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謝琰派了人去,但是現在人打入進去當間諜已經來不及了。世家大族的府邸早已是門禁森嚴,聚會也少了許多,大家似乎都在暗中默默地害怕。沒有浮華的生活,奴婢又待釋放,誰家也不招人了。去的人都只能在附近保持對進出人員的監視,每天把情況報告謝琰,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辦。

就謝琰自己覺得,實際上這事兒崔玄寂的羽林巡邏隊能辦得最好。自打崔玄寂留在宮裏養傷,謝琰就沒有再見過她。謝琰覺得,她這就是實質上和皇帝同住了嘛,難不成要成好事?有一天和鳳子樟說到此事,鳳子樟說:“你難道就不覺得,這是姐姐故意羁縻崔玄寂嗎?讓她不能出宮與我們交流,也就斷了她勸谏的機會。”

謝琰笑了,“那怎麽就不是陛下對崔玄寂的寵愛呢?”

鳳子樟白她一眼,把從宮中聽來的關于調查的小道消息說出,然後補充道:“寵愛?寵愛談不上,大概只是保護吧。”

謝琰想了想,只能無奈地搖頭。崔玄寂被軟禁在宮裏,她與旁人都不熟,未免生事端,也就不要去麻煩吾豹或者其他的巡邏隊,單靠自己的努力吧。既然已經多一事,那就可以再多一事,為了保證安全,她修書直接請公孫曼出面,派人去安鄉國和武仁國。在保證安全和不暴露的情況下,能紮多深就紮多深。不知道公孫曼會否同意,她要不同意,謝琰想,自己就去找她師傅。

等公孫曼的回信的數日裏,她指揮着手下的十來號人。他們白天夜裏的監視,她白天夜裏地下命令。消息不分大小,都得報來。吃的菜,買的東西,出入的人等,顧府上下老少的神情和活動是否有異常,等等等等。她得從非常詳細冗雜的內容中尋找任何可疑的細節,即便她覺得顧家未必敢在建康露出馬腳,問題應當出在吳郡。可是寧錯殺不錯放,她只得埋首這令人費神的案牍。

八月底的這天中午,她正扶着腦袋仔細考慮,到底要不要趁今晚派人進顧府看看。因為顧府連日增大食蔬的采購量,卻沒有對外說要舉辦宴席之類。顧慷又請了病假,在家休息了兩日了。

為什麽呢?總不能是顧慷得了什麽饑餓之症,天天猛吃吧?她安排下面的人努力盯着,出入人等都要仔細觀察,免得有偷梁換柱之計。

其實要是能把崔玄寂的巡邏隊們請出來,謝琰想,故意刁難,搜身,檢查,事情或許簡單許多。當然,名頭是沒有的,人也是見不到的,這事兒只能想想罷了。

身在宮中的崔玄寂,其實上腳傷好得差不多了,肩上的傷口也基本愈合,只是還在微微發癢。一直不讓她走的是鳳子桓。崔玄寂想要抗議,鳳子桓便拿出百般手段軟磨硬泡,無論她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公務還是私事,鳳子桓一概準她在皇宮中解決。崔玄寂被逼得無法,心說你也沒答應我要怎麽樣,我們也沒有怎麽樣,你這樣天天把我關在你宮裏,倒好像我們已經怎麽樣了!

這也不是她瞎猜。女官們雖然不敢當着她面兒說,也知道她聽覺敏銳便躲得遠遠地,但崔玄寂腳步輕,總還是逮着一兩次機會聽她們議論皇帝對崔玄寂到底是什麽意思。女官們的閑言碎語,關注的事情一開始只是“皇上真的把崔大人留在宮裏啊”,後來詳細到“她們居然分開睡啊”,再後來就是“真的還沒有睡到一起啊”。

對于所謂的“清譽”,崔玄寂并不多在乎,只是這種議論多多少少是在反複提醒她這個事實:鳳子桓已經知道了明白了她的心意,卻沒有任何反應和表示,既不拒絕,也不同意,壓根不提。她有點後悔自己當時發着燒說了那些話,于是盡量不去想——更何況要是想了,後面鳳子桓的種種反應也就全部冒上心頭。

自己話剛說完呢,她就走了。

崔玄寂以為,這就代表着鳳子桓大概不會接受自己了。現在的這副樣子,無非是死刑前的囚禁罷了。

“陛下。”她已經可以正常行走,只是還不能跑,此時緩緩走到鳳子桓面前。

“嗯?今天感覺好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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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許多,甚至不癢了。”

鳳子桓頭也不擡,繼續看書,“哦,好。那繼續将養着吧。左右現在沒什麽事,你也無須着急回去。”

“陛下,我聽說前幾天陛下已經接受了南康王後來提出的方案。”

鳳子桓翻書的手指一點沒停,“誰告訴你的?”

“陛下,宮中早已傳遍。陛下我——”鳳子桓放下了書,崔玄寂與她目光相接,“所以你,想要離開朕出去?”

鳳子桓語調放軟,崔玄寂幾乎覺得自己的心在融化,“我只是想去執行我該做的事情。否則……”

崔玄寂深吸一口氣,說這句話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氣。

“否則我感覺我對不起陛下。”她說,而鳳子桓移開了目光,好像她說了什麽自己不想聽的話。

“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朕。你不在的日子裏,一切依然運轉良好,恰恰證明你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多休息一陣吧,你看你這次恢複得也不好,一點不像個二十幾歲的人,一定是這幾年勞累着了。”

“陛下準備推行重要的政策,事情複雜便有可能遇到阻礙,建康的防務現在更需要注意。還請陛下允許我返回崗位,履行職責。”

鳳子桓嘆了口氣,還要開口,她立刻補充道:“至少我也可以出一份力,與南康王合作,推進此事的完成,這樣陛下……也就不用鎮日那麽焦心憂慮了。”焦心憂慮,已經是輕的詞了。崔玄寂覺得按照實施情況,應該說是暴躁無常。在這段日子裏,鳳子桓時不時就要在練武場大打特打一番。使劍也好,赤手空拳也罷,動不動就打得地動山搖,險些沒有把練武場給拆了。後來她自己發現這樣不行,于是專門從外面運了巨大的廢棄石料來,在宮中對着這些石頭發洩情緒。她把大量的力氣發洩在石頭上,在大部分的時間裏就能基本保持對他人的友善和冷靜;而那些石頭,現在大部分都變成了小石子,有的甚至變成了齑粉。

然而,在崔玄寂前幾次要求離開的時候,她們還是吵架。崔玄寂的理由一般還是盡力幫忙,鳳子桓說朕不需要,你好好養傷。崔玄寂被她磨得煩躁而無奈,便說陛下将我如此軟禁在宮中到底是怕什麽,鳳子桓聞言自然發怒,氣得咬牙切齒,先說自己都是為崔玄寂好,崔玄寂卻不領情,又說崔玄寂天天想着跑出去,是不是背着自己謀劃着什麽事情,然後槍口自然轉移向崔儀,論斷與此前無異——崔玄寂沒轍,決定放棄。也不想往外傳遞什麽皇帝最近脾氣依然暴躁的消息了,免得禍害他人,這時候當真是“什麽都不做就是最好的作為”了。

争執就如此展開,大的問題逐漸丢失,細枝末節浮上臺面,雙方逐漸在歧路中迷失。崔玄寂往往吵着吵着就咳嗽起來,而鳳子桓見狀便心軟,心一軟也就不再和她吵,自己憋着怒氣去練劍,讓秦太醫來處理。秦太醫每每看了她,都說崔大人還是什麽都不要管了,你這沒病沒災,抑肺火的藥也吃了好幾副,老不好只能怪自己。

都怪我自己,沒錯,她甚至不想自己的咳嗽好起來,否則她大概會失去鳳子桓對自己僅有的關心——她以為現在鳳子桓從心底應該是厭惡她的。這九五至尊偶爾流露出來的柔情讓她迷惑,因為不知真假,享受它就像飲鸩止渴。

“玄寂,朕——不過是希望你多陪陪朕,你不想嗎?”鳳子桓的聲音很低,崔玄寂甚至想問她嗓子為何啞了,但早已溺死在這溫柔裏——這時候反過來觀察自己,就好像看到一條在水窪裏掙紮的魚,水窪明明只有那麽一點水,卻也是它僅有的水,勝過海洋。

再有一個人來愛我,我也……不,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

心髒在疼痛,它已經習慣了疼痛。

“我想陪着陛下,只怕陛下不想見我。”畢竟這些日子,你也躲着我。“與其如此,我不如還是出宮去,在自己應該呆的位置上,為陛下盡忠。”

長久的安靜之後,鳳子桓緩緩道:“去吧,朕準你去。走之前,去找秦太醫多拿些藥。如果不舒服,就在家裏多休息兩天。”

崔玄寂想要叩首,鳳子桓讓她免了。

崔玄寂走後,鳳子桓繼續去找石頭練武。幼時學習劍法時,母親曾對她說過,招數是死的人是活的,不一定每一次使同一招都要完全一致,要學會根據實際的情況做出調整。母親說,畢竟家傳功夫可以幫助你尋找到對手的弱點,有弱點就刺,不浪費時間。

她一掌打在一塊大石頭的底部,将石頭打得飛起,然後拔劍追去,腦海中想象着石頭可以代指何人,是顧衡,是孫目,是別的刺客,是許多人的許多剪影的綜合。她唰唰揮動着劍,劍鋒所及,石頭上落下各種各樣的劃痕。即将刺出最後一劍的時候,她看見這石頭居然是崔玄寂的樣子,而飛景刺穿了崔玄寂的胸口。

她猛地抽出飛景,石頭随即碎裂,周遭一片安靜,只有她一個人在原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你去吧,去,離開我。這樣對我們都好。

她最近覺得周圍若有不清不楚的黑影,便都是朱仙芝在看着她。

入夜,不太放心的謝琰幹脆自己也來參加監視活動。她一路攀爬到高處,手裏拿着個桃子,腰上別把鐵扇子,坐在屋檐兒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大宅的兩頭。她在西南角,東、南、北三個門,除了她之外還有三個人盯着。這樣應該,她想了想,總能抓住點啥吧。

三口五口吃完了桃子,謝琰一邊把桃核含在嘴裏,一邊漫無邊際地思考着目前的形勢。假如整個家族已經決定擁立別人犯上作亂,這個時候那就沒有必要在建康滞留,何況并沒有軍事實力支持,留在建康只是受死。顧家代代出人,官運不曾斷絕,難道和別的宗室聯合只是子侄輩的計劃,顧衡并不知道?但是鳳子樟的确說得對,顧衡完全可以保持頑抗,死不蓋章,方案還是會通過,他的姿态也可以保持,他為什麽不呢?

來送熟食的人挑着擔子進去了。繞着繞着,走進了顧慷的卧房。謝琰把桃核吐到手裏,在手背上轉來轉去。據熟食店那個多嘴的店小二說,顧慷近來脾氣古怪,一會兒吵鬧,一會兒虛弱,一會兒脾氣大,一會兒脾氣好。要說體弱,看上去也沒有。生了什麽病?那還真看不出來呢……

送熟食的小哥出來了,走得挺快,步子也不太穩,走到半路還差點摔了一跤。謝琰目送他的背影,轉過街角,回店裏去了。但是,一個店小二,一個空食盒,為什麽——

她猛然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剛才并沒看見這個小二的臉,立即飛到最後一個觀察者那裏,問他剛才可否覺得店小二有異常,那人搖了搖頭。“臉呢?長相有不同嗎?”還是搖頭。

謝琰讓這個人翻牆進去看顧慷還在不在,自己又追了出去,然而早已四處不見人影。

跑回來一問,顧慷的卧房裏只有一個暈倒的店小二。得。謝琰立刻回家,以最快的速度給專門負責監視顧家的朋友寫信,我要顧家現在的一切情況,以最快的速度給我,一日一發。

三天後她得到的消息是:顧家一切如常。四天後的消息是仍是如此。一時間公孫曼的消息也沒有,她恨不得自己能夠□□兩處。得知消息的鳳子樟也覺得不安,但兩人決定保守秘密,以免引起更大的禍端。等到第五天,兩條消息同時來了:顧家開始有一部分人馬離開祖宅,前往新安郡。而武仁國郡王府上根本一根針都插不進去,公孫曼本人準備親自出馬,正在路上,她的師傅聽說此事,則準備同去。謝琰立刻回信給公孫曼,拜托她師傅前往武仁郡王府上,然後拿着書信直接去官署找鳳子樟和崔儀。

崔儀聽完事情的全部,直接和她們一道去面聖。正好崔玄寂在那裏,和鳳子桓一言不發地坐在一起。謝琰越說,鳳子桓臉上的表情就越冷峻。謝琰說的內容不多,鳳子桓聽完,想了許久,方才道:“崔相,你去傳朕的密旨,令江夏崔玄策、豫章何泉、還有會稽王雨做好準備,再聯系豫章公和謝忱,帶上你們兩家的所有私兵做好準備。至于,建康這些顧家的人,玄寂,你和謝琰去盯住了。最後,謝琰,朕希望你還能給朕帶來點驚喜。如果還可以,再給朕争取點時間。”

衆人答好,都看見她已經把手中的玉佩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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