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最近累着你了。”鳳子桓一仰頭喝完了第四杯,小心把酒杯放下,托着下巴望着崔玄寂;看着看着又笑了:“這是胡話。這幾年,何事沒有累着你?本來,朕希望你傷養好了,還能再休息一陣,沒想到現在……”
崔玄寂垂下眼神,又說着什麽份內之事一類的話。“你該做的事?”她打斷道,“朕才不會相信你真的只是因為這些。嗯?”見着眼前人紅了臉,她心中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笑着勸酒,自己也喝。喝罷這一套,她又問崔玄寂身上的傷還疼不疼。崔玄寂說好了許多,只是偶爾發癢。
“朕看你臉色不太好,最近熬夜熬多了吧?”崔玄寂微微點頭,這動作在鳳子桓看來竟有幾分可愛,“那可要注意。沒了別人還行,朕要是沒了你,沒了子樟,沒了崔相,那才是沒有辦法了。尤其,尤其不能沒了你。”
她望着崔玄寂,殘存的理智知道自己眼未斜舌也未僵,但心神正在逐步失控,仿佛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在體內流竄,沖擊着她僅有的防備。
只要心神一脆弱,所有的防備都脆弱。
“陛下放心,我會一直陪着您的。”
“一直?”
“一直。”
崔玄寂說得認真,鳳子桓笑了。這個詞多好聽啊,不說起止點,就無謂何時終止吧。到時候只要通知一聲,就算說到了。于是她又問道:“永遠?”
“永遠。”
她見崔玄寂竟是如此想也不想地就回答了,便是一愣,心神短暫地停滞了一下。
“世間事并不總能如我們所想,玄寂,不會的。”她搖頭,給自己又倒滿酒,崔玄寂也不攔她。
“就是因為不如所想,才要盡力呀。陛下即便身為天子,也在凡塵生活,天命對于陛下有時也是不可違的。我們只能做我們能做的,所以能做的就一定要做好。”
她看着崔玄寂,看了許久,看得崔玄寂都別開了眼神,方笑道:“崔家怎麽就出了一個你呢?你和崔相,和你父親,都不一樣。倒是像你的舅舅們。”
崔玄寂笑起來,說小時候舅舅也這麽說。她聞言坐直身體,道:“說起來,朕偶爾也會回憶,你小的時候,朕對你的印象。結果能想起來的太少了。”
“陛下日理萬機,把我忘了也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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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玄寂這話說得有幾分挖苦,鳳子桓便不答應了,湊上去道:“那你倒說說,你小時候,記得朕的什麽事?”
崔玄寂一愣,接着臉燒紅,低下頭去,小聲道:“我記得陛下當年,英姿勃發,光彩照人,像……”
“像什麽,嗯?”
鳳子桓為了聽清楚,整個人湊了上去,鼻息幾乎碰到了崔玄寂的臉頰。
“像随時準備翺翔的鷹,時刻可以捕獵的豹;像傳說中的天神,妩媚,強大,美麗,神聖。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崔玄寂必然是今天喝多了酒,鳳子桓想,喝多了酒的崔玄寂竟然如此可愛,可愛得讓她失去理智。
“為何不敢多看一眼?”她接着問,幾近忘記自己在問什麽。崔玄寂擡起了頭,與她四目相對。她見崔玄寂的眼睛仿佛是天上星辰一樣亮。
“因為多看一眼,就再也不能移開眼睛、想不了別的事情了。”
“哦?”她的眼神從崔玄寂的眼睛往下落。
然後湊上去吻住崔玄寂的嘴。
眼前這個人是我的,我要将她擁有,完全擁有,從每一寸皮膚到每一滴骨血,她都是我的。她忠誠于我,她了解我,她保護我,她被我保護,她将在我這裏得到我的愛,也将給我她全部的愛。
她是我的人,是我的港灣,也是我的利劍,我的寶物。
等到鳳子桓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人在崔玄寂身上,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而崔玄寂的官服已經被她拉開。她睜開了眼,崔玄寂也是,崔玄寂的眼睛一片迷離,甚至還有幾分楚楚可憐。兩人都在喘息。
她的動作停下了,然後從崔玄寂身上起來。寝宮裏安靜得可怕。崔玄寂的眼神從慌張到失落如煙火下墜,她的眼神閃躲如月光明亮的夜晚叢林裏受驚跑開的鹿。
皇宮那頭,段豈塵和朱仙婉等到衛士來又報過一遍皇女安好之後,命人關好了門,準備休息。關于兩個人到底應該在哪裏睡的争論從晚飯持續到現在,朱仙婉已經倦了,段豈塵猶要和她争:“我說咱們倆就應該在我哪兒睡,就因為我那兒的婢女們都是從鮮卑故地帶來的。雖然不能說會武功能抗敵,但是相比你這兒的女官們,那些鮮卑姑娘都算訓練有素,聽力敏銳,怎麽說都要安全一點啊。”
朱仙婉用手絹掃一下權做抽她,“你就不能不和我争?崔玄寂把宮中的保衛弄成這樣,別說人了,飛鳥若不想它進,也不得進。有什麽好擔心的?再有,不說真要有賊人來,宮女管什麽用。那天晚上在華林園就看得出來,人家根本不會奔着我們來。”
段豈塵道:“哪兒就沒有奔着咱們來?現如今不是殺一個算一個、吓到一個有一個?恐吓也是一種戰略目的啊。”
朱仙婉笑着搖搖頭,轉移話題:“你們鮮卑人,遇到這樣的事,會怎麽辦?”
“哪樣的事?造反還是被造反?”
朱仙婉轉了轉眼珠,道:“造反。你們會殺人去恐吓對方嗎?”
段豈塵說當然會,接着講了許多她曾親眼見過的事情。其中有的即便講得簡單模糊,也難以省去血腥的細節,她越是說,朱仙婉就越害怕,沒多久就讓她住嘴。
段豈塵笑着閉嘴,沒多久又開始準備繼續剛才的話題,朱仙婉不理她,問道:“鮮卑人皆是如此嗎?北邊慕容燕國也是如此?”
“慕容部的人一早學了你們漢地的風俗,衣冠也學,語言也學,行政制度也學,我猜,他們也就兵制沒學罷了。要不是學了你們,怎麽會強大得這麽快。至于這殘忍的事,也許還是做的吧。”
朱仙婉笑道:“這樣的恭維話,我可不愛聽。”
段豈塵認真道:“這不是恭維話,這是實話。以前我不這麽覺得,至少不是十分相信。現在來了建康這麽多年,終于明白這話有道理。有的東西,學了就像學會制造一個複雜輕巧的工具,用來解決一樣同樣複雜精巧的問題。之前的簡單做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有的東西,則不能用太複雜的手段解決,只能越來越簡單。比如殺人的刀子。”
“殺人越來越容易,”朱仙婉嘆氣,“又有什麽好處?古往今來,死的多半是無辜的人。”
段豈塵道:“誰都想‘不戰而屈人之兵’,誰也都覺得自己應該‘威武不能屈’啊。這總是沒有辦法的。”
“就算不能做到不殺人,為人将者,軍紀嚴明地約束手下就這麽難嗎?”朱仙婉小聲表達自己的抗議。段豈塵好像見不得她動氣似的,把手伸過去給她拍背,語言上卻不讓步:“不過,我覺得啊,縱兵殺人和縱兵劫掠有什麽差距和區別呢?都是壞的。士兵們上戰場殺人,必須要嗜血,若非本性如此,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扭曲。又要他們服從指揮,又要他們殺人,對于将帥來說恐怕也是難事,堵不如疏,由他們去好了。”
朱仙婉看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方道:“我爹爹若還在,未必會同意你的觀點,但一定會喜歡你。”
段豈塵訝異道:“喜歡我?”
朱仙婉點點頭,“喜歡你作為一個鮮卑人,倒把這儒家經典學得好,用得也好。”
段豈塵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他老人家會喜歡我這個女婿呢!”
朱仙婉伸手去掐她的腰,一邊掐一邊道:“焉知是女婿,不是媳婦?”
兩人笑鬧一陣,朱仙婉正色道:“說正經的。那天那樣的事,不許再做了。”
“哪樣?”段豈塵話音未落,自己就明白過來,道:“嗨,那天我也是應急。再說了,那等情況下,我不護着你,難道把你推出去?”
朱仙婉嘆氣,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不希望你為我犯險,為我受傷,你又不是崔玄寂,沒必要那樣。”
段豈塵充滿憐惜地輕撫着她的臉頰,她卻繼續說道:“我不要你為我而死,我寧願和你一起——”
段豈塵的手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咽回去!咽回去!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許說!”
朱仙婉被逗笑了,伸手把在自己嘴上捂得嚴嚴實實的手搬開,道:“怎麽,前面還要說要做我爹爹的好女婿,現在敢與我共享樂,不敢與我共黃泉?”
段豈塵也笑了:“好好活着,說什麽共黃泉的話!再說了,有什麽不敢的?生猶嚴酷于死,我與你共活着已經很快樂,死有什麽好怕的!”
朱仙婉心滿意足,緊握着段豈塵的手,也順從地被段豈塵拉進懷裏,輕聲呢喃道:“以前我覺得生亦何歡,甚至沒什麽意思,寧願活得短點兒。現在有了你,倒想要多活幾年——”
她往下的話語被段豈塵的吻吞掉了,因為段豈塵不想重複類似的話,什麽我也這樣想之類。行動就好了,行動就夠了。
過了幾天,鳳子樟幸運地收到了一條情報,說好像發現了鳳子柏率領的叛軍藏匿戰船的地方。鳳子樟請示過鳳子桓、崔儀和太尉,便把消息送到了崔玄策手裏,順路給了他一個直接與這名“眼線”聯系的機會。崔玄策不負所托,拿到消息,親自帶人,一天一夜百裏往返,鑿壞了鳳子柏艦隊的好幾艘船。這好幾艘船,成了十餘日後被崔玄策大敗的叛軍水師的陪葬。
消息傳到建康,朝廷士氣大振。根據崔玄策上報朝廷的戰報,鳳子柏的主力已經基本喪失順流而下威逼建康的能力。叛軍此時要麽選擇戰鬥更長的時間,要麽選擇在陸地上和官軍正面決戰。
在這個節骨眼上,鳳子樟決定舉辦一場聚會。這一次雖然沒有謝琰幫忙,但大部分的事情因為做得多了,奴仆們自然熟練。慧玉來問請帖,鳳子樟說我自己來寫。慧玉訝異,說殿下不必如此,雖然以前都是謝大人寫,但是現在她不在我們也可以代勞啊。
鳳子樟拒絕了,她知道只有自己親自寫的請帖,才會具有一定的強制力。
十月中旬的下午,受邀者們準時到了。他們互相看看,訝異地發現主人家幾乎是邀請了在朝為官的所有寒門官員,就像最開始的時候那樣。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已經稱病不朝,免于出言惹禍;一些人即便上朝也是不言不語;還有人懷念處于叛亂區的故鄉,憂慮父老的安危,甚至為之落淚。
鳳子樟來了,衆人起身行禮。茶上一道,接着上了許多茶食。有別于以往,這一次每一個人得到的食物略有不同。無論是一樣還是兩樣,每個人面前都有一道自己家鄉的食物。這些平日裏過得清苦、舍不得買精巧食物、戰時更是過得緊巴巴的寒門官員見了,輕者嘆氣,重者淚下。
鳳子樟先帶頭飲了一杯,接着又勸在座諸位。吃罷一輪,鳳子樟道:“今日請諸位大人來,一來是好久沒有與大家聚會了。我覺得戰亂之中,也不能少了這樣的事,否則心弦繃得太緊,對大家處理公務沒有好處。二來,我見各位大人最近都悶悶不樂,想借着最近的好消息,為大家鼓鼓勁兒。”
在座者紛紛竊竊私語。鳳子樟接着朗聲道:“大家想必已經知道崔玄策大敗敵軍一事。我以為,這一件事,已經足可證明朝廷的能力。叛亂初發,朝廷難免手忙腳亂一陣。現在布局妥當,糧草調運得力,消息情報源源不絕,要收拾敵軍,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在座又是一片寂靜。鳳子樟笑了笑,道:“我知道大家或許也會覺得,初到朝廷,為陛下想要推行的改革做了這麽多努力,是為了國家的進步,沒想到最後卻有這樣的結果。沒錯,我也認為,這次叛亂就是我們試圖推行改革的結果。這證明了我們改革的艱難,推行的不易。因為我們做得是對的事,而他們頑固地堅守自己的錯誤,所以我們不得不在戰場上一決勝負!各位無須做別的理解,這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戰争!無論在前線,還是在朝堂,都是一樣,沒有一個人可以例外!”
在座依然安靜,鳳子樟卻覺得自己隐約聽見他們的咚咚心跳。
“各位擔心自己故鄉親友、老宅祖墳的安危,擔心自己在建康的妻子兒女的安危,就要知道,叛軍是絕不會容得下你們的。叛軍與顧家聯合,怎麽會給你們一絲生機呢?保護你們想要保護的東西的唯一辦法,就是為朝廷效力!就是為朝廷出謀劃策,戰勝叛軍!除此之外,絕無活路!”
開始有人轉過頭來,眼神如炬地望着她。她心中一喜,慷慨道:“以我對各位大人的認識,對于各位大人的能力,我有絕對的信心。我相信各位大人比叛軍那些酒囊飯袋要強上十倍,我相信各位大人出身民間,了解現實的生活,富于常識,了解個各州郡的詳細情況。有這些,也算是長于陣仗,也可以參戰效力!建功立業,□□定國,不在此時,更待何時?”
她的聲音難得如此慷慨激昂,如同金石墜于地,在客堂回響。
轉瞬間,有兩三個被她的慷慨激昂感染的人出來響應,漸漸響應的人越來越多,終于所有人都被調動起來,達成了抗敵的共識。她長舒一口氣,心滿意足,開始引導衆人讨論目前的形勢。一時口沫橫飛,嘈雜無比。
與此同時,對這幅場景熟悉至極的謝琰,站在自己馬匹前,準備率軍出擊,趁夜色來一次奇襲。
作者有話要說:
“等到鳳子桓反應過來”實際上已經做出修改。猜猜過不過審核?反正已經不是脖子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