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段豈塵到建康也快十年了,從來沒有這樣慌張過。雖然朱仙婉僅僅是被禁足在她自己的宮裏,段豈塵依然不能放心。她想去探望,被婢女攔下,說娘娘想想清楚,陛下可是說了違令者斬的,當時陛下還不是看見咱們來了再下這個旨?陛下都不想見咱們,娘娘這個時候還去犯禁,陛下要是震怒起來,那就完了呀。
段豈塵還是想去,說旁邊也沒有太多人看守,咱們可以翻進去。婢女實在無法,用鮮卑語說,娘娘,你想想,咱們是鮮卑人,這個時候,不要給陛下難堪了。此言一出,段豈塵才冷靜下來。
良久,她對婢女說:“罷了,你說得對。反正秋蘭也在。你注意去看着點,如果秋蘭有什麽話往外帶,要及時給我帶回來。”婢女領命去了。
今日一大早,段豈塵本來和朱仙婉準備去制香作坊看看,新收來的桂花質量不錯,應該及時處理然後入香。然而朱仙婉昨晚有些着涼,早起微微頭疼,段豈塵就強迫她在自己宮裏窩着,待暖和一點再出門。時近中午,兩人剛要出門,朱仙婉的侍女急急忙忙跑過來,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說,娘娘出大事了,二老爺在廣陵叛變了。
段豈塵看見朱仙婉的臉霎時白了,一着急便咳嗽起來;她代朱仙婉問道:“什麽叛變?叛變給誰了?”那侍女自然不敢看她,帶着哭腔答道,叛變給燕國了。
朱仙婉咳嗽得更厲害了,段豈塵只好一邊把她扶回屋裏,一邊對秋蘭說:“你快去打聽消息吧,這兒除了你誰也不方便去了。”秋蘭領命而去,她則把朱仙婉扶到榻上坐下,心裏也亂,也不知道說什麽來安慰,只是吩咐去準備點潤燥的秋梨湯。沒想到朱仙婉平靜下來,認真地對她說:“我要是出了什麽事,鳳煦和鳳熙就拜托你先照看着了。”
段豈塵道:“胡說什麽!不會有事的,不要瞎想!”
朱仙婉搖搖頭,“這消息不會是假的。那小丫頭不是咱們一早送去在前面當差的嗎?她不會騙人,朝廷上更不會亂說這樣動搖軍心的話。叔叔在廣陵,一向與顧家不睦,不會和叛軍聯合。現在趁人之危,引燕軍南下,咳咳,咳咳咳……也不是,不可能。”
朱仙婉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搖頭,再說不出話。
未幾,秋蘭回來了。見着她們兩人,也不廢話,直接說消息屬實,如今國舅爺已經在臺城外跪着待罪了。朱仙婉猛地坐起,着急地問道:“他沒涉事?你确定嗎?”秋蘭說不知道,但看樣子應該沒有。段豈塵不及說話,朱仙婉就頹喪地靠回來,道:“也是。他做不了這樣的事。叔叔根本不待見他。咳咳咳咳咳……我記得,高之和明之早已随叔叔去了廣陵,真是……咳咳咳咳咳咳……真是太好了……”
段豈塵見朱仙婉這樣子實在心疼,正好秋梨湯來了,她接過來要勸朱仙婉喝,朱仙婉卻把碗推開,喘勻了氣對她說道:“走,咱們回我那兒。”
“回會你那兒?可,那——”
“我必須要回去。”她看見朱仙婉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你陪我去,好不好?”
等到了朱仙婉的宮裏,她一開還不知道朱仙婉想幹什麽,知道看見秋蘭找出了壓箱底的粗麻衣服,又給朱仙婉換上,她才明白了,猛地站起上前抗議道:“你不能去!”
此話出口,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根本不像往常那樣堅定,反而是不自覺地發顫。這細微變化幾乎讓她自己恐慌,但還是繼續道:“你不能去,你、你現在要是去跟着一塊兒跪,你根本受不了,到時候只能大病一場,什麽忙都幫不上,你說你何苦——”
“我不是為了幫忙,這只是我,不得不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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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仙婉的平靜使得她更加着急,“不會,咱們去找陛下,這事和你又有什麽關系?連你弟弟都不曾參與密謀,你久居深宮,更加什麽都不知道,幹嘛還——”
她閉着眼只顧胡說,不防朱仙婉上來拉着她的手,柔聲對她說道:“你們部落裏,不也有這樣的事嗎?罪及罪不及,由手握權力的人決定,不由我們。朱家就發達了父親這一支與叔叔這一支,如今叔叔叛國,我與他們是何等至親,再不出來主動待罪,讓餘下的朱家旁支怎麽辦?對于他們來說這更是無妄之災了。我與和之如果不主動去承擔責任,向陛下示好,朱家就沒救了。”
段豈塵還想辯,卻沒有話了,一時急得淚流;朱仙婉拿過案上手絹,一邊為她擦拭一邊說:“你也不要去找陛下。你雖然不是慕容部的人,但,別說普通百姓,就是文武大臣,也沒有幾個能分清楚你們鮮卑各部的區別,在他們眼裏,你就是鮮卑人,就是敵人。陛下就算能保持清醒,與你說話或者見你也多有不便,更何況,她未必能控制自己的脾氣。”
“可我——”
“你若要為我做些什麽,就替我照顧好孩子們,不要擔心我。”
然後朱仙婉把宮中主要的管事女官們叫來,一一交待了安排,便告別了段豈塵,到臺城外與自己的弟弟跪在一起。段豈塵在宮中困獸一般走來走去,最終還是決定去找鳳子桓,沒想到吃了閉門羹。幸好留給她的是條好消息。
她怕什麽?她曾經從不覺得有什麽好怕的,與朱仙婉情愫暗生之前,她幾乎已經把自己當個半死的人了。然而後來她有了所愛,便知道惜命,知道要小心行事。現在為了所愛,她也敢勇敢。既能勇敢地出擊,勇敢地承擔,也能勇敢地堅守。
段豈塵走出屋外,初冬的夜晚,長夜無明。希望有時候像烏雲背後的星光,看不見,但是要相信它存在。段豈塵像曾經在部族裏那樣{139},跪下來對看不見的星星祈禱,祈禱事情快點過去,祈禱朱仙婉平安無恙,祈禱崔玄寂大勝歸來。
天漸亮的時候,崔玄寂所帶的三百人早已藏進了渡口的堡壘中。她讓衆人稍事休息,自己和守軍校尉去商議。她問現在據他們所知,城中情況如何?守軍校尉說他們是趁朱世景草率宣布叛變、引得軍中混亂、才騙過城門守将逃出來的,走時匆忙,城中現在是何情況實在不知了。
崔玄寂接着問城中兵力部署如何,校尉說:“廣陵守軍共有一萬,其中城中常備六千人,剩餘四千散布北方邊界。将軍有所不知,朱家反賊來此多年,培養了好一批忠誠于他的人,但也有一群人不肯答應,秉公中立,甚至與那反賊不睦。平日裏不過為了江山社稷,沒有鬧翻罷了。在齊燕邊界上,有兩千人是由朱高之帶領的。城中則至少有兩千人是朱世景和朱明之帶領的。剩餘的三千人由三位副将帶領,其中有一位必然不肯屈服,還有兩位不好說。只是兵權是否被奪,下官也不知道了。”
崔玄寂問,那不肯屈服的是哪一位副将,校尉說:“正是下官的上司戴傑将軍。下官正是奉戴大人的命令帶了這四百個兄弟逃了出來,占據此地。”崔玄寂點點頭,又問從渡口去廣陵城,有幾條路可走。校尉說只有三條,兩條大路,和一條排水所用的地下水渠。“地下水渠?堅固嗎?能通行幾人?”校尉說最多四人并行。崔玄寂想了想,“你帶我去看看。”
三人小心翼翼來到暗渠附近,崔玄寂問通往何處,校尉答他沒走過,只知道能通往城內,且岔路極多。崔玄寂想了想,心中大概有了計策,命這個校尉回去好好休息,在渡口先裝作一切如常,黃昏時他們再一起通過這暗渠進城去看看。
校尉詫異道:“将軍難道要親自去?”
崔玄寂對他微笑:“不然?”
最危險的任務我都将親自來做,因為交給別人,恐怕無法做好。
等他們從暗渠中趟水而去,再返回堡壘時,崔玄寂已經定好了策略。她将手中士兵分為三路,第一路和她一起,前去抓叛軍首領朱家父子,如遇嚴重反抗就直接殺掉;第二路前去奪下廣陵城北部的城門,保證一日後即将抵達的燕軍無法入城;第三路則潛入燕軍的大營,刺殺燕軍主要将領,除了領軍主帥呂護是必殺之外,其餘将領能殺幾個殺幾個,殺得群龍無首最好。
做出這樣的戰略安排,是因為朱家父子投敵、引燕軍入城之後,雖然還保留自己的軍事權力,但城中主要關卡已經被燕軍控制,二朱及其擁護者形同傀儡。不服其叛國行為的将領多半被殺,比如戴傑——大概死也沒有開口把這批人已經叛變的消息說出去,導致自己人頭已經挂在軍營大門前了。剩餘的幾個副将搖擺不定,這時候如果能誅滅匪首,使得這些人棄暗投明完全可以。也只有在争取到他們的支持之後,崔玄寂才有辦法和城中的五千燕軍一戰。
第一路只帶二十人,第二路一百五十人,第三路一百人,各攜帶三位向導,除此以外一個廣陵守軍都不要。那守軍校尉立刻反對,崔玄寂道:“我留你在此,是以防事敗,你還可以憑險據守此地,給朝廷未來可能派遣來的軍隊一個登陸的口子。你想為戴大人報仇我理解,但是現在不能輕舉妄動。如果我們回不來了,我會放出響箭作為訊號,你一旦見了,就鑿沉你所能控制的所有船只,只留下你們渡江所需的。然後派人向建康傳遞消息。自己盡量守住。守不住,保存實力,立刻撤退。不要等我們回來。”
午夜時分,她帶着二十餘人,無聲地走進暗渠。
在暗渠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抵達一處街道上的出口,轉過一個街角,便是朱家父子所在的太守府。太守府由朱世景的親兵把守,崔玄寂輕輕揮手,身後士兵們便輕易翻牆而入,将本就不甚清醒的守衛士兵們一個接一個的打暈放倒。她派十個人去繳親衛隊長的械,親自帶人潛入了朱世景的廂房。用小刀輕輕撬開門鎖,在床上躺着、因為焦慮本就睡眠淺的朱世景登時被吓醒,大喊一聲“誰”,崔玄寂上去就是一巴掌,接着叫衆人把他捆起來。
奈何外面已經有幾個巡邏衛士聽到了他的喊聲,見到有人立刻一邊喊叫報信一邊往外跑。親衛隊長雖無響應,朱明之還是帶着幾十號人趕了過來。崔玄寂立刻把被五花大綁的朱世景拉了出去,“朱明之!”她吼道,“休要再往前一步,不然你父親腦袋搬家!”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已經拔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朱明之,壓着朱世景步步向前。在朱明之的辱罵聲中,叛軍已經将她們團團圍住。突然城門方向傳來喊殺聲,崔玄寂猜想,大概是燕國士兵太不經打。但守軍數量不少,若不及時帶人去援助,恐怕功敗垂成。
突然朱明之身後的一個拉着弓士兵手一抖,一支箭射了過來。歪歪扭扭眼看要射中朱世景,崔玄寂用刀擋開,朱明之卻趁勢命人動手。她只好向下揮刀,将朱世景腳筋砍斷後推倒在地,與叛軍肉搏起來。叛軍哪是這群羽林衛士的對手,不時就被殺得七零八落。朱明之正慌亂地往後退去,沒被繳械反而直接投降的親衛隊長和另一小隊從背後殺了過來。
那急于立功的親衛隊長見狀,上前一□□死了腹背受敵的朱明之,崔玄寂是阻止都來不及。她不搭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饒的親衛隊長,一刀把朱明之的人頭砍下,扔給手下和那個親衛隊長,“帶着他的頭,再各帶一批人馬,去勸降其餘的叛軍!記住,勸得一個,帶一部分人,按照咱們之前的計劃,一旦聽到燕軍軍營那邊的響箭,立刻開始突襲!”
說罷,她帶上自己的小隊,直奔城門而去。
城門上早已打成一團,不明就裏的燕軍只管圍攻士兵,一百五十人的隊伍已經倒了三分之一,崔玄寂帶頭,三步并作兩步向前狂奔,一路取人首級猶如從地裏收割西瓜,引得情勢更加混亂。燕軍士兵見她厲害,便拿起盾牌,十幾個人撲上來将她團團圍住。而另有的燕軍見到此情景,就準備開城門派人出去求援。崔玄寂見狀,怒從心頭起,狠命一刀帶着內力,一腳踹向身邊的一塊盾牌,竟然将前後兩名士兵得跌飛出去數丈。這口子一開,她撿起地上燕軍的刀,左右揮舞,頓時身邊一個活人也不剩。
然而城門已經開了一截,眼看那傳令兵就要一騎飛出了,她縱身從數丈高的城牆上跳下,淩空一刀,将人馬一劈為二。然後沖進城門,将左手的刀狠狠擲出,竟打斷控制城門開合的吊索,城門廣地一聲落地,死死關上。
燕兵見她渾身是血勢不可擋,紛紛逃竄。
她對城牆上的自己人喊道:“拿弓箭,走!”
一行人跑到燕軍大營所在,發現那一隊人馬執行任務不利:主将呂護即便身上插了三支箭還有一處刀傷,依然在指揮戰鬥、參與肉搏。崔玄寂往右看,發現不但朱家的親随和擁護朝廷的官軍打了起來,還有不少官軍不敢上前,作壁上觀。她怒火中燒,咬緊了牙,手中弓箭對準了呂護,将一箭袋的箭全部對他發射出去,把身長九尺的鮮卑大漢射成個刺猬。然後她直接跳下了去,将面前的燕兵殺死後便直撲呂護。
呂護再是久經戰陣,和亢奮的崔玄寂也過不了十招。不過一會兒,她從亂軍士兵們的頭頂一路飛來,落在不敢上前的官軍面前,把呂護人頭扔在地上,怒道:“爾等要是還要堅持叛國、坐觀成敗、與朝廷為敵!就吃我一刀!”
一夜驚慌不明就裏的将帥士兵們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紛紛拔刀向燕軍殺去。崔玄寂感到一陣疲憊,但是人數上官軍處于劣勢,她不得不繼續參與戰鬥。
直到天色大亮,城內的戰鬥才告一個段落。她命令那些投降的燕軍繼續上城樓去守衛——但要跟一個官軍士兵——以便繼續迷惑即将到來的燕軍,然後自己坐到一邊去休息。
這一夜啊,真是漫長。她喘息着,思考着是不是要馬上派人把朱世景送回建康去。不,眼下最要緊的不是這個,眼下最要緊的,是應付即将到來的燕軍主力。
作者有話要說:
{139}文中設定佛教在北方還沒有廣泛地流行開來,所以段部作為一個還不是非常文明化的部族,依然廣泛地信仰薩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