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朱仙婉留了個眼線在皇帝寝宮前,自然也第一時間知道崔玄寂暈倒的事情,本想去看望,又覺得不太合适,段豈塵說你想去就去啊,“不為別的,就為咱們看着不忍心不行嗎?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考慮都放一放。”說着就帶着朱仙婉去了。

到皇帝寝宮,見到崔玄寂躺在床上發着燒,人事不省,兩人便各自命人回宮去拿點藥材和熏香來,段豈塵還特別送了點別的藥材。鳳子桓倒不關心她們的這番心意,只是久久地望着她們倆的身影。段豈塵毫不在意,朱仙婉卻被望得有些發毛,等到東西送來,就找個借口溜回去了。

回到段豈塵寝宮,朱仙婉一落座就被主人家嘲笑:“陛下不就看看,你怕什麽?”說話間把專門加熱好的乳酪遞給她,自己拿着那杯冰的。

朱仙婉雙手攏在上面道:“你看崔玄寂現在的情況,陛下最近分明多疑又古怪,還是小心着點吧。”段豈塵想說有什麽好小心的,但想起崔玄寂剛才的樣子,秦太醫說她身上的傷口愈合得一般,應當靜養,不能鬧這麽一出,不由嘆氣:“唉。”

朱仙婉詫異道:“你又嘆什麽氣?”

“今天見崔大人那個樣子,覺得她可憐。咱們對陛下無意,陛下也不寵愛咱們,真是焉知非福啊!”

朱仙婉笑道:“真是什麽都有你感嘆的,這都是命,命啊。”

段豈塵猶不死心,道:“那城外的廟裏,高僧每每說要斷絕這個,斷絕那個,我都覺得不信。曾經請到宮裏講經,我也不大聽得進去。”

“是啊是啊,那時候,人家最想把你給感化了。沒想到你壓根不理。”朱仙婉不但打斷她,還要回憶當初的種種情狀,段豈塵佯裝發怒,伸手打她,“去去去,你也不想想,這些高僧大德,靠的就是世族在供養。不說世族喜歡的話,難道說我喜歡的?我也沒給他的錢啊。說不定人家為了讨好世族,我這鮮卑蠻夷給的錢他們還不要呢。我是說啊——”可算想起來自己要說啥了,“這些高僧說的話裏,大部分我都不信。人生在世那麽多樂趣,你說不讓我享受就不讓我享受,又不能保證我一定可以有個好來世或者幹脆脫離輪回,那我與其信你那一套,還不如享受現世的快活。不過他們說有情就是孽,我倒是挺相信的。比如說像崔玄寂這樣,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可不是在人世受苦?”

朱仙婉一邊聽她說一邊小口啜飲甜美的乳酪,等她說完方道:“所以你不信前世,也不信來世,不信報應,不信因果?”

“不信。我就信我現在過得快活。不是‘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嗎?”

朱仙婉笑了,“你倒在這裏等着我。有情便苦,可你還是有情啊。施舍貧窮老弱,幫助婢女和流落南方的鮮卑人,撫養皇女,你也是有情的人,苦嗎?”

“不苦,因為有你,所以不覺得。”段豈塵自然地說。

朱仙婉霎時紅了臉。段豈塵見狀,又是憐惜又是促狹,繼續補充道:“就像吃了以一顆糖,雖然不是非常甜,甜得發膩,但是一直都能嘗到甜味,就像,就像,就像石蜜!”

朱仙婉這下真地伸手掐她,“你才是石蜜!”

那東西巨大而白,朱仙婉覺得簡直有股子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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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案幾,朱仙婉抓不到她,于是起身繞過去。一伸手,就被段豈塵抓住手腕。兩人你推我擋,不甚認真地角力。朱仙婉一時沒站穩,整個人撲倒下去,段豈塵順勢将案幾推開,再把朱仙婉撈進懷裏。

“怎麽,”段豈塵貼着她的耳朵說,“幾天不碰,你就這樣着急?”

朱仙婉又羞又惱,掙紮起來,然而四肢柔弱的她終究鬥不過段豈塵,被段豈塵翻身壓在下面了。靠得太近,就難免心動,朱仙婉把手抽出來,摟着段豈塵的脖子——這個鮮卑人太美了,使她每一次都不能自控。段豈塵于她猶如異域的旖旎風光,從未了解,遑論得見,甚至有些排斥;等到走近了一瞧,就再也沒有擺脫的可能。自己原有的不好被這鮮卑女子打散,原有的好又被提煉出來:段豈塵讓自己做了想做的自己。

段豈塵見她主動,時間也早——正是這早的時候才安全——便用鮮卑語命令婢女關門,沒有她命令誰也不許進來。然後雙手向下去,雙唇自然吻上朱仙婉的耳朵。

秋天了,天開始黑得早。興致好,一時縱情,都感疲憊。兩人和衣而卧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剛醒來,就聽見外面一陣喧嘩。婢女們的聲音惶恐,一時漢語和鮮卑語層出不窮、語無倫次,兩人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是什麽事,門便被推開了。同時被吓得渾身汗毛直立的兩人立刻坐起來,因為站在卧榻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鳳子桓。

要一個人渾身的血液凝結其實只要短短一瞬。外面二人的婢女們也吓得不敢進來。鳳子桓一時無言,倒是段豈塵先反應過來,随便拿了衣服胡亂裹住自己,跳下地來跪着告罪。她剛要說話,鳳子桓制止住她,然後命令外面自己的随行女官,關門,出去,不許任何人進來。

朱仙婉準備起身,鳳子桓見她□□,轉身離開,走到外間坐着。等二人穿好出來,鳳子桓坐在那裏,眉頭緊鎖,老半天才開口對下面跪着的兩人說:“你們這是怎麽回事?”

她說得艱難,好像咬牙切齒。朱仙婉心道這一天還是來了,将要開口,段豈塵卻搶先道:“陛下,今日之事全是臣妾的過失。是臣妾一人深宮寂寞,引誘了寧妃妹妹,陛下要責罰就責罰臣妾一人吧。”

“今日之事,”鳳子桓緩緩道,“是只有今日,還是已經很長時間了,嗯?”

兩人想一眼對方準備串供,但又不能,段豈塵遂将心一橫:“不敢對陛下隐瞞,時日已久,臣妾罪孽深重!請陛下降罪!”說完便猛地磕頭。

“難怪了,朕就說嘛,你們兩個好幾年互相不搭理,冷漠以待的,居然突然之間,就同進同出了。”鳳子桓冷笑,段豈塵吃不準她到底有沒有生氣、又氣到什麽程度,只是一個勁兒地請她降罪。無論如何,不能讓皇帝遷怒朱仙婉。為此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

“段妃,你可知道,穢亂宮闱,是什麽罪?”段豈塵不敢擡頭,也沒看見鳳子桓眯着的眼睛,“臣妾不知。”

“你倒誠實。原來你不遠千裏——”

“陛下,”朱仙婉開口打斷了鳳子桓,“可否聽臣妾一言?”她望着鳳子桓,看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點——似乎從她們最開始相識的那天起,鳳子桓就對她格外優待,這優待也僅僅是因為她是朱仙芝的妹妹,也就形同于鳳子桓的妹妹;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鳳子桓平靜地說:“好,你說。”

“臣妾與段妃之事,是兩情相悅,并無什麽誰引誘了誰。既是真情所至,也就無從抵擋。我二人縱情歡愉,以為都在深宮之中,本是圍牆牢獄,無須昭告或宣布。貪圖一時之樂,從未想過如何讓陛下知道,有今日也實屬應該。陛下若想責罰,臣妾無話可說,只請求陛下将我二人一起,許我二人死在一處便好。”

段豈塵聞言立刻轉而開始求鳳子桓不要責罰朱仙婉,責罰她一人就是,甚至說出什麽如今責罰了朱仙婉對朝政不利的話來。朱仙婉制止她,笑道:“你們鮮卑人,遇到這種事,不是都要同生共死的嗎?”

段豈塵愣了,幾乎流下淚來。

鳳子桓擺擺手讓她們都別說了,自己沉思良久,道:“仙婉,你姐姐将你托付給朕時,原是說,不放心你,更不放心世上還有他人能夠照顧好你。朕當時不同意,然而後來老師也這樣,朕實在沒有辦法。過了這些年,朕也……實在覺得對你虧欠。讓你做了那麽多,卻不曾讓你快樂過。想不到,你居然在這宮中,還找到了所愛。朕問你,段妃可是你所愛之人?”

朱仙婉正色答道:“是。”

“絕不更改?”

“絕不更改。”

她毫無遲疑地答完,鳳子桓卻沒有回答,只是閉上眼睛搖頭。

“這宮中之事,果然都是朕造下的孽,卻連帶你們與朕一道受罪。”鳳子桓站了起來,“今日之事,朕不追究。這不是你們的過錯,是朕的錯。所以,朕……也不阻止你們相愛,只有一點: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朝固極少出現後妃穢亂宮闱的事,但傳出去,不好聽還是不好聽的。只要你們自己保密得當,朕就永不追究,明白嗎?”

段豈塵磕頭如搗蒜,朱仙婉流下淚來,緩緩點頭。鳳子桓本來要走,又停下,轉過身來對朱仙婉說:“仙婉,朕看你這兩年很開心,你姐姐若有知,也一定會高興的。”繼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段豈塵,走了。

這兩人愣在原地,已然忘記地上涼。待鳳子桓足音遠去後,才轉頭看着彼此,喜極而泣。

她們不知道鳳子桓今日為何如此溫和,更不知道鳳子桓為何突然到後宮來。無處可去的堂堂天子,這會兒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寝宮,見到崔玄寂躺在榻上,業已服了秦太醫開的藥,睡着了。

你睡了?她在崔玄寂身邊坐下,睡吧。我有時候想,要一覺醒來,發現一切是個夢,該多好呢?睡吧,多睡一會兒,明天醒來,傷心事都忘記,都忘記。

她想握住崔玄寂的手,但想到剛才崔玄寂的樣子,最終只是在手背上輕輕撫摸。

白日裏,崔玄寂暈倒之後發起高燒,鳳子桓在兩位皇女那裏心不在焉地呆了一天,一起吃過飯就立刻趕回來。崔玄寂已經醒了,正在女官們的伺候下吃飯,鳳子桓見她食不下咽的樣子,明白她還有心事,肯定還會對自己說自己不想聽、聽了便要生氣的話。果然,一看見自己,崔玄寂放下了碗筷,女官們正要勸,鳳子桓讓她們算了,都下去吧。

“秦太醫可跟你說了?”她走上前,卻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再靠崔玄寂近一點,也不敢看崔玄寂的臉。她把視線移向床榻旁邊的虛空,“你這傷,就要靜養。雖然不嚴重,但是靜養好得快,不要落下病根子。聽見沒有?”

“陛下——”

“別說了。你又要勸朕徐圖緩進,妥協讓步,這些話朕不會聽的。”

“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

本來被壓抑着的心火,這一下又噗噗得往上蹿,“玄寂,世上忠言那麽多,朕到底要聽哪一個?個個都說自己說的是忠言,哪一個才是呢?你說的就一定是忠言嗎?”

“是。”崔玄寂說話的聲音顯得疲憊,鳳子桓以為她并未退燒,身體動了動,想上前去試,卻終歸邁開步子。

“是嗎?玄寂,至忠之臣,應當對君主毫無隐瞞。你對朕有隐瞞嗎?”

“陛下……”

“就比如當時崔相派你到朕身邊來,許多事,你說你沒有告訴崔相,真的嗎?又比如現在,難道不是子樟和崔相兩人負責拖延,想方設法地說服其他的世族,而你就來說服朕,希望各讓一步,把事情辦完就算了。是這樣嗎?單純是如此嗎?難道不是你們心中所向往的天下和朕所向往的天下并不一樣、而你們想要實現你們的,所以這樣做?所謂匡扶,所謂忠君,你們到底忠誠于什麽呢?”

她說的是肺腑之言,也知道這番話崔玄寂聽了一定會難受。

卻沒想到崔玄寂落淚了。滴滴答答,落在絲綢被面上,在空寂的宮裏顯得很響。

鳳子桓不忍心看,五指握拳,關節發白。

“陛下,若說那往日的事,陛下愛怎樣想就怎樣想吧。我曾對陛下說,我的真心,陛下應當……很清楚。若說全無隐瞞,當然不是……從來,都有一件事,我從未告訴過陛下……”

鳳子桓這時擡起頭,看着崔玄寂的眼睛閃着星星一樣的光芒,只是正在逐漸消失。

“姑姑說過我,謝琰勸過我,說我……對陛下坦誠至此,是危險的。終有一天會因此害了自己。我都明白,可我不想那樣做。我對陛下,從來不是抱着單一的,君臣之間的…向往……情感。我對陛下別有所圖,我對陛下……”

她看見崔玄寂閉上了眼睛,嘴角顫抖着,仿佛在笑,又像在哭。

“我對陛下,所懷抱的……分明是戀慕之情。否則,否則我為何為陛下如此?否則我為何每天都想要到陛下身邊來?否則我為何——”崔玄寂猛然咳嗽起來。

鳳子桓聽得心碎,上前去給崔玄寂拍背順氣,也眼睜睜看着崔玄寂想伸過來牽她的手停在半空,又顫抖着收回去,低着頭喃喃道:“時至今日,我依然願意為陛下而死。我從小想着,陛下是我永遠不能擁有的人。我做不成陛下的伴侶,做陛下的肱股,也無憾了。現在……”

她見崔玄寂滿臉的淚,身體不住地前後搖擺,似乎支撐不住,“現在我想,就算不能為陛下的肱股,也不能為陛下分憂,那做陛下行大道時飄落的塵埃,也很好,很好了……只要陛下的願望能達成,就好……”

崔玄寂再也說不下去,劇烈的咳嗽起來,甚至咳出一點血來。鳳子桓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被萬箭穿過,忍着疼高聲派人去傳秦太醫來。她拍着崔玄寂的背,伸手去擦崔玄寂的眼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到秦太醫來了,她一言不發地離開,留下崔玄寂一個人。

她要逃,卻逃無可逃。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愛你,能不能回應你,玄寂,或許我不能。或許事情平定了,結束了……

我不能讓你死,你不要為我,我們都會好,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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