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刺客是在鳳子桓與後妃及兩位皇女吃飯的時候來的。他們一行七人,深夜偷偷潛入華林園,埋伏了整整一日,本來計劃再趁夜色入宮,沒想到鳳子桓偏将宴席設在了華林園。其中四人挂在醴泉堂四角,等到衆人落座、飯菜上了之後,從梁上跳下,手持末梢裝有利刃的軟鞭或者□□攻擊兩位皇女和鳳子桓。除開兩位皇女身後的衛士,站在殿門口的崔玄寂兩步沖到皇女們身後,揮刀将軟鞭斬斷,将鞭頭奮力一甩,刺死它的主人。另一個用軟鞭的刺客見狀立刻轉頭去攻擊段豈塵和朱仙婉,段豈塵一邊翻身将朱仙婉護在身下,一邊扔出案上碗碟幹擾視線。正是這一下,讓崔玄寂有時間用剛才接下的一支箭刺死此人。

攻擊鳳子桓的自然不得近身,然而這些人不過打打掩護,另有三位刀客從鳳子桓背後的宮殿內部沖了出來,其中兩位直奔鳳子桓,另有一位向崔玄寂沖來。後者是個厲害的左手刀客,兩下就将皇女們衛士打得跪在地上,崔玄寂翻身上前揮出一刀,此人輕易躲過,崔玄寂又是一劈,此人用刀穩穩擋下。兩人如此過了好幾招,崔玄寂知道此人刀法密不透風,用刀恐怕需要更長的時間打敗他,可能他的來意也是如此——不為擊殺,只為拖延。他用左手,她想,瞟了一眼對方一直握拳的右手。

哦,我明白了。

就在兩人接下來過招的瞬間,她在出招過程中稍稍調轉了刀鋒所向,“铿”的一聲,對方的刀也飛了。對方尚在愣神,崔玄寂已經揮拳相向。對方右手有殘疾,此刻應付不及,沒打幾下便被崔玄寂占了上風。這時別的羽林衛士已經趕來,将皇女和後妃團團圍住。左手刀客見狀,拔腿便逃。崔玄寂想鳳子桓如今練武的架勢,來十個也是一樣打死,安全得很,便追了出去。沒跑多遠,她一顆石子打在此人腿上,他腳一軟,便被羽林衛士們從牆上打下來,綁了個嚴實。等她帶着人把刺客押回鳳子桓那裏,看見剛才攻擊鳳子桓的那兩個早已陳屍當場。其他人都已在衛士的護送下離去,只有寥寥幾個人在鳳子桓身邊。

“誰派你來的?”鳳子桓的語調冰冷。那刺客不答,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鳳子桓不為所動,命人拿刀卸了他的左手食指。那人咬牙硬忍,聲也不出。鳳子桓于是命人砍他拇指,并威脅他如果不說,就只能當人彘去了。然而那人惡狠狠地說,我們奉天命讨伐無道昏君,折磨與死亡有何可怕的!

說着還想吐一口口水,但最終沒來得及——鳳子桓劈手一掌,此人腦袋搬家。

衛士們将屍體收拾去了。堂外,園丞早已跪着請罪,崔玄寂留下和他一起。上得堂來,園丞腦袋都要磕破了,鳳子桓還是一言不發。眼見地上已經出現了血跡,崔玄寂出聲解圍,問園丞是怎麽回事。園丞只能說失職、死罪、調查、懇請陛下給個機會絕無下次雲雲。鳳子桓擺了擺手,讓園丞去徹查,饒他一命,下不為例。然後只剩下崔玄寂跪在那裏。

“你又為何跪着,嗯?”鳳子桓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你起來。”

崔玄寂站起來,口中說自己作為中郎将沒有恪盡職守,否則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鳳子桓道:“你今天所作的一切實際上起到了保護作用,并沒有失職。華林園的防衛不足是可能的,畢竟你要把大量的兵力放在皇宮,那是皇室呆的時間最長的地方。華林園,不過一時過來,這些刺客趕巧了罷了。往下……也無須多少做什麽,免得叫這些人覺得,咱們怕了。”

說罷,崔玄寂看見她臉上毫無笑意,正喃喃自語道:“竟敢威脅朕……”

她見此情景只覺得擔心。最近因為覺得窦尚食送上的清涼飲毫無用處,鳳子桓已經拒絕服用。崔玄寂又再去找朱仙婉和窦尚食,小心翼翼地從飲食的其他方面加入一些別的有助于降火氣的食材。同時她自己,也想着還是要順着鳳子桓一點,畢竟事已至此。

“陛下,無須氣了。來多少殺多少。”

鳳子桓笑了,“是,來多少殺多少。朕覺得以後不會再有人能來、敢來宮中了。但建康城中,你千萬要注意。”崔玄寂答好。

她不知道鳳子桓其實還想說,你也要注意。

事實證明,鳳子柏的叛亂遠不是廬陵叛亂那樣的兒戲。叛軍有詳細的進攻計劃,更有精妙的人事布局。除了一開始叛亂的幾個郡,一個月的時間裏武陵郡竟有一半的縣在縣丞的帶領下主動起義響應。朝廷早前大舉調換地方官的行動竟然沒能把這些暗中早已與叛軍勾結的家夥清理到遠方,可見他們埋伏之深。他們靠着平日的清廉為官躲過了清洗,招來了民望,如今時機到了,便舉旗響應。半個武陵淪陷後,鳳子柏的軍隊一到城下,剩餘的縣或望風而降,或由主要的大族殺了縣丞開門投降。一個半月,武陵郡也淪陷了。崔玄策的江夏守軍為了保存實力,放棄在争奪武陵,退守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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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回建康時,城中氣氛早已變得惶恐不可終日。世族們不知如何站隊,是否應該表态。前日方有幾家門第稍低的世族因為暗中與叛亂區的親友通信被發現而舉家下獄,此刻随着武陵郡淪陷的消息一起傳來的還有各式各樣的謠言,說誰家的人又投降了,誰家的人又在鳳子柏那裏做了大官了,真假難辨。此刻當真是一句失言一步走錯,得罪雙方事小,腦袋搬家事大。除了崔謝盧三家,所有人的選擇了沉默。倒沒人關心朱家的态度,一向被視為和皇家一體。

同時,寒門官員也選擇了沉默。雖然說在如今情勢下,他們的天然立場已經被預設為支持皇室,但在幾起顯然針對他們的兇案發生之後,他們也選擇了自保為上。一共七起兇案,其中三起是滅門案,被害的正是那三名主動站出來支持朝廷譴責叛軍的官員和他們的家人。還有四起是針對那些一向對世族持激進态度甚至是敵意的官員的,不是砍了他們的家人的手腳,就是刺瞎他們子女的眼睛。七件案子連續發生在三天內,羽林軍和大理寺尚未反應過來,就已經造成了相當的恐慌。雖然最後兇犯紛紛落網,斬首示衆,但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鳳子桓在宮裏生悶氣,恨自己與身邊智囊竟然百密一疏,叫對方使了這樣的攻心計!她将崔儀召來,詢問崔儀對于此事可有什麽上策。崔儀說,暫時沒有什麽要做的,現在能先穩住最重要;只要能穩住,打贏一兩仗之後,氣勢恢複,才有激勵臣民的資本,否則都是空口無憑,說了人家也不信。

鳳子桓還覺得可以對敵軍以牙還牙,想要通過謝琰的朋友們取敵軍大将之首級。然而謝琰之前斬釘截鐵的态度讓她有所顧慮,總不能要挾謝琰吧?又用什麽要挾呢?

沒想到,很快這個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對于普通百姓,更大的威脅則來自于東方咫尺之遙的吳郡叛軍。顧家在吳郡本就樹大根深,加上之前陸家倒臺之後,許多原先依附陸家的人家改為依附顧家。顧宿假病回家在先,顧慷僥幸逃出在後,如今都回到吳郡去領兵。若有不從的地方官,則殺掉了事。現如今整個吳郡已經落入敵手。朝廷官軍方面,除了會稽守備,還有謝家的精銳私兵參戰,後者業已歸屬會稽太守王雨調遣。本來,謝琰的父親謝忱當前往前線指揮自家兵士,但半路生病,只能回霜落修養,負責指揮自家的人力物力去支援後勤。王雨對地方事務尚不熟悉,帶兵能力也有限,連戰連敗;朝廷又規定西面的建康禁衛軍不可以随意前進以免有回防不及的危險:已經在前線負傷的王雨上書朝廷,請朝廷把南康王的內史派來領兵吧,她熟悉本地情況,又有民望,帶自己的兵也絕不礙手礙腳。

朝廷還有些猶豫,王雨又敗,導致建康禁衛軍也退了一些,建康城中人心惶惶。鳳子桓直接在朝堂上逼問,非常之時非常之人,卿等還有人選嗎?沒有?那就派謝琰去。

诏令明天出發,太尉、丞相、皇帝,三個人蓋章同意,鳳子樟第一次感到一種無助。她當然不是不同意,她只是……

回到王府,她走進卧房,看見謝琰在收拾東西。簡單的衣服,一對刀劍,笛子。她伸手把笛子拿起來,輕輕撫摸上面的孔,“不帶盔甲?”她的聲音既低而軟,謝琰回頭看她一眼,邊繼續收拾邊回答道:“你忙呆了不成,盔甲之類讓霜落那邊送過去啊,到了前線直接穿上。”

“好,那樣也好。”

她實在找不出什麽話來講,把笛子放回去,又拿起謝琰平常用的玉佩,“這個不帶?”

謝琰轉過身來,拿起玉佩看了看,“不帶了吧,我怕磕壞了。”

“帶着吧,帶着。就算……”她把玉佩塞到謝琰手裏,話說到一半又噎住,低下頭去。

“你怎麽了這是,嗯?”謝琰察覺有異,便把雙手放在她肩上,低聲問道;而她搖搖頭,轉身去坐在榻上,“這是個護身符,以前在開善寺,李章送給我的。你帶着走吧,保護你。帶着它……”

就像我陪着你,我和你在一處。

“你帶着它上戰場,我也放心些。”

想說自己沒擔心,趕緊轉頭眼淚也來不及藏了,不然那一縷淚痕是怎麽回事?

謝琰走到她面前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抵着她額頭,鼻尖碰着鼻尖,“無須為我擔心。我知道我說這個話,你還是要擔心。但是你也可以這樣想嘛,那是我家的私兵,我和我爹訓練出來的。我們最知道怎麽用。顧家那一群烏合之衆,不過趁着官軍指揮不當贏了這幾場,有我去,先就叫他滾回吳郡老家塢堡裏去。”

她聞言笑了:“說這些大話。”

謝琰拉着她的手,“我怕什麽!這不就是大好機會,給我建功立業去。”

“你也在乎功業?你不是不在乎嗎?”

“我是不在乎,可是沒有功業,我怎麽配得上你啊。”

她心中一動,又暖又酸,情感無以言表,擡起下巴吻了謝琰。

兩人依依不舍地分開時,她悄聲說:“我不在乎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去,活着回來。”謝琰輕輕點頭,“你放心,一定活着去,活着回來。”

“一個指頭都不許少。”

“不少不少。”

“一根頭發絲都不許少。”

“這個要求太高了呀!”

次日一早,謝琰開拔,鳳子樟必須去上朝,只有謝恢一個人去送行。謝恢看上去倒是十分高興,謝琰不解,問伯父你高興什麽。謝恢說:“你要飛黃騰達了,我就可以休息了,你凱旋之日就是我徹底隐退之時,我當然高興!”

謝琰是真要懷疑自己那個親爹是裝病了。

她一走,這邊人脈網絡就完全交給了鳳子樟。鳳子樟本來不要,說現在你要是留給我,姐姐便又要來逼迫我了;好不好抵擋兩說,你随人帶走這權力,姐姐也不好說什麽,方才是解決之道。謝琰擺擺手手不要緊,只要保證皇帝不要把衆人陷于極危險的境地就好了。再說,朝廷也需要那些機密情報,往下這些“游手好閑”又“精力充沛”的家夥的确應該發揮更大的作用。

“倒是你,”謝琰從背後抱着她說,“我不在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鳳子樟笑她把自己當作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世族,接着用自己的右耳去蹭謝琰的臉頰,“我怕什麽,建康城被崔玄寂弄得密不透風的。”

密不透風的城裏,氣氛就像暴雨來臨之前一樣的沉悶。鳳子桓過手的政務依舊山一樣多,但她心中沒有別的事,只有平亂;可平亂就牽扯到無數的事務,無數的擔憂,無盡的風險。做皇帝不能獨斷,卻又不能不獨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崔玄寂來了,她的眼神亮了起來。看到崔玄寂就她感到一種放松和安心。

我無法回應你,至少現在。但我愛你,我也愛你。且讓我享受一時半刻的放松。

好像曾經想要讓崔玄寂遠離自己的人不是她一樣,自己早已被另一個自己在夢中偷換。偷換成了一個暴躁的、沖動的、很難自我克制、成天舞劍拆房子的自己。

“玄寂。”

“陛下。”

“咱們一塊兒喝點酒,可好?”不等崔玄寂給答案,她就命人上酒,然後對崔玄寂笑道:“一年桂花飄落時,就是上一年的桂花釀最好喝的時候。走,我們一塊兒喝喝酒。浮生如此,身不由己,有一時半刻的快活也好。”

她聲音很啞,因為早朝時怒斥了一些軟弱的官員。其實她對自己嗓音的魅惑性有所了解,但喝了三大杯之後,這個了解就抛諸腦後了。因為此刻在她眼裏,崔玄寂變得柔弱可憐,甚至溫柔妩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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