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公孫曼不負所托,翻進了鳳子柏的王府,冒着生命危險找到了鳳子柏謀逆的證據:龍袍玺绶。但她不能打草驚蛇,于是什麽有說服力的證據都沒有帶走。她的師傅從武仁郡王哪裏倒是什麽都沒有找到。至于兩人的觀察報告,則一致地提到管理嚴格、門禁森嚴、來往減少,文書全部閱後即焚等等。這都不是可靠的證據,但在謝琰的眼中這就算得上謀反的前期準備了。更何況鳳子桓。

但她們什麽都不能做,既不能大規模地調動軍隊,也不能直接開始後勤運輸。一切都在暗中進行,以平緩地速度和較小的規模,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敵人的察覺。這是她們必須要接受的滞後。所有知情人都能安心地等待,知道如今一切都脆弱得如同蛛絲,不能急躁絲毫。唯有鳳子桓焦躁不安——她知道這樣不好,但喝再多的清涼飲也沒有用,為此一度大加責罵了窦尚食。罵完她也不再道歉,還是自己獨自去和石頭練武。崔玄寂有時去看望她,站在一旁,常常被濺一身塵埃。

她安排崔玄寂去做這個做那個,崔玄寂一一做到。防務加強,監視世族——特別是那些不配合的,再準備好随時逮捕顧家的人,這些事情對于崔玄寂來說很輕松,做好也很簡單,崔玄寂甚至還能給她做得更加周全更加可靠,但這一切都不能舒緩她的焦慮。

她焦慮,她憤怒,她怨恨,她懊悔。這是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也為了事情最後的通過做出了妥協,雖然這個妥協換來的是未來漫長時間裏更困難的長期角力;但一旦事情能開端她就有辦法堅持下去,只要做下去搖擺不定的人自然會逐漸接受,冥頑不靈的人遲早也會放棄抵抗:一切都能以最好的方式完成。

有人借機謀反的情況她不是沒考慮過,這個人是鳳子柏或鳳子楊她也不覺得是意料之外,只是她始終不希望這一切會發生。畢竟見了刀兵,在某種程度上就證明她要做的事情有一部分是錯的。

罷了!她猛地劈開面前的石板,力量之大,又在下面的地磚上留下凹槽。難道我傾盡全力還不能戰勝她們姐妹兩個嗎?忘恩負義的東西!

九月十一,鳳子柏宣布舉事,以鳳子桓與崔氏家族執政諸事無道、殘害忠良為由,號召大族共舉義兵,讨伐無道。其中顧氏家族以顧堂為首,阖族擁立鳳子柏為帝。顧堂還親自撰寫了檄文,文中直指當年先文成皇帝鳳昭在武德帝面前讒陷鳳子柏的母親鳳晔,致武德皇帝廢皇太女改立文成帝,本就是篡逆,不能算作正統。對于這樣的旗號,信與不信只是個選邊站的問題。鳳子柏的封國在巴東郡以東,起事之時便帶着巴東郡一起了,準備順流直下,向下攻取。而她的妹妹武仁郡王鳳子楊則率衆相應,準備攻取武昌郡;吳郡的顧家則打死太守,自立為太守,率吳郡內勢力準備攻取建康;除此以外,會稽郡以南的東陽郡和永嘉郡、武昌郡以南的尋陽郡也有不少大族勢力響應,天下霎時動亂。

按照之前的計劃,應該讓崔玄策南下抵抗鳳子柏,讓謝忱前去收拾吳郡,豫章的何泉和崔信、臨川的崔仁一并北上消滅鳳子楊就好了。但東陽、永嘉還有尋陽的事情發展出乎她預料,如今便只能讓主要的軍團先就近撲滅叛軍,擇機與敵人主力決戰。于是除了崔玄策任務依舊外,何泉奔武昌,崔仁奔永嘉,謝忱去東陽,空出一個離建康最近的吳郡無人壓制,鳳子桓便直接派出了拱衛建康的軍隊。太尉建議她不要如此,因為實在危險。她卻問崔玄寂,有沒有把握保護好建康?崔玄寂說有,她就把兵派出去了。

太尉也不敢跟她犟,因為她雖然指揮若定,實際上憤怒已極。比如叛亂的消息來的當日,鳳子桓下的第一個命令是:去把顧衡抓來。崔玄寂到府上一看,顧衡已經上吊自殺,只好按照國法,将顧家留在建康的族人都抓走下獄。而鳳子桓聽到顧衡已死的消息時,直接命令廷尉,把顧家剩餘人等全部腰斬。若非崔儀苦苦相求,她已經把這些人全部一砍兩半了。

在鳳子桓看來,這些人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既然讓她失望,那就沒必要留情了。崔儀的想法更考慮大局一點,畢竟現在兩個郡王起事不是很大的問題,挑動其他的世族蠢蠢欲動才是要緊的。現在新到各地的太守們根基還不穩固,如果地方勢力有野心,掀起風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留下這人不殺是胸懷,而且是個不得不寬廣的胸懷。這一下的缰繩,崔儀是不得不拉緊。

崔儀去面見皇帝的時候,崔玄寂在臺城挨個巡查崗哨。若說之前有多慮之嫌,現在就是怎麽小心都不為過。羽林衛全員上崗,休假的士兵被全部召回,輪休也只能在崗位上輪休。這樣每一個崗位上都有至少三個人在崗,每四個崗都有一個校官随時負責。由于拱衛建康的守軍已經被調去直面吳郡的叛軍,羽林軍不但要承擔城內巡邏的任務,還要負責整個建康的軍事護衛,崔玄寂不得不向大理寺借調一些人參與巡邏,将騰出來的人手派往城牆。鳳子桓已經把建康的防務一概交給她,這日她檢查完宮內安全,就從南馳道直奔赴朱雀門去。

登城牆而望,顯見人手不足,她算算建安郡調兵來的時間,至少還有十日。希望這十日太平無事。按照鳳子桓和崔儀的想法,除了吳郡,建康周圍其實很安全,除非慕容燕國突然趁機南下,那麽至少還有廣陵的朱世景可以為建康抵擋一時。至于新蔡郡和汝陰郡的燕軍,勢單力薄,舟楫都不足,不大可能發起大規模的攻擊。

說是這麽說,崔玄寂想,但總覺得不太安全。鳳子桓想要借朝廷的大膽出兵來宣揚自己的威嚴和勇氣,只差沒有禦駕親征,怎麽說都是危險的舉動。可危險又怎麽樣?她握緊了刀柄,有本事的來啊。

巡查完畢,她主動給士兵們分發了水食,鼓勵一番,便跑馬趕回皇宮,她必須親自守在皇帝身邊,以策萬全。

官署裏,鳳子樟日子也一樣忙。歷經諸代發展,雖然事務司設置得越來越全面,但她位同副相,錢糧等後勤事務還是要由她統一總管。再者,她出身皇室,謀反無論誰主使,本質上都是皇室內部鬥争,衆人都想着髒活全給她、自己手幹淨。按理一件事,譬如一批糧饷的調運,需要她和樊登兩個人同意,再交給崔儀,無誤才能核發。結果現在弄得只有她主動提出一件事,樊登至多提提意見,她若不接受樊登也不多說,只是蓋章。

她找機會私下與樊登把話說了個清楚,告訴樊登無須如此。未想樊登第二天依然故我,她也只能接受。這還不算,非常之時,各地都有許多機密情報上來,朝廷也想要調查清楚下面到底還有沒有妄圖響應的州郡。雪片一般的機密情報湧向尚書臺,樊登還是一副不想管更不敢管的樣子。鳳子樟實在受不了了,專程去找崔儀,崔儀隔天就提出讓樊登接掌中書監的職位,鳳子桓欣然應允。鳳子樟看着從另一列走出、正準備叩謝的樊登,發現他的表情霎時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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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誰也不想趟這渾水。畢竟如今只是開始,大家還都看不明白形勢,既然選任何一邊站都危險,他們就都退後一步。她一手拿着筆,一手拿着公文,在心中默默嘆氣。原來到了這時候,皇權和世族還是勢均力敵。

她對造反的兩位姐姐沒什麽印象。她們本來是前朝被廢的皇太女的女兒,按理是罪籍。不但被禁止和她與鳳子桓交往,而且縱有封爵,也沒有土地,不過是朝廷養着的尊貴囚犯罷了。一開始只有鳳子柏有爵位可繼承,鳳子楊什麽都沒有,不能仕官,不能離開建康。鳳子樟記得母親還在的時候,從沒有人提出對這兩個人是否要給予一些照顧,好像之前北方淪陷的過錯歸罪在她們的母親鳳晔身上不夠,還得随着血源将罪行往下傳遞,這兩個女子也必須受到懲罰,哪怕她們其實在鳳晔生前并不得寵。

鳳子樟每每想到這裏都覺得可笑:說到血源,鳳晔和她的母親鳳昭是親姐妹,自己和鳳子桓的血源距離那個“敗德悖亂”、“沉迷酒色”的鳳晔又有多遠呢?母親在世的時候或許也曾想過改善她們的待遇,但是不能,因為維護統治才是最重要的。然後姐姐一登基,就找個機會大赦天下,包括把罪臣之女的地位從侯提升為郡王,還給鳳子楊單獨封爵。她們也一向安靜本份,從不要求太多。

直到今天。

母親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太多,都留給了姐姐。姐姐呢?姐姐如今的憤怒我已經看到了。母親泉下有知的話,會怎麽想?

鳳子樟很清楚,鳳子桓是一點都不介意骨肉相殘的,因為在她眼中實現自己的目的更重要。可是母親未必,母親和姐姐有着如此不同的軟肋和優勢。總有人說,鳳家天下坐不長,宗室權力薄弱是最重要的原因,和她們是不是女子沒有關系。

她以往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現在倒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讀完了手裏的機密文件,補上了自己的意見,放在一大沓今日處理完、等待去找崔儀商談的文件上。讓他們來吧,讓他們來。讓荒謬來,讓野心來,讓欲望來,我心中從無這些,因為虛懷若谷,大概也能放得下一個天下。

或者我的心中,只有那麽一個讓我願意付出一切的人。鳳子樟轉頭看了看官署庭院裏飄落的桂花,接着拿起下一份文件。

而這個讓她願意付出一切的人是最忙的一個。由于幫助朝廷提前發現了謀反的跡象,鳳子桓現在對謝琰的關系網倚重非常,明确要求她把監視名單上的大部分世族的人手抽出來,安排去戰地前線刺探軍情。她知道這非常困難且危險,幾乎是做不到的事情,便對皇帝直言相告。鳳子桓問,一點都做不到嗎?

看鳳子桓表情真誠,她毫不遲疑地說:“不能,上次能獲得謀逆情報已經是非常艱難了。現在叛軍已經起事,敵營之中必然軍紀嚴肅、看守嚴格,要想潛入進去是不可能的。想要使用這樣的計策,依臣看來,應該在敵軍氣勢受到打擊的時候,那時想要取得情報會更加輕松。”

本來想說一句“想要取上将首級也不是不可以”,末了還是憋回去了。那是我的朋友,謝琰想,生死之交,不能反複陷她于危險之中,何況現在不是非用不可的時候。皇帝未免想得太簡單太輕松了。

鳳子桓并沒放棄,雖然理解了她的難處,還是希望她保持這個關系網,監視一切不正常的動向,随時報告。美其名曰,雖然會安排各地的太守注意,但是越是注意,越是容易起變化。她只好答應。

回去寫信給公孫曼,要她師徒二人注意安全,不行就撤。公孫曼的回信卻說,別啊,我還呆得挺開心的,師傅也很開心,我們沉悶久了,想要冒險。

這日朝廷議定了各地的軍事安排,謝琰方把南康國的兵符發了出去。又見了幾個信使,天黑後方回到府上。見鳳子樟難得回來得早,謝琰便一屁股坐在她身邊,開口道:“今日朝廷議論軍事?”

“是啊,沒別的好議了。”

謝琰默默地拉過鳳子樟的右手來揉,道:“議論得如何?”

“議論得亂糟糟的,沒個主意。有的人判斷往下打敗敵軍只消兩個月,有人說肯定要四個月。各有各的道理,姐姐心裏也煩亂。”鳳子樟順勢靠進她懷裏,“只是此事不定,糧草難調。主張往多裏弄,說怕今年鬧災荒;少了,那一時接濟不上也不行。而且這朝廷議論,往日改不了往細枝末節裏尋的惡習,現在又怕起來,個個都不敢把話說明白了。好像說明白了就危險。姐姐發了好一通脾氣,才把他們的話給問出來。唉。”

謝琰吃吃笑道:“陛下發脾氣也不是一次兩次,小半年了,脾氣一直不好。大臣們還吃這一套?”

“怎麽不吃,現在尤其吃了。顧家那些人若非崔相去救,現在全部變兩半挂起來咯。要不是——”突然外面有崔玄寂派來的羽林軍衛士來報,說羽林軍剛才抓住了幾個前來行刺陛下的。鳳子樟問:“然後呢?活捉還是?”回答說死了,說本來崔玄寂抓住了一個活的,正想審問,陛下來了,那人以叛軍的名義辱罵陛下,陛下一掌就給打死了。

鳳子樟讓報信的下去領賞休息,那人說要事在身,通報完殿下就得回去了。鳳子樟讓給口茶喝,謝他辛苦。那人去了,謝琰搖着頭笑,鳳子樟道:“所以你說,吃是不吃這一套?”

“可是戰事總歸會有勝敗,陛下這個脾氣……”

“那又如何?我們也只能做我們能做的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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