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鳳子桓守崔玄寂守了一會兒,看她呼吸穩定,睡得也香,就走到外間來找秦太醫,問剛才的情況。
“參見陛下。”
“免禮。秦太醫,玄寂怎麽會這樣?怎麽都咳血了?”
秦太醫說還是憂思過度,但體質不如前,确實奇怪,當下還是先養好傷再說:“體質好壞,以後都是可以調養的。”
鳳子桓點頭,坐到主座上,又道:“調養體質,嗯。想當初,仙芝體質也不好。一入宮,朕就想給她進補,但她說不要為了她靡費。後來嘛,倒也補上來了些。但是後來終歸……”
秦太醫說道:“陛下皇家祖傳,以秘法生女,有損聖體是必然的,皇長女出生後,皇後如何将養,到底也未好多少;老臣當年曾進言皇後不要再生育,皇後不肯,再生下皇次女之後身體便徹底不行了,這也是沒有辦法。”
鳳子桓思忖一陣,忽然問道:“現在看,寧妃的身體當年并不比她姐姐好多少,甚至還要更弱。朕記得當初,年幼時,兩位姐妹是一起生過病的,當時情況差不多;結果時至如今,差距竟然如此之大?難道秘法生子就這樣傷身?”
秦太醫道:“陛下可記得先帝與先皇後?先皇後亦生陛下與南康王,并未見如此,可能只是皇後體質過弱罷了。”
鳳子桓忽然想起,朱仙芝剛入宮時,并非就體弱的。當時,為表與世族同心,從各大族中廣泛收他們家中的優秀奴婢,到宮中做女官,侍奉朱仙芝。日常飲食的材料,都是來自于大族的輪流供應,崔謝盧顧朱孫,誰都參與過。如果說朱仙芝并非天生如此,那麽會不會是……
“秦太醫,你說,仙芝有沒有被人下毒之可能性?你但說無妨,不要有任何的顧慮。”
秦太醫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答道:“老臣實不能知,畢竟事情過去這麽多年了,早已無法判斷。皇後後來的種種病症,也不能用來判定是不是有人下毒。一時之毒,當場可驗。但是若是長遠地下毒,那麽實在是無法追查。”
鳳子桓不言,想起當初侍奉朱仙芝的那一批人裏,有不少在朱仙芝去世後就放出宮去,只有少數留在宮內,還有一部分死了。
朱仙芝死前讓她不要追查,會不會是知道了什麽?
她心生一計。
“秦太醫,玄寂的腳傷如何了?”
“回禀陛下,崔大人腳上的傷口恢複得尚可,只要注意這幾天不要四處走動就好了。宮中用的斷續膏是很好的,陛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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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桓點點頭,“那就好。日常藥飲就拜托你了。”
“陛下放心。”
朱仙婉與段豈塵心懷感激地度過一晚,一早醒來卻被宣召去見鳳子桓。段豈塵感到忐忑不安,怕皇帝一夜之間又反悔,朱仙婉安慰她道:“不會的。陛下看重承諾,既希望別人不要背叛她,也在意自己的誠信。咱們且去,不見得就一定是壞事。”為顯恭謙,兩人都換了簡單樸素些的衣服,誰知道到了鳳子桓那裏,鳳子桓看也不見看她們的着裝,只是說多年前沒有追查朱仙芝的死因,昨夜和秦太醫聊了聊,覺得其實很有必要查上一查,令朱仙婉和崔玄寂一道去追查,審問宮人,翻查資料,由朱仙婉為主,崔玄寂為輔。兩位皇女的管帶責任,暫時移交給段豈塵。
鳳子桓說得嚴肅,兩人此時也沒法不答應。出得殿來,朱仙婉猶在思考,段豈塵卻一語道破:“我看陛下未必是真的想要查出個所以然。時間過去這麽多年,人證物證一早沒了。陛下的目的是把崔大人留在宮裏,不讓她出去。”朱仙婉一聽,明白了:白日裏,讓崔玄寂坐着人擡的竹床來,和她一塊兒查,面兒上說是因為她是羽林中郎将,負責安保,與此有關;暗地裏就是讓她因為有事又不良于行,沒法出去,晚上也只能留在宮中,日複一日,傷好以前直接無法與外界溝通。
朱仙婉無奈道:“崔大人往日給咱們行了那麽多方便,陛下昨個又準了,現在咱們得還咯。”
次日,崔玄寂被人用竹床一大早地擡到了地方。朱仙婉到了,她還要起來行禮,朱仙婉忙道:“崔大人本就腳傷未愈,要是為這一點禮數就複發加重,這罪過我可承擔不起喲。”把她摁坐着,看茶;朱仙婉看她精神不太好,又命焚香,接着把自己的安排告訴崔玄寂,問崔玄寂可有建議;崔玄寂說陛下明令娘娘為主,下官只是配合執行。朱仙婉也就不再追問,先命人把當日所有宮人的名冊拿來。所有可以直接接觸到朱仙芝的飲食起居的,全部要篩選出來。
秋蘭領命而去,不時擡回來的名冊足足有一人多高。崔玄寂訝異道:“宮中這麽多年,竟然有如此多的宮人?”
“崔大人那時尚小,恐怕不知道,姐姐入宮以後,先是裁撤了宮人的數量,開釋了許多無用的。繼而開始施行三年一放,滿足條件的宮人都可以離開,想要留下也可以留下。不過還是以勸她們離開為主。老在宮裏做,對她們也沒有好處。”
崔玄寂點點頭,又問:“下官記得,窦尚食好像在宮中就很久了。”
朱仙婉呷一口茶,一邊品味一邊道:“是,窦尚食原是姐姐在家裏的時候就收了的貼身婢女,後來順路帶到宮裏。姐姐死後,求去的該去的,總之放了許多人。唯有這窦尚食,說自己是孤女,出去也沒有親人,情願留在宮中。除了她,現如今還有大約十餘名女官是姐姐當時留下的。做了這麽多年,如今也算是位高權重了。”
“我見她似乎脾氣不大好,見到我總沒有什麽好臉色。”
朱仙婉笑道:“她那人就是如此,對誰都沒有好臉色,我也不例外。還請崔大人見諒了。”崔玄寂連說不要緊。
兩人與女官們一道,先将一切曾經有任何可能接觸到皇後日常生活的人員理出來,後來調離或者調入的都算在內,這便是兩日。這一項做完,再來檢查這些人的下落,又費了兩日。這天早晨,朱仙婉與崔玄寂商議,如果按照朱仙芝當時的情況,長期下毒是唯一可行的,則無非飲食、衣料、熏香,這幾種手段,應該先把這三個方面的宮人檢查一遍。
“可是如何判斷她們的嫌疑呢?”朱仙婉道,崔玄寂拄着拐,小心翼翼地練習行走,好像斷了腿似的——她簡直巴不得這腳傷明天就好徹底:“異常即嫌疑。譬如在皇後去世後,有沒有人突然發了一筆財,家裏突然有了變化,或者,更嚴重的,畏罪自殺一類。”朱仙婉點頭同意。
不時,涉事人員們到了。從熏香的開始,審到處理衣料的,再到審理負責飲食的女官時,崔玄寂感覺自己不是被皇帝打發過來隔離的,而是被送過來受罪的。為什麽她向鳳子桓表白的第二天,鳳子桓就打發她來調查朱仙芝的死因,難不成就是為了讓她在調查過程中了解當年鳳子桓和朱仙芝是如何恩愛嗎?
每個人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紛紛把事情歸因于“陛下當時寵愛皇後”或者“皇後當時體諒陛下”:制衣的衣料為什麽反複浸染,為什麽用這種材料,為什麽這樣熏香而不是用傳統方法,為什麽又這麽靡費、有這麽多人經手?因為陛下希望皇後娘娘穿得漂亮啊,因為皇後娘娘怕浪費啊,因為這樣熏香又便宜又好但是就是耗費人工啊,因為陛下喜歡啊,因為娘娘喜歡啊,因為娘娘喜歡的陛下就一定要讓她得到啊。
為什麽用這種香不是那種香,為什麽後來就只有皇後獨處的時候才焚這種香?崔玄寂自己都能回答,因為鳳子桓不很喜歡熏香,大概這一款的味道只有朱仙芝一個人喜歡;朱仙芝又讓着鳳子桓,鳳子桓也讓着朱仙芝,最後朱仙芝獨自享用,兩全其美。如果中毒,也是朱仙芝獨自中毒。
崔玄寂幾乎覺得自己的心上千瘡百孔。
等到窦尚食來的時候,時近黃昏。朱仙婉問,當時能接觸到皇後飲食的有幾人,從廚子到宮女。窦尚食說有應當一共七人。朱仙婉又問當時飲食材料由誰主要供應,又由誰監管檢查。窦尚食睨了崔玄寂一眼,道:“當時皇後娘娘的飲食,大部分時候都是豫章的崔家進貢來的。雖然娘娘不明說,但是崔家的進貢來的東西她就是吃得多些,陛下便去說,後來就主要由崔家提供了。”
崔玄寂記得這件事,朱仙婉向她确認,她說有,我記得,沒錯。
這何嘗不是她當年的快樂,後來的酸澀。
朱仙婉又問,那,當時這七人中,我看冊子裏,除了你之外都已經出去了,關于這七人的下落,你知道嗎?窦尚食說知道,廚子應該是回老家了,宮女們各自外放,結婚去了,唯獨一個宮女,自殺了。
“自殺?”朱仙婉幾乎驚呼出聲,窦尚食滿不在意地說:“娘娘忘了?當時有一皇後娘娘的近侍宮女上吊自殺,不知道是為什麽,最後決定對外說的是為主殉葬呢。”朱仙婉想起來了,崔玄寂當然也想起來了——她寧願不要想起來。
那個近侍女官是崔家這邊選上去的。
狹小的院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窦尚食一個人高傲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望着天空的晚霞。
末了,朱仙婉查無可查,讓衆人各自羅列了詳細的列表,關于當時朱仙芝都接觸到了什麽,每日接觸的量是多少,是怎麽一個流程。責成專人把筆錄多抄幾份,次日一早去找鳳子桓彙報。她把經過事無巨細地告訴了鳳子桓,包括最後一個宮女自殺這件事。
聽到是崔家的選上來的宮女時,鳳子桓放下了手中的筆,擡起頭來對朱仙婉道:“朕也記得那個宮女,以前總是親手侍奉仙芝的飲食,仙芝也非常信任她。要說起來,除了窦尚食等幾個陪嫁侍女,仙芝最信任的就是她了。這個宮女的身世,你去查了嗎?”
“查了,據當時的記錄,衆人的回憶還有崔大人的回憶,這個宮女本姓安,家裏是崔家在豫章的佃戶,因為父母病逝,成了孤兒,就到崔府做事。後來因為聰明伶俐,被舉薦入宮。”
鳳子桓點點頭,“自殺之後,遺物可有清點?”
“當時沒有記錄,根據幾個還記得的女官們的回憶,好像沒什麽財産,也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鳳子桓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朱仙婉補充道:“陛下,臣妾不覺得這個安姓宮女有什麽嫌疑。她既沒有動機,更收不到任何好處。”
“別人呢?可有嫌疑?”
“這樣數去,有嫌疑的太多了,要按臣妾覺得,還是熏香和飲食的嫌疑大。陛下。”
“嗯?”
“還要查下去嗎?”朱仙婉心想崔玄寂傷勢痊愈得很快,也限制不住兩天了,再說,十五日的罷朝期限也快到了……
鳳子桓想了一陣,“涉及太多,罷了,不用查了。你封存卷宗,但是——讓玄寂派一些人出去調查,不要驚動太大就是了。也別讓旁人知道今日談話的內容。”
“臣妾遵旨。”
朱仙婉告退出來,本想先回寝宮,又挂念着兩個皇女和段豈塵,就轉個彎去探望。沒想到孩子們今日在練武,崔玄寂在監督,段豈塵則站在一旁。穿一身紅衣的鮮卑女人見她來了,立刻湊過來,小聲問道:“怎麽樣?”
“沒怎麽樣,無頭案罷了。”
“陛下呢?”
“她也不過借此事做點別的,其實也不打算查個水落石出,也沒法水落石出。”段豈塵聽了也就沒再說話。
朱仙婉望着一邊已經不需要拄拐的崔玄寂,心中嘆氣。段豈塵問她為何嘆氣,她将連日聽到的事情告訴她,然後補充道:“所以,我說,陛下這樣做,倒是給她帶來了更大的傷害。鎮日聽着這些東西,我見她那眉頭,是越來越愁雲密布了。”
段豈塵苦笑道:“當日我見陛下與你姐姐那般相愛,我都妒忌。何況她?不過——”她轉身面對着朱仙婉,“我想問問你,要是真的,讓陛下娶崔玄寂做續弦,你接受嗎?”
朱仙婉詫異道:“我有什麽同意不同意的?我還能不同意嗎?”
“這和你能不能同意沒關系,我只是問你覺得接受不接受,至少,從情感上。”
朱仙婉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我不介意。因為其實,她們兩個的幸福,和我沒太大關系。當然如果可以,她們能幸福就更好了。畢竟,”她轉過頭,望着賽場上認真教導兩位皇女的崔玄寂,“誰沒有資格獲得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