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謝琰到前線的第一天,親自把聖旨送到王雨大帳裏,再從他手中接過兵符。這位對江南水鄉一點兒也不熟悉的太守即便受傷卧床,也沒有擅離前線,很辛苦地堅持着。謝琰見他實在可憐,立刻着人把他送回山陰休養。然後着手點兵,察看從傷病員到糧草準備等方面的具體情況。第二天和部将們開會,不少部将或者與她熟識,或者就是她的私兵,見了她都分外開心。但這戰略會開着開着,謝琰漸漸發現這一群人居然對如何破敵一點兒想法沒有。
衆将皆認為,顧家率領的叛軍人多勢衆,又占據要津,貿然與之交鋒,就只能跟之前那幾次出擊一樣落得個铩羽而歸的下場。最可靠的做法,就是圍困。橫豎現在顧家也沒有實力突出重圍,官軍只管守住了和他們耗就行。據情報稱,顧家為了造反已經強征了占領區的大部分糧草,只要保證他們目前所有的是他們的極限,那只要不出意外,別處都正常消滅其他叛軍,在吳郡最後勝利一定屬于官軍。
這是省力甚至于偷懶的做法,但不省時,而且對于形勢沒啥幫助——不打最頑固最主要的叛軍,會讓人家覺得朝廷軟弱無用——謝琰對這種策略嗤之以鼻,她覺得又不是不能打,她有的是辦法。吳郡那麽大,還怕找不到個敵軍防守的罅隙來啦?
将領們說那将軍找吧,我們能力不夠,實在找不出來。謝琰也沒打算怪罪他們。
戰略會議結束之後,她的私兵頭領嚴雪過來找她,說其實将領們有話不便直說,只能請我來說。謝琰一愣,問是什麽話。嚴雪說,将領們本來覺得可以一戰,但是王雨指揮不當,輸了幾場;現在城主來了,将領們又覺得最好不要一戰,因為世族高門打世族高門,怕髒了城主手。
謝琰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對嚴雪說,你去,今晚我還要設宴請這些将領們。
等到晚上,肉也烤上了,人來也齊了,謝琰先和他們吃吃喝喝,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問道:“依照諸位大人看,我們此行,是為着什麽來的?”衆将道,自然是為了平叛而來。謝琰又問:“諸位大人,覺得叛軍是什麽人?”衆将中有聰明的此刻已經選擇了不說話。謝琰掃視衆人,笑道:“叛軍,自然是犯上作亂之人,自然是荼毒蒼生之人。他們可以頂着清君側的旗號,也會說自己代表了更加正義的一方。諸位,是也不是啊?”
在座鴉雀無聲,謝琰依然保持着笑容,道:“無論任何時候,謀反,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說自己要為國為民、匡扶正道的人,會強征百姓所有的存糧嗎?會趁着國家動蕩的時候謀反嗎?會劫掠官倉中的赈濟糧食嗎?諸位,伐無道是君子所為,難道還要在乎誰是無道?難道還要在乎無道是不是什麽高門世族?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何況謀逆之人!”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裏的土陶酒杯砸碎在地上。然後站起身來,朗聲道:“諸位,我們在此,讨伐亂臣賊子,誅殺悖逆無道,本就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天下大道!請諸位相信我,也請諸位大人與我一起!若能得諸位大人的鼎力相助,我軍勢必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衆将受到鼓舞,紛紛叫好稱是。
未幾,謝琰尋了個滿月之夜,與主要的兩三個将領和偵察兵四五騎一道,前去偵察叛軍的據點。她研究此前兩軍交戰數次總是官軍失敗的原因,認為除了兵力上的差距和指揮上的失敗之外,還應該歸結于王雨到任未久、對地理環境不夠熟悉。不能與之正面決戰,必須想辦法利用別的方法。如今叛軍據守一個不大不小的塢堡,塢堡修建時大約是強行把外面的河道改了,引入堡中作為水源;塢堡有三個箭樓、每個箭樓有箭孔五個,互成犄角相互呼應;圍牆雖不高但堅實非常,王雨他們嘗試過搭梯子攻城,結果自然是被人家輕易擊退。方圓一百多裏,沒有比這個塢堡更能攻下來的地方了。畢竟在別的地方,不是絕壁,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路。
謝琰一行人藏在山崗的樹林中,遙望塢堡。沒多久謝琰就把熟悉地形的參軍叫過來,問道,塢堡地勢可是附近最低?參軍答應該是。謝琰立刻命他去周圍跑馬看一圈,“然後到水閘那邊與我們彙合。”
等到參軍帶着确定的消息,與她在小河上游的水閘彙合的時候,謝琰已經心生一計。是夜她帶着五十人的輕裝騎兵,趁着夜色,先分派十餘人去放哨,一人回去傳信,剩下的專注做一件事:将水閘砸了。
未幾,水流聲漸漸從淙淙變成嘩嘩,不久想必會變成隆隆;恰逢此時,天空中開始下雨。衆人紛紛感嘆,謝琰卻笑了,然後命令衆人趕緊幹活,幹完趕緊回營。
不待天光大亮,遠遠站在山崗上已經可以聽見塢堡裏的混亂。謝琰一行人回到大營,其餘的将領早已準備好了。大軍輕裝出發,騎馬到了堡外,下馬徒步靠近外牆。衆人在謝琰的率領下拿出浮板,借助水位上漲帶來的高度輕松翻了進去,猶如神兵天降,成功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天亮之時,本有兩千人據守的塢堡被五百個人攻陷。
這,算是成功在戰線上打開了一個期待已久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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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謝琰意料的是,這個本屬于地方小世族的塢堡的淪陷,居然給叛軍非常大的震動。數日後官軍往前推進,居然有一個大縣直接投降了。謝琰見到自縛請罪的縣丞,只覺哭笑不得。于是先在周圍布防,命令後路官軍先不要過來,就地隐藏,準備圍點打援。
叛軍連失兩城,急躁上火,發動猛攻。謝琰占領縣城的兵馬不過一千七,硬扛當然扛不住。她幹脆命令手下從城中拿來攢了數日的糞水,混合大量桐油,放置在城門處和城樓上會有攻城戰鬥發生的地方。城門破舊,大約守不住了,便放棄加裝防護,直接在城門內上了一堆絆馬索,再挖了好幾個陷阱。然後讓城中居民全部進洞中躲起來,士兵全部上城牆。
城門撞破如她所料,瘋也似跑進來的叛軍騎馬的被絆倒,跑進來的挨了好幾箭,或者澆了一身的糞水桐油,煞時渾身烈火。叛軍砸進去一千人,一個響兒沒有;于是立刻又派了兩千過來,還沒動靜;再來三千人的時候,後面合圍的官軍上來了。
得,除了把一個好好的縣城弄得臭氣熏天,謝琰成功用數百人的代價消耗了敵軍的六千人。
叛軍聞訊,又有兩個小的塢堡不想重蹈覆轍,選擇投降。官軍于是獲得了一段休息的時間,然後分兵數路去攻陷附近的據點。然而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月裏官軍的行動卻沒有任何的進展。将領們被接連的勝利沖昏頭腦,面對敵軍的死守,卻沒有絲毫辦法。謝琰坐鎮縣城,将衆将秘密召來,開作戰會議。綜合一下前線形勢,互通情報,互相幫助,分析戰局。
其中嚴雪不愧為她的私兵頭子,從南邊來的時候帶來的非常重要的一條情報:嚴雪所部發現了叛軍隐藏糧草的地方,而且至少是叛軍一半的糧草。戰局分析會的話題立時因為這條消息變成了讨論要不要再來一次奇襲,燒毀敵軍的糧草。
謝琰問嚴雪:“我記得你之前告訴過我,叛軍收繳了吳郡全部的糧食,包括官倉中儲備為赈濟所需的;赈濟糧也在這裏嗎?”嚴雪表示無法判斷,現在都放在一起了。謝琰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換個問法:你能确定糧倉是全部空了嗎?”嚴雪說能。
“那咱們就不能去燒糧。”謝琰道。
衆将驚異,皆問将軍為何如此,畢竟錯過這樣的大好機會,照目前的形勢,和叛軍硬耗下去,還是正面攻堅戰啊。謝琰道:“諸位,冬日将至,我們要是大張旗鼓去燒了糧草,叛軍自然解除,但是百姓又當如何過得一冬呢?從別地調運?大家想想,現在四處都在平亂,調糧談何容易。”
衆将默然,謝琰道:“諸位,我們是王師,不是叛軍。”大家認可,然而都表示對現狀的無奈。謝琰勉強與他們讨論了一陣,末了派他們回去,“先各自守住,我們不慌,敵人一定先慌。注意收集情報,有任何異常,立刻派人來告訴我。”
夜裏,她舉着燭臺看地圖,心裏想着,如果我是顧慷,我會怎麽辦呢?随着戰局演變,各地戰場上的官軍叛軍互有勝負,但總得來說,是官軍占優勢。如果我是顧慷,面對如今的局勢,我必須尋覓一場有價值的勝利,否則士氣不振,叛軍遲早垮臺。
謝琰回身,看見自己的案上放着的鳳子樟的書信。鳳子樟的信來得很勤,除了軍事機密、情報消息,當然還有私人的問候。鳳子樟要她注意安全,要她不要犯險,要她不要累着自己。謝琰無論忙到多晚都會給鳳子樟回信,說軍事進展,說情報安排上我的建議是如此,說你瞎擔心啥,我怎麽會生病,說你不用擔心,我絕不犯險。
其實想想,從當初到如今,她從來沒有騙過鳳子樟。既沒有那個必要,從她約束自己的準則來說,她也做不到這樣的事,更何況她還愛着鳳子樟。為了心愛之人愛惜自己,也應該是做人的準則;這也并不礙着在某些時候、為了心愛之人傷害自己。只是我幸運,她想,我從無這樣的必要,不像崔玄寂。
不過那家夥的一些做法,并不是,完全不可取。
她趁夜色發出命令,要求各位将領,注意試探敵軍的底細,尋找顧宿顧慷父子的所在。一旦找到,立刻把消息告訴我。
在交戰過程中,謝琰發現,吳軍叛軍集團實際上分三類人:第一自然是以顧家為主的核心,第二是此前依附陸家、對主家的遭遇或目前的改革不滿的人,第三便是一些懾于顧家威勢、不得不加入叛軍的人。最後一種人一旦有機會就願意投降,而第二種人不過一群沒本事的軟蛋,雖然數目較多,但是鏟除起來并不十分困難;唯有這顧家是非除不可,而且剪除了他們,一切就結束了。
風吹葉落,秋天來了。速戰速決,謝琰想,我們就來使一招絕的。
各地将領們且打且尋,十日後發現了敵軍主力,立刻報給了謝琰。謝琰旋即把自己主軍交給了副将,率領親衛隊出發。
本來正在為找不到作戰機會而苦惱的顧慷在大營裏對着地圖枯坐,突然有士兵來報,說發現了官軍主力謝琰所在的位置。顧慷猛然站起來問在哪裏,士兵答正是我軍所對的位置。顧慷想了一想,欣喜若狂被自己的憂慮消解,總覺得不大可信。立刻派出了偵察兵去看,回報說的确看見了謝琰。顧慷問當真是謝琰嗎,偵察兵道衣服裝束和臉都看清楚了,絕對沒錯。
下面的參軍們都說此等機會将軍必須要把握住,顧慷卻說,萬一這是計,該怎麽辦?為首的參軍直言道,就算是又如何?将軍此時若能抓住機會與對方決戰,取謝琰之首級,便是大勝。
顧慷足足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命令軍隊做好準備,命令星散在周圍幾支部隊向他靠攏,準備決戰。又過了兩日,兩軍對壘,顧慷叫援軍埋伏在附近的樹林中,随時準備沖擊下來。然而兩軍剛一開始向對方沖擊,樹林裏的喊殺聲沒響多久,人還沒見,慘叫聲就響起來了。顧慷一時慌亂,四下看去,果然除了自己的旗幟、對方的旗幟、還有其他的官軍的旗幟。
好呀這個謝琰,她這是以她自己為誘餌,把我軍主力吸引到這裏,然後再趁機調動,最終形成夾擊之勢。
戰場上霎時打成了一鍋粥,兩軍迅速地進入白刃戰。顧慷遠遠地就看見穿着紅衣紅甲的謝琰手執一對刀劍見人就殺,一路向自己沖過來,幾乎勢不可擋。謝琰遠遠地看他一眼,他就感到了真實的強烈的恐懼。
他想逃,即便作為主帥。
謝琰不顧自己安危一路殺向前,就是要在萬軍之中取上将首級。見了顧慷的頭,還怕這軍心不散?距離顧慷還有一射之地的時候,她看見顧慷雖拔出了劍,卻還是在步步後退。她猛然躍起,以最快的速度在衆人肩頭踩過,霎時抵達中軍主将所在。
她出現在衛士們眼前時,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恐懼與呆滞,就趁着這短暫的呆滞,謝琰一劈,一刺,一掃,輕松解決了幾個衛士;然後睨一眼還在後退的顧慷,笑道:“還不跑?”
顧慷的腿軟了,還來不及倒,頭就飛了。
無人敢于靠近的中軍大帳裏,一時走出一個紅衣女子,手裏拿着一顆人頭,高喊起來。衆人的眼神看向她,她瞪大了眼睛,狂笑起來。
十月底的蕭瑟秋風裏,紅衣官軍送到建康的是一條大勝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個局部的勝利,并未徹底消滅龐大的吳郡叛軍,然而匪首伏誅,已然重挫叛軍的銳氣。朝廷上下振奮非常。
然而沒過多久,十一月初七,朝廷便收到了一條極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