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是夜,段朱二人先是陪兩位皇女吃完了飯,再回到段豈塵的宮中休息。用過一盞花茶,朱仙婉忽然發問:“我且問你,如果——只是如果,只是如果——你要毒殺姐姐,你會通過飲食還是熏香下毒,下什麽毒?”
段豈塵愣了愣,道:“你這是當我對這個懂得很嗎?”
朱仙婉賠笑,段豈塵也沒和她計較,道:“肯定是飲食,絕不用熏香。毒就不知道了,那得看能接觸到什麽毒藥啊。”
朱仙婉接着便問:“為什麽不是熏香呢?”
“香煙之毒,能起到毒這個效果的,必然當時就起效了。如果不能,要效果不大,長期吸收的,那得多愛熏香才行啊?那得時時刻刻都在點着,須臾不離才行。不然,你想想咱們給陛下做得寧神香,有用嗎?”
朱仙婉點點頭,“那麽如果是飲食的話,你覺得,最可能是用什麽毒呢?”
“我知道的不多,但是我覺得還是要在飲食中能化為無形的就是了。皇後當時喜歡吃什麽,你就在那東西裏面下。只要能保證這毒藥放進去,察覺不出來,那就行了。”
朱仙婉又問:“那麽,你覺得是金石之毒,還是植物之毒更好呢?”
“金石吧,我覺得。”段豈塵道,“因為植物的總是特別毒,味道也大,金石研磨成粉,很多時候沒有明顯的味道。怎麽,你有證據?”
“我哪有啊,不都說了無頭案嘛。”
“可是這麽多年,你就不想知道你姐姐的死因?”
朱仙婉聳聳肩,“要說不想知道,也不是。如果真的有個真兇,我當然想把真兇繩之于法。但是姐姐的死真的只是一個原因嗎?陛下其實一直在自責,她總覺得姐姐如果不是皇後,不用背負生育皇嗣的責任,大概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了。或者,父親有沒有錯呢?”
“你父親?”
“是啊,我總在想,如果不是父親和先帝故意撮合,也許姐姐根本不會嫁給陛下呢?也許她們根本不會相遇呢?你看先帝和她的皇後,都習武,都是高手。使用秘法懷孕生女,應該是需要強健的身體的。像姐姐那樣體弱的,本就不适合。”
段豈塵笑她,“你這樣想,将真情置于何地喲。”
“我也不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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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是撮合的,可是真情也是有的呀。有真情,別的也都不重要了。”
朱仙婉推她一下,“你們鮮卑人,就這樣——”
“就這樣,就這樣,對,就這樣。”段豈塵打斷她,順手抓住朱仙婉的的手捧起來親吻,“我們鮮卑人就是這樣,為了感情,什麽都可以不要。”
“命也不要啊?”朱仙婉的聲音低下去,頭也低了。段豈塵起初不明白,猛然反應過來,她是在說那天晚上的事,心裏一暖,也低聲分辯道:“那天晚上,我也給吓着了。那畢竟是陛下,我也沒有……什麽別的手段,只能那樣啊。”
“那也不能主動地說,是你引誘得我啊。”
“不這麽說,我怎麽能讓你脫身呢?啊,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麽了?”
“你定然是覺得我不夠美,比不上……”
就此,她趁機把形式扭轉成朱仙婉哄她了。
這邊廂,要麽悲悲戚戚不能互明心跡,要麽你侬我侬哪管天塌地陷,這世上其實還有一對倒黴蛋兒,在南康王府上,忙得不可開交。
鳳子桓罷朝的這些日子裏,謝琰不但要在王府上和鳳子樟努力研究交給鳳子桓的最後方案應該怎麽設計,還要在建康城裏小心翼翼與自己的朋友們聯系,架設一個安全的避人耳目的交流關系網。在建康行路時,她遇到了三種不同的世族:第一種,威脅她的,告訴她要是不在此事中維護世族的利益,那就等着瞧吧,“不惜代價毀了你”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第二種,對她冷漠以待或者怒目而視、就是不說話的,謝琰很想問問他們的意見和想法,但人家一個字都不想對她說;第三種,哀哀求告的,要麽求一個對自己家的優待,要麽求一個對自己的優待,拽着袖子,流着眼淚,或者請到酒家一坐,門一關,接着差一點就要跪下的。
謝琰至此方明白世界之大,人上一百便已十分複雜,何況這泱泱世族。
但也因為她目前的身份,已經不便出入許多地方——不但到處都是可能為正在找她的世家大族報信的眼線,就是難免被人猜測她又去和誰密會商談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漸漸地連仆人随從也不能為她代勞了。謝琰實在無奈,只能把見面全部安排在午夜,到那常人不能至的高處去。上塔不難,躲開眼線也不難,難的是離開鳳子樟。
想起來她那個恨啊。
她發動了自己的大部分絕對可靠的朋友——畢竟此事一做,涉事者必然能猜得出背後的邏輯,若不可靠,傳揚出去就糟糕了——基于之前對于巡查官員的保護,進一步監視鳳子桓名單上那些世族,确定能夠把他們納入控制之下。然後,再視具體情況,決定下一步怎麽辦。
方案的事,已經大部分交給鳳子樟和崔儀謝恢等朝官去商量了。要叫謝琰再去一起研究沒問題,但她這頭的事無人可以代勞,鳳子樟還是讓她主攻這邊——不然做不出來,無法給鳳子桓交待。但又專門囑咐她,切勿做得過火。
謝琰應了,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讓孫顧兩家出乖露醜我能做到,這又能差多少?”鳳子樟只一昧誇她。其實她心裏也明白,于人無防備處突施冷箭,和于人有防備處巧用怪招,彼此之間差得多呢。
前幾日,她傳消息給那雌雄莫辨的天下第一美,問他可否方便到全氏府上故技重施。不日傳來的消息是,故技重施沒問題,就是好像不能扮巫醫,“你說我扮鬼好不好?”謝琰接信笑出了聲,扮鬼?“可以,無論你用什麽手段,讓全緯放棄一部分他對他的土地的所有權就可以,要心甘情願地放棄。”
又過幾日,她聽到的消息是,全府自家所有土地裏挖出腐屍不說,還詐屍;詐屍完了,把屍體送到官府一查卻說是死了一陣子的人、不知為何跑到他們家的地裏不說,全府還鬧鬼,說全緯害人性命,奪人錢財,現在鬼魂附身腐屍取他性命不得,來日必然再來取,一定會先從一個奴婢身上開始,附一個算一個,知道把全氏上下全部弄死為止。全緯被吓得不輕,四十五歲的人已然病了。郡太守适時去這麽一問,全緯當場答應把鬧鬼的那一片的地産全部上交,大量釋放奴婢,還立刻捐了一大筆錢財給寺廟做法事禳災。
随着消息而來的當然還有天下第一美的邀功信,“城主你倒是說奴家做得好不好?精不精彩?厲不厲害?”謝琰懶得理他這些假作撒嬌的言詞,直接看到最後一句,然後派人買了二十盒建康最好的胭脂送去。她自己呢,立刻給好幾個正在義務勞動的朋友去信,安排他們這樣,那樣,認真效仿天下第一美的做法——不是給人家裏作妖鬧鬼,就是用巫醫方士去開方子瞎出主意,對于那些一向不信這些的,他們還能更進一步,直接把你的收成給你毀了,弄得你覺得那塊地不要也罷。
一切的手段都在控制範圍內,有人負責作妖鬧鬼就有人負責去擺平;巫醫方士就是信不過這一個還有下一個,連推薦他們的周圍人團體都是有備而來的;最精彩的要數收成毀滅小組,從負責毀地的、到負責鑒定說這地兒沒救的,都是自己人:這些世族大概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經歷這一連串的倒黴事,身邊的人居然都是騙子。
總得來說,效果可以。就是有的起效慢,現在她還在等。比如此刻,來報信的就說,我家主人要我來通知城主,庾家上鈎很慢,為了城主的謀劃,城主是希望我們加快步伐下狠藥呢,還是再等等?
謝琰道:“慢慢來,要效果,不要速度。弄得他們都心甘情願,花多長時間都行。”那人應好,兩人又交流些別的事,信使便去了。
其實謝琰知道,不能花很長時間,因為顯然現在誰都等不起。但是她必須等待。
回到王府時鳳子樟早已睡着,她也就換好衣服,在鳳子樟身邊躺下。次日鳳子樟透早起來去官署辦事,她還在迷迷糊糊地睡。沒想到鳳子樟沒多久就回來了,坐在床邊,把她叫醒:“喂,城主大人,醒醒,該起床啦。”
謝琰從回籠覺裏驚醒,見是她,懶洋洋地翻個身,“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早?難道只是去打了一趟?”
鳳子樟點點頭,“第一個草案放在那裏,等着議了,崔相叫我回來休息,不用在那兒等着。要是沒有讓大家看明白,議也白議,都是瞎吵架。”
謝琰點點頭,“是,那方案那麽複雜,看就得看好一會兒。指不定等你明天去,還有人沒看明白。等你回去議,那又是好一段日子。別的不說,就是各州的比率為何那麽設,都能吵吵三天。”鳳子樟只是搖頭苦笑,任由謝琰拉着她的手。
第一號草案是她們倆研究了兩個晚上、又與崔儀謝恢商議了兩天的結果。這個草案将核算的線還是劃定在先帝文成十年大肆封賞之後,其後多出來的田産和人口都要釋放,但是,暗含着賞賜條件,假如來日立功,可以将土地直接或者以別的形式賞賜回去。譬如來日北伐,自己參與戰争作為将領立下何等功勞的,可以賞賜多少土地;帶着私兵來參戰的,可以賞賜多少土地。已經釋放的奴婢不允許要回去,畢竟他們已經是自由民。
至于這些賞賜而來的土地,世族地主們可以選擇分給農民更耕種。佃戶們則要按照一定的各州郡不同的比率分別繳納給國家和地主,地主至多收取兩成,國家征收不可少于三成,自留的不能少于四成。現在正在當佃戶的,無論以前是如何規定的租約,現在一律要跟從新的标準,如有不從,則保護佃戶不保護地主,地主家不但要失去這塊地、被罰款、數額巨大的可能還要被抓去做苦役,下獄論罪。
除了最主要的田地和人口,對于其他被占的山澤湖泊等等,也按照文成十年的标準來判斷,多了的就放出,少了的——居然能少——那是自己活該。這個方案不考慮釋放出來的土地山澤的好壞,希望通過這一點來保證一定程度的公平。同時雖然強迫釋放奴婢,但是還是保留了一部分的奴婢作為主家的雜務勞動力和耕種勞動力,并沒有完全地徹底地讓世族再無私兵和勞力。
除了這個方案,鳳子樟也做了第二個方案。這個方案不把文成十年當作時間點,而是立足當下,要求朝廷出具一個按照爵位等級規定的每家每戶可以擁有的最高奴婢數,高于這個數目的所有人口都要釋放,這些人可以由國家授田成為自由民,也可以成為大族的佃戶。但是無論奴婢佃戶還是自由民,都要按人頭繳錢糧。奴婢由主人家代繳一半,佃戶由主人家代繳三分之一;對于佃戶自己,依然是地主至多收取兩成,國家征收不可少于三成。奴婢數量必須實報,不報或虛報者斬。自己就是地主還托庇為奴婢的或者立刻脫離奴婢籍,或者論罪下獄,并且這些托庇為奴的人的“贖身錢”不全部繳納給世族主家,要與朝廷五五分成,作為一種懲罰。方案會具體規定繼續做奴婢的人當有多少田産和耕牛,不足由國家免費補充。至于山澤湖泊,也是規定、上繳、不服、論罪。
這個方案很極端,鳳子樟打算留着,等到第一個方案吵得翻天的時候,把第二個拿出來,然後表示非此即彼,趁熱打鐵地逼迫他們,藉此完成朝廷接受此事。
至于鳳子桓,鳳子樟覺得,這是個實際上遷就了三方的方案,而且對封賞的控制權實際上握在皇帝手中,軍事行動上的指揮權派遣權也在皇帝手中,姐姐需要做得就是配合,然後演幾處合适的戲罷了。溫和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這事就算辦完了。短期來說,利益還是很大的。長期假如不要胡亂演變,也會發揮很大的作用。
唯一吃不準的,鳳子樟想,只是姐姐的脾氣會不會導致她突然變卦罷了。聽說崔玄寂前幾日冒險入宮勸谏,在姐姐的寝宮前跪了一晚上,直接病倒。然後姐姐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就把崔玄寂留在宮裏養傷了。
想不出個所以然,也就算了,她覺得自己眼下關注不了姐姐的想法了,好像在這件事上姐妹之間忽然生疏——或許是之前這二十幾年她從來沒有關注過政治的原因——她只能多關注朝臣。
“你幹嘛……”一時出神,她便被謝琰拉倒下去了。
“你回來的這麽早,我又沒出去,不如我們……”
鳳子樟立刻掐她一下,“大白天的啊。”
“我又沒說我要怎麽樣,咱們一塊兒躺着聊聊天不好嗎?”謝琰道,鳳子樟瞪她一眼,心說哪一次不是聊着聊着就走了樣了?
“問你正經的。”
“你說。”
鳳子樟到底還是躺下了,謝琰在她身邊,用手肘支着身體,腦袋靠着手腕,
“最近你的朋友們,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現象?”
“異常現象?比如哪一種?異常的聯絡嗎?”
“各種吧,我近來在官署看到顧衡,總覺得他不太對勁。”
“不大對勁?他有什麽不對勁的,他是我們唯一不敢動的人,連陛下都沒有把他列入名單,大概覺得他頑固不可救藥。”
鳳子樟笑了一聲,用手指戳一下謝琰的臉頰,“你不覺得,顧衡此人,平日裏頑固狡猾,但精神總是很好的。他那目光炯炯,好像總是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對不對?”
“嗯,他最近兩眼無神啦?”鳳子樟搖搖頭,“也不全是,要說起來,我倒覺得他的目光變得閃爍,氣色也不如以往好了。平常與他說話,他躲避也好攻讦也罷,刀削似地快和準;近日,不主動與我們說話也就罷了,我們找他,他居然也會流露出茫然無知的樣子來。實在奇怪。”
謝琰琢磨一陣,“那不如我派人去盯着他?你要是擔心的話。”
“有可靠的人嗎?”
謝琰想想,“看盯哪一種。不如連他老家也一塊盯着吧。”
鳳子樟點頭,又問:“你覺得,他會不會是……”
謝琰搖搖頭,“什麽都會,沒消息就別瞎猜了,現在的事兒還不夠煩的嗎?”
鳳子樟總覺得有些放心不下,十五日的罷朝就要到期,崔儀似乎也有意促成皇帝提前結束罷朝,她不但期待着結果——即便感到一點焦慮——也期待着,在朝堂上,與這些最後的反對派正面交鋒一次。
就一次。一次,就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