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複朝到來之快正如鳳子樟的預期。不知崔儀使了什麽手段,最終使得兩派人馬達成一點點共識,決定到朝堂上和陛下聊一聊這個問題——當然,也要争取一下陛下對于自己的觀點的支持。橫豎那五個要蓋的章,最關鍵且最難以獲得的就是皇帝的玉玺。
世族主要糾結于兩點:一,我們的地被朝廷拿走,想要要回我們還要去出生入死,這就很不合理,而且只能通過沙場建功的話,要求太高了;二,托庇世族羽翼之下的奴婢,有的的确是一開始就是奔着托庇來的,有的是後來闊了的,不能一概而論,所以一旦朝廷還要把贖身錢拿走,那就是一種搶劫。他們希望在這兩點上能夠做出改變,至少是那些願意和朝廷合作的世族。至于那些不願意的呢,大概是打算頑抗到底了,鳳子樟也不覺得他們能繼續頑抗下去,她有招對付他們。總而言之,世族總體的觀點是:這是搶劫,要點臉。
至于寒門官員,觀點較為統一,他們當中的大部分反對的部分不多,只是對于每個州郡的細則有細微調整的要求;有少部分則還是希望能夠徹底地狠狠地打擊世族,鳳子樟覺得他們可能會喜歡留下來的極端方案——那更好了,她想,正愁沒槍使。
她一邊計劃自己的應對方案,一邊說給謝琰聽,和謝琰商量。謝琰聽完道:“我覺得很好,唯一的問題可能是——”
“是什麽?”
“就是你這種方法聽起來,好像既不是完全打擊一方或者另一方,好像你并沒有在為任何一方謀福利似的。”
鳳子樟掐她一把,笑道:“我本就不是,我是為朝廷謀福利、為天下蒼生謀福祉。”
謝琰笑她,“這話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朝臣們信不信,那就不知道。你別跟我說,你跟那些家夥們說去。”
結果到了朝堂上,鳳子桓還在思考方案的問題,下面兩派人馬已經吵得不可開交。她想把這話直說出來,也沒機會了。
眼看争吵內容越發糟糕,崔儀和顧衡都暫無反應,鳳子樟決定先下手為強,站出來開始和兩派人馬各自的主要戰将辯論。第一個被挑出來罵的就是顧慷。“顧大人,你剛才說,你反對按照爵位進行土地和奴婢的限制,因為你認為這是一種有違道義的做法,我理解的對嗎?”
顧慷略一欠身,“殿下說得沒錯。”
“你可否能為我等再詳細說一下你的觀點。”
顧慷長于文采,立刻侃侃而談,就是說話,他也要用華麗的詞藻,注意音律的使用。他先說古聖人之道從不做這種予而複取的事,這是第一重不合道義;再又說,如今朝廷為了北伐,為了刀兵做這樣的事,是第二重的不義;他正要說其三,鳳子樟厭煩了他的華麗文辭,開口打斷道:“顧大人,陛下前陣子才說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大人難道當日沒有來上朝、還是沒有聽清楚?顧大人,你顧家世代封于吳郡,我說得對嗎?”
“是。”
“從我朝立國之初起,便是如此,對嗎?”顧慷自然答是,沒法說別的,鳳子樟毫無表情地繼續問道:“那麽,在我朝立國之前,顧家何在呢?”
她自己清楚着呢,她想逼迫顧慷說,一點兒也不想看到顧衡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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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慷憋紅了臉,鳳子樟由是知道這也是個軟蛋,便自己代他說道:“顧家在前朝時,并無建樹,不是因為你們不想,而是因為不能,那時你們尚未發達,也無人望,不過相對有錢一些、地多一些;若非你家先祖顧雍在我朝開國時立功于江左,何來封地?何來奴婢?何來的資格做官?顧大人,你這一番話,換成盧家的盧浩大人來說,恐怕還合适一些。換你來說,我實在不知道你有什麽資格。”
顧慷還想掙紮說自己沒有固然不要緊、自己是為了天下人在說的話,卻被顧衡所阻止。鳳子樟仔細觀察了顧衡的臉色,覺得他有說不出來的古怪之處。正準備調轉槍頭,便有一個世族官員站出來說,殿下,我們對施行這個政策沒有疑問,但是我們覺得有些細節問題不太好,比如說沙場建功這回事,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也不能保證一定建功,而且我們也不能每一個都有機會出去建功,這樣豈不是有出無進……
鳳子樟認真等他說完,認真道:“第一,沙場建功,古已有之,無論是秦平定六國,還是漢代分封諸侯,都是這個道理。任何時候,只要有戰争,就會有獲勝之人,就應該有對方應該獲得的獎賞,就有機會。第二,戰争固然有勝敗,且不完全受控,但戰争也不是都叫你們上戰場去戰鬥,不能舞刀弄槍的人也有的是事情做,難道謀士就不能算建功立業了嗎?其三,關于有出無進,我想你也應該想想得來是否道義,又是誰給你的。若是得來不義,子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若是無有皇家無有你,這豈不是更簡單清楚的問題?更何況,若是為了國家上戰場,那更是為了天下蒼生、中原正朔,君等有今日,也是許多人這樣付出才換來的;君等想要獲得一樣的東西,為何不能同樣去付出呢?”
這些世族還想要辯,但理屈詞窮,只好說希望皇帝能夠理解之前自家祖上對于國家的貢獻,在未來格外開恩一些。鳳子樟順勢看向禦座上的鳳子桓,鳳子桓卻沒有什麽反應。
這時,有寒門官員站出主張對于某個郡的具體方案比率做出調整,應該相應提高自留的比率,朝廷要的部分和地主要上繳的部分都要減少。理由是朝廷一刀切,沒有完全考慮到每個州郡的具體情況,有的地方可能歲産頗豐,上繳多少都沒問題,有的地方本來就土地貧瘠,朝廷和地主一旦征收地太多,佃戶幾乎沒有活路。
鳳子樟還沒來得及說話,立刻就有世族官員站出來指責這樣的做法也罔顧了地主的利益,地主将土地給佃戶,也應該受到保護,在土地産出不夠的情況下,地主和佃農都是一樣的,沒有誰例外。鳳子樟想你這不是明晃晃地把矛頭指向朝廷嗎?這位世族官員卻繼續挖坑,明目張膽地構陷提出這個建議的寒門官員是指責朝廷,暗含謗讪,反對朝廷的這一計劃,乃至反對朝廷的北伐大計。
此言一出,朝廷吵成一片。鳳子樟認真回憶了一下這人的政治立場,似乎始終在頑固保守派和溫和妥協派之間搖擺,大約今日是堅定地站到保守派那邊,決意把水攪渾了。正當她想要開口反駁時,顧衡站了出來,用他固有的低沉緩慢的聲音說,所以,南康王殿下提出的方案還有許多需要修改之處,從具體的标準,到執行的方法,都還需要從長計議,畢竟這是整個國家一下子改變的事……
鳳子樟等的就是這句話。
“顧中書多慮了,各位認為标準需要具體修改的大人們也多慮了,我以為,這個方案就沒有必要一開始就在全國推行。”
朝堂上一陣安靜。鳳子樟站在崔儀的身後,顧衡的側後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身體似乎絲毫未動,猶如霎時僵住。除此之外,鳳子樟感受到的就只有衆人的目光,包括鳳子桓。
“朝廷在全國選一兩個州郡開始試驗此事。按照各位大人的要求,朝廷可以選出一個富裕的州郡和一個貧窮一些的州郡,兩相對比,根據情況朝廷再來具體地修改;如果還想要再謹慎一些,大可以再選富裕的州郡兩個,貧窮一些的州郡兩個,再試驗,再修改,直到完全推開。這樣,一方面可以讓天下民衆都緩緩接受此事,一方面也可以讓各地官署循序漸進地學習如何推動,朝廷也可以有所準備。這樣,各位大人所擔心的一切疾風驟雨,一切因為過快或者過廣泛地推開造成的問題,都不會存在。各位大人覺得呢?”
朝堂上還是安靜着,她靜靜地注視衆人,像一個老師。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做法了,她想,要是連這個都不答應,那就是徹底沒法說服的人。如果還有這樣的人存在,我就應該去找謝琰,讓她派人要麽去恐吓要麽去裝神弄鬼,把這人吓得沒法上朝最好。
當然——她的眼神從每個人的臉上快速地掃過——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人,他為什麽反對就是個值得去查一查的問題了。
這時一向支持她的比較理性的幾個寒門官員站出來表達同意,漸漸地寒門官員們都表示了同意,崔儀也站了出來;溫和派的世族們受到壓力影響,漸漸也有人站出來表達了同意,雖然還是補充說關于要選哪兩個州郡開始試驗要慎重商議,不能随便确定:眼看滿朝文武,沒有表态的只有一向以顧衡馬首是瞻的那幾個人了,鳳子樟站出來對鳳子桓說,“請陛下決斷。”
顧衡現在同意不同意都不要緊了,鳳子樟準備在後來的方案中直接把顧家勢力最為強大的吳郡孤立起來,先将其周圍合圍,一個一個,都同意了推行了,吳郡世族也沒法不同意了……
“顧愛卿意下如何呢?”鳳子桓問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顧衡。
顧衡沉默着,那沉默好像有一整年那麽長。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他的背上。
“臣同意。臣與張大人、徐大人、餘大人的觀點一樣,認為方案可行,只是在選擇試行州郡上,要十分小心。”
鳳子桓點了點頭,連顧衡的黨羽在內,所有人似乎都長舒了一口氣;接着便眼巴巴地等着皇帝的主意——好像他們對于說服皇帝已經不抱希望,只能祈求天助。鳳子桓誰也沒看,望着大殿的殿門,不帶感情地說,朕覺得這一方案基本可以接受,尤其是試點這個主意,很好。選擇州郡當然需要注意,朕以為選擇具有标杆意義的、此前民衆甚苦、不法行為非常嚴重州郡最好,吳郡啊,會稽郡啊,永嘉郡啊,這些都可以;至于窮困些的,巴中郡就十分合适。此事朕準了,着丞相和南康王下去準備試驗名單,每一步的推行名單都要設計好,再完善些細節,十日後報送朝廷。
退朝,衆臣散去。走的時候,鳳子樟認真地看了看顧衡。他依舊沒有表情,他的幾個黨羽、包括他最器重的侄子顧慷過來與他說話,他都不答,只是安靜地走回官署辦公。鳳子樟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地覺得他好像矮了一截,像是被人打斷了骨頭。
“殿下在看顧老?”崔儀走了過來,臉上挂着笑意。
“崔相。你不覺得今日,顧衡答應的太輕松了?”
“殿下為何這麽覺得?”
鳳子樟聳聳肩,“我總覺得,他一開始還是堅持要從長計議的,結果我一說可以試驗,應該試驗,他就服了?我總覺得太輕巧。他難道不會事先想到這一點嗎?”
崔儀笑着安撫她道:“殿下如今已經做成了大事,顧衡為何放棄,并不需要多加考慮,我們朝前看就是。”
鳳子樟苦笑,“之前一開始抱有這方面的顧慮的不是崔相嗎?怎麽這時候崔相反而不擔心了。”
崔儀道:“殿下莫不是想起自己曾經經歷的事,有同樣的擔心?”
鳳子樟點點頭,崔儀讓她還是把目前能做好的做好,其餘的事擔心無用,橫豎現在既無手段去提前發現,想要提醒皇帝注意也不太方便。鳳子樟沒答話,回家直接去問謝琰。
“對于顧家,我們當然是監視着呢。建康稍顯人手不足,只是大略監視。他老家吳郡,基本能監視住。至于……”
“至于?”鳳子樟驚訝道,“至于什麽?什麽事情你還瞞着我呢?”
謝琰詫異道:“你忘了?安鄉郡王,你的大姐,鳳子柏的封國國相是顧衡的另一個侄子顧堂啊。安鄉國在巴東郡以東,那邊我們有些鞭長莫及,情況一直不很清楚。”
“不清楚……咱們現在對安鄉國所能了解的信息有哪些?”
謝琰轉身在書案上找到好幾卷文書,一邊遞給鳳子樟一邊道:“安鄉國我們沒有派人進去,只是收集一下消息,送給我,我再來整理。目前看來平安無事,一切如常。”
“那武仁國呢?”鳳子樟放下文件,謝琰遞給她武仁國的報告,繼續說:“一樣。武昌一帶也是平安無事。武仁郡王還主動舉報了幾個世族的爛事呢。你覺得她們不安分?”
“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今天顧衡答應得太輕松了,他應該頑抗到底,現在看起來倒像是因為有了後招所以無所謂似的。”
謝琰沉思一陣,問道:“你對你大姐的印象如何?我幾乎不認識她們姐妹。”
鳳子樟搖搖頭,“要說,也是安分守己的人,從罪籍無封國到有今天,還要感謝姐姐。按理應該沒問題,但是子松都能謀反,我覺得不能不防。要是顧家從中煽動,也說不好會不會出事。但是顧家現在,人也都在建康……”
謝琰打斷她:“罷了罷了,別想了,你在這兒胡猜一通也沒意義,我安排點人去小心觀察着顧家就是了。”
“別一點,多派幾個,我總是覺得,不太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