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鳳子桓怎麽也想不到朱世景會背叛她。她想要保護朱家,于是給了他一個重要的位置;她需要可靠的人去保衛建康、抵抗燕國,于是她選擇了朱家。朱世景做丞相能力一般,沒有什麽軍事能力,還管束不了自己丢人的侄子,但不妨礙他以朱家目前最德高望重者的身份出任如此要職,因為這對于他來說,是一個體面的貶官。其實滿朝文武親貴,除了鳳子樟,鳳子桓能完全相信的人并不多。她要小心掂量大族之間的勢力平衡,不讓某一方做大。她既不能失去崔謝兩家這樣的人才,也不能讓崔謝坐大,所以努力扶持朱家。而如今。
據冒死逃回來的、不肯和朱世景同流合污的守軍說,朱世景直接派人與敵軍的下邳守将慕容護通信,準備引燕國軍隊長驅直入,先占領廣陵{138}城,然後向南渡江,攻取建康。現在燕軍的先頭部隊應該已經到了廣陵,後續人馬正在前來的路上。他們這一群人冒死逃出來,占領了兩個江防渡口,準備憑險據守,請朝廷速速發兵,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衆人皆是大驚,唯有崔儀沉着冷靜地問道,你們可否知道朱世景的叛變和安鄉郡王的叛變有沒有聯系?那校尉說不知。崔儀又問知道多少朱世景和燕國密謀的內容,校尉說知道了都說了。崔儀無奈,搖了搖頭。別的朝臣見她這副樣子,更是吓得不行。
鳳子桓坐在禦座上,下面是崔儀和太尉,逃回來的校尉被帶崔玄寂走去休息了,鳳子樟還在趕來的路上,偌大的皇宮,安靜至極。每個人都非常清楚,現在無兵可調。
建康的護衛禁軍正在和謝琰所部掃蕩吳郡,如果貿然撤出,則會給謝琰那邊造成極大的負擔。謝琰可能可以牽制敵軍,但牽制得了多久沒人知道,而且很有可能阻礙對于叛軍的消滅,給對方喘息之機,到時候建康還是一樣危險。除了他們,別處就更沒有軍隊可用。沒人就不打回去了嗎?絕對不行。別說燕國有沒有在上游造船,廣陵儲備的戰艦就很多,又大又寬,鮮卑人直接取用,趁冬季天枯水,無有風雨,胡馬鐵騎自可輕易渡江,兵臨城下。
下面有人來報說,朱和之已經在臺城外跪着了,請陛下降罪呢。沉默了一個時辰的鳳子桓怒喝道,讓他跪着!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跪着!膝蓋跪沒了,用骨頭跪着!
她這麽一吼,在下面站着其實也想了很久的太尉站起身來道,陛下可以考慮調淮南郡或者廬江郡的守軍。他話沒說話,就被鳳子桓打斷:“調淮南,調多少?如果燕軍早有準備,就等着我們窘迫地調遣兵馬,把淮南空出來,再趁機攻下淮南?調廬江,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武昌和尋陽戰事如此焦灼,廬江是建康在長江水道上的最後一道屏障。如果調走他們,崔家叔侄再騰不出手的話,你倒是猜猜,先到建康城外的是叛軍,還是燕軍?!”
太尉一邊跪下一邊忙不疊說陛下請息怒,但是顯然,眼前最大的麻煩是燕軍不費一兵一卒就占了廣陵,廣陵過來可太近了,一天之內就能到,相反對于上游的叛軍,要騰出手造船和順流而下都不太方便,調廬江守軍而下也是可以的。鳳子桓猛一揮手,太尉只覺得打在自己臉上,“那你自己想想,朕就是此時立即發出诏令,到廬江守軍在枯水期到長江上,最快也得七日!燕軍只怕早就打過來了!”
氣氛一時僵持,幸好鳳子樟此時來了。她先是行禮一番,又問事情的具體情況——她早上身體略感不适,沒來上朝,自然沒有見到朝堂上一身髒污的疲憊的校尉。崔儀簡要地和她說了一番,她道:“我是到了宮中才知道的大概,建康街市上似乎還未有傳言。不過既然是在朝堂上出來的消息,想必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了。”鳳子桓問她有什麽計策,她想了想,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因為明知是最危險的做法,而且不一定能成功。于是她只是說了些要是能速戰速決最好,沒人的話就只能任由燕軍到城下來,再想辦法防住,然後再調兵。
她不知道自己逃避問題的行為對于鳳子桓的怒氣是火上澆油。鳳子桓沒等她話說完,右手往案上一拍,案幾當場碎裂為兩半,然後怒斥在座三人都是在就最好的情況考慮,戰場上哪來的最好的情況呢?敵人怎麽會對咱們寬大呢?朱世景又不是不知道江左戰況,又如此良機,難道還會良心發現不告訴燕軍嗎?
鳳子樟只是一邊沉默地挨罵,一邊思考還有沒有別的妙計。她的想法如果真的提出,那等于讓這些官兵去送死。何況要提也不能由她提,崔儀不清楚,她還不清楚嗎?這話只能……
就在鳳子桓氣得幾近失控的時候,崔玄寂的身影出現在殿外。鳳子桓見到她,憤怒有所收斂,憋着怒氣問她校尉安頓下來沒有,崔玄寂說安頓好了。鳳子樟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早已熟悉了的中郎将,冬天的天光即便不是很亮,此刻逆着光依然能看出崔玄寂似乎瘦了一些。她看見崔玄寂的官服上有厚實的毛領,是去年皇帝特意下旨訂做的。
姐姐其實也喜歡崔玄寂,對吧?鳳子樟想。
“陛下,剛才的陛下與三位大人的議論,臣都聽見了。臣有一計,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鳳子樟心中一驚,憂慮地望着崔玄寂,耳後傳來鳳子桓命崔玄寂快說的聲音。
“是。臣的計策,就是由臣率領三百羽林精銳,今日趁夜色便與那校尉渡江回去,從他們占領的兩個渡口開始,小心躲避敵軍,在廣陵城中行動。争取策反不願一并投降的廣陵守軍,與他們合力,殺鮮卑将領,活捉朱世景歸來。”
鳳子樟驚訝的同時又不免感嘆,這話的确得由崔玄寂本人來說。只有她自己說,鳳子桓才有可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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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鳳子桓愣了一下之後問道:“這——這太過危險了。再說,你只去三百人的話,萬一鮮卑軍隊數量可觀,你兵力不足,這就是自尋死路啊。”鳳子樟不知道該不該解釋,只聽崔玄寂用冷靜甚至是淡漠的聲音繼續說道:“臣以為,正是因為情況緊急,敵軍勢力強大,我軍才要趁着敵軍還未如數到來、廣陵将士還不安定的時候,立刻出擊。否則多等一日,情況便惡化一分。來日燕國大軍真的到了,再來不及抵抗了。”
鳳子樟回頭看向早已站起來的鳳子桓,見她一臉的驚訝,簡直有些手足無措——坐實了心中的猜測,也明白姐姐自己想恐怕是絕不會想到這樣的計劃的。
“陛下,”崔玄寂繼續說道,“臣有把握,保衛好建康。就算不能完全地達成剛才所說的目标,也會讓盡量多的守軍官兵回來,鑿沉船只,削弱敵人的力量。為抗敵争取時間。請陛下放心。”
“玄寂,”鳳子樟從鳳子桓的聲音裏透出了疲憊,遠不是剛才和她說話的時候那般咄咄逼人和戾氣四溢。“這樣太過危險了,朕不——”
“陛下。”崔玄寂語調平靜地打斷了鳳子桓,鳳子樟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幫她說話,現在看來似乎不用了?“危急存亡之秋,個人安危,何足挂齒。這是朝廷唯一可以用的對策了,請陛下恩準。陛下早一些恩準,臣就早一點去做準備。”
見鳳子桓還立在那裏不敢做決定,鳳子樟豁出自己,開始幫腔,但沒說兩句就被鳳子桓制止。鳳子桓轉身問太尉覺得如何,太尉說是十分危險,但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鳳子桓又問崔儀,崔儀神色淡然,說要是崔玄寂覺得自己可以,那就去吧。
鳳子桓站在那裏想了許久,就在崔玄寂準備開口催促的時候,她說:“好吧。朕準了。子樟,你負責撥最好的裝備和船只給玄寂和她的三百勇士,午夜以後出發。”
衆人領命去了,殿上一片安靜,鳳子桓無心讀前線的其他戰報,讓通通抄送崔儀和太尉。她臉上雖無表情,心裏卻慌成亂麻,甚至想要向朱仙芝祈禱,求她保佑崔玄寂平安歸來。轉念又覺得這樣做實在混蛋且可恥。
剛才有一瞬間,她聽到崔玄寂的話的時候,自己想到了另一個主意:禦駕親征。她自信憑借自己近來練武的狀态,以及周期快到的樣子,大不了到了廣陵大殺特殺,滿足自己的幼時願望不說,還能一舉蕩平這該死的趁人之危的鮮卑人。就近日的狀态來看,縱使朱世景關門據守,她不用靠近接近走火入魔的危險底線,也能把廣陵城的城門拆個口子。但她也清醒地知道,朝廷絕不會允許她這樣做,崔儀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的阻止她。
下午天氣越來越涼,卻涼不過她的內心。她問自己,你算什麽皇帝?你的權力保護不了你愛的人,你的絕世武功也不能,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們一個一個地為你去送死,為你而死。
從崔玄寂即将面對的一切,想到朱仙芝曾有的一切,自然也就想到了朱家背叛自己的可恨行徑。越想越恨,她幾乎咬碎了自己的牙。此時有人來報,說寧妃娘娘換了粗布衣服,到臺城外和國舅爺一塊兒跪着了。
“什麽時候的事?”她問,外面回答就剛才。她走出殿來,看見天上的烏雲,像是要下雨的樣子。遠遠地,她看見段豈塵走過來,步履匆匆,美麗的異族的臉上寫滿焦慮。天上的雨,似乎已經下在她心裏。
“傳朕旨意:将朱和之下獄,将寧妃帶回宮中,圈禁在她自己的宮裏,沒有朕的允許,除了她的貼身侍女,任何人不得擅入,違令者斬。”
鳳子桓轉身離去。
崔玄寂飛馬回去點了兵,選了那些願意和自己出征的、不怕死的、本事夠的、并且家裏還沒有妻小、父母也有人贍養的衛士。命他們回家洗漱收拾,吃飯休息,午夜過後在渡口集合。自己也回家去準備。她只來得及在家裏吃一餐飯,然後就要回宮交待防務安排,然後立刻出發。本來她覺得自己可能見不到崔儀,沒想到崔儀專門在家等着她。
“姑姑。”
“這樣計策,虧你想得出來。”
她聽得出來崔儀的聲音微微發顫,但臉上還是挂着笑意,“去了廣陵,一切小心。要知道這邊有人等着你回來。”崔玄寂一邊答應,一邊想要掩藏自己紅了的眼眶——當年,崔儀也是這樣和江淵說話的吧?然而江淵并沒有回來。
“來,這東西送給你。”崔儀轉身拿出一個用綠色細線纏好的羊脂玉環挂墜,崔玄寂詫異道:“這不是?”
“對,這是她的遺物,”崔儀說,“唯獨沒有帶去廣陵。現在,你帶去吧。希望它能保佑你好運。”
崔儀說完,親手給她戴上。
回到宮裏,她與吾豹一一交接。吾豹本來想和她一道,但作為崔玄寂最重要的副手,他不得不留下。交接完,崔玄寂站在高處,望了一眼鳳子桓的寝宮,不知道該不該去。
那天晚上,鳳子桓像如夢初醒般退開,也打破她的美夢。她本來已在慌亂中做好了準備,想要就此獻身給鳳子桓,不管鳳子桓是不是酒後失控,更不管什麽名分地位,只要這一刻可以與鳳子桓合為一體,她一生的最高追求就達成了。她覺得她從今夜之後就可以死去,因為從今夜之後她就獲得了圓滿。
然而鳳子桓醒過來了,她覺得自己在鳳子桓眼睛裏看見了朱仙芝的倒影。
原來我還是在以卵擊石,并且異想天開。
鳳子桓喘息着,花了一點時間鎮定下來,然後先是不合時宜地向她道歉,再語無倫次地關心她是否有不适。她覺得自己比一個被□□的女子還要屈辱,便在鳳子桓說出什麽更糟糕的話之前選擇了主動告退。
從那天起,兩人之間好像落下了沉重的冰門,看得見對方,卻觸不到,更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兩個人都刻意地回避對方,即便一個坐在殿上一個站在殿外,也像隔着千裏北國一樣遙遠。
她以為自己的這顆心已經死了,要是沒有,也應該就此死掉,無謂再彼此折磨。今日這個校尉劃着船還沒到城門口就被發現,而她作為城防負責人第一個知道了這件事。她已經想了許久應該用什麽計策,最後她的答案就是,她願意為鳳子桓和鳳子桓的天下去冒險。
攜兵入死地,非為名也,實為情也。
有衛士來通傳,大人,陛下要見你。
她走進寝宮,鳳子桓還是坐在裏間的老地方,沒有看她。而她卻想多看鳳子桓幾眼。“陛下,我來了。”
“玄寂啊……”鳳子桓沒有擡頭,先與她說了些防務安排上的事,她逐一回答。末了,鳳子桓說:“玄寂,你要……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朕不要你……”
她看見鳳子桓眉頭皺緊,心也跟着一疼,“朕不要你一定成功,敗退回來沒什麽可怕,只要你回來就行,你明白嗎?”
鳳子桓擡起了頭,兩人四目相對,崔玄寂看見鳳子桓竟然眼中有淚。
這幾年,她不再單純地崇拜鳳子桓了,因為她看到了一個也會軟弱的鳳子桓;也正因為如此,她在自己的愛裏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我明白,我會的。”崔玄寂跪了下來,鳳子桓卻叫她起來:“深秋了,地上涼。”其實兩個人心裏都覺得,假如此刻磕了這個頭,就是訣別了。崔玄寂想不留遺憾,鳳子桓卻竭力阻止它發生。
末了,鳳子桓先開口道:“你去吧,早點回來。”
崔玄寂聽得出來,在這強裝輕松如舊的話語裏,鳳子桓正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好,陛下放心。我去了,陛下保重。”
走到宮門口的時候,崔玄寂還是跪下朝着鳳子桓所在的方向磕了一個頭。
午夜抵達渡口的時候,人馬裝備整整齊齊。崔玄寂望向江面,一片濃霧。這樣天氣,夜裏渡江,當真不知道對岸會有什麽在等待他們。那報信的校尉還在感嘆,崔玄寂卻走下臺階,帶頭上船去了。
得上天庇佑,破曉時分衆人抵達對岸時,準确地找到了兩個僅有的擁護朝廷的據點。
望着濃霧那頭的幾盞燈火,她微笑着,“好。”
作者有話要說:
{138}在大致地理位置上,廣陵即如今的揚州,建康即南京,一江之隔的确危急。但這裏的設定其實忽略了一個實際情況:歷來定都建康的王朝都會在京口(今鎮江)置重兵以保衛建康,只要從北邊渡江打建康,都必須要跨越京口。文中此處未免麻煩,省去了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