏,她知道鳳子桓只要想,從二樓照樣可以看見她,當然鳳子桓應該也很清楚自己的決心。她閉上眼睛,像小時候在山裏靜坐時那樣,聆聽周圍的聲音。沒有腳步,似乎也沒有呼吸,沒有人。只是她自己,和一種沉重的沉默在角力。

曾經一開始的時候,鳳子桓并不相信她,經常試探她,說話總是帶着危險的陷阱,而她也能從容地應付。是怎麽樣應付得呢?好像那時候真的能夠拿捏好真話和假話之間的分寸,将自己的真心藏在鳳子桓的心和目光之間。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失去了這能力,她只能誠實地,毫不保留地說話,江淵曾經對她說、崔儀也這樣說過,這是一種愚昧的勇敢。

可是我把她看得比我自己重要得多,我把我對她的愛,還有這些品格,看得都比我自己重要。

她睜開眼,天上沒有月亮,也暫時看不見銀河。

遠處傳來腳步聲。她一開始不想看,等到腳步聲近了,回頭發現竟然是寧妃和段妃。

“崔大人在此,”朱仙婉道,“又是何苦啊。”

崔玄寂見她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便報以苦笑:“下官……不過是想盡力。”

“崔大人,還是及早離去吧。”站在一旁的段豈塵道,“不是我說啊,陛下此人,平時看着還行,犟起來,何止是剛愎自用。勸不動就算了吧,別強求。南康王都沒來,你更難勸了。”

崔玄寂搖搖頭,“不礙事。更何況,這樣的事,這樣的話,有的人可以做,有的人不行。還是我來做,好些……”

說着她感到一陣劇痛,額頭上冒出冷汗。朱仙婉和段豈塵都上去扶她。段豈塵連忙叫侍女回去拿能鎮痛的香膏來;朱仙婉扶住了崔玄寂,又命自己的侍女去通傳,說有要事找陛下,結果得到的答案是一樣的:不見,今晚陛下誰也不見,娘娘請回。

“二位娘娘請回吧,下官在陛下眼中,已是待罪之身,二位娘娘在此流連,恐被牽扯,還是速速離去吧。”兩人對視一眼,囑咐崔玄寂千萬保重之後,無奈地離開了。崔玄寂待足音不聞,又擡起頭仰望星空。

看得見銀河了,只是有流雲時不時擋住它。八月初的天氣,夜裏開始有點涼。一陣風吹過,她感到一陣眩暈。其實沒有過多久,為什麽就堅持不住了呢?崔玄寂想起,小時候曾經見過一次謝憶。那時候謝憶善方術的名聲已經遠播了。姑姑帶着她和謝琰去見謝憶,謝憶對謝琰說了那番知名的“本代第一”的話;然後呢,謝憶對着自己說,你一生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二十六歲的時候,有災厄,若能挺過那一關,後來也就沒有什麽危險了。

她不太把這話當回事,現在想起來,倒好像是真的,這傷口隐隐作痛,真想是在一點一點蠶食她的生命。

那就來吧,她閉上了眼睛,相對于你,相對于你的理想和天下,我不重要。

子桓。

鳳子桓其實一直在二樓那個可以看得見崔玄寂的地方呆着。雖不放心,也不想去拉崔玄寂起來。正是因為看見了朱仙婉的舉動,鳳子桓才拒絕了所謂的“要事相商”。崔玄寂一整夜都跪在那裏,鳳子桓就看着她從腰身挺直,到微微搖晃。大部分的時間裏崔玄寂的眼睛都閉着,偶爾睜開望向鳳子桓的時候,鳳子桓會立刻把眼睛移開。即便知道這樣跪着對崔玄寂的腿傷不好,但……

不,不能放棄。一則崔玄寂并不知道自己背後都安排了什麽事,二則她這人正直太過,三則……三則,容易被兒女情長所困,不應該是帝王應當有的,不應該是做大事的人應該有的。

鳳子桓長嘆一口氣。

我不怪你這樣,即便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背叛。之前無論你如何谏言,你都堅持着執行我讓你做得事情,只有這一次,你選擇站在我的對立面。我不怪你。這種孤狼似的孤獨我已經習慣了,畢竟這麽多年了。是你來了,才改變了這一切。你要去,你要走,這一切也随之恢複原樣,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破曉時分,鳳子桓步出宮殿,準備移駕到兩位皇女那裏去看望她們,今日是她們一年一度由母親陪着上早課的日子。從大門出來,路過崔玄寂身邊,鳳子桓感到自己的心髒正在被一點一點的撕裂。

其實她把崔玄寂當作自己的珍寶,但并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擁有。

就在她走過的那一瞬間,崔玄寂暈倒了。她聽見響動便迅速地轉過身,正好把崔玄寂攬在懷裏——而崔玄寂臉色發白。

“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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