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些士兵在城牆下互相依靠着休息,他們身邊不斷有忙碌的百姓走來走去,搬運物資、箭镞、桐油、糞水、石頭還有砂土。另一些士兵雖然也在城牆下,但非常警醒,一邊聆聽者城牆上夥伴的喊聲,一邊死死盯着地面。只要上面有人喊,或者土層稍有松動,就亂□□下。有時候地下會傳來嗚咽,有時候什麽都沒有。把槍抽出來之後他們會拿起鏟子,把地下的燕軍屍體挖出來,繼續用來堵地道,然後把砍下的人頭扔出去。

崔玄寂坐在不遠處的涼棚下,滿身血污,警覺地掃視周圍。不時,鐵匠來報,“大人!我們準備好了!”她頭也不回,疲倦地說:“好,去吧。動作要快。”接着便有十幾個人在鐵匠的帶領下,舉着沉重坩埚一邊大喊一邊向城門快步走去。崔玄寂看着他們一個一個地上前,把融化的金屬澆在臨時打制鐵門闩的凹槽上,白煙蹿起,嘈雜中她好像聽見了嘶嘶聲。

外面足足有八千燕軍,加上朱高之的部隊,敵軍一萬人在圍攻打得四千一百人守衛的廣陵。燕軍先頭部隊到的時候,被城樓上的被俘燕軍騙了一天。但是到第二天依然不見開城門,傻子也知道有問題了。燕軍主帥慕容護到的時候,帶着朱高之一起來了。崔玄寂看見朱高之,知道瞞無可瞞,便把他兄弟的人頭用槍頭挑了、立在城樓上給他看。

可想而知,敵軍回報她的是何等的箭雨。

朱高之大概死也想不到她是如何在短短的兩日裏将廣陵搶回去的;更想不到的是在這一日之內,守軍是如何做好了應戰準備。當叛軍将準備給燕軍渡江後攻城用的沖車和雲梯推過來時,守軍從城牆上推下大量石塊砸死了操作第一輛沖車的士兵們,又把燒熱的桐油和糞水往正從雲梯往上攀登的燕軍身上潑。惡臭,慘叫,黑色濃煙滾滾升起。燕軍一個上午折了幾百人,慕容護急令停止攻城,先射箭,射死上面的活人再說。

結果一射箭,守軍就豎起盾牌。那盾牌上纏着厚實的破布與油氈,盾牌下的守軍不但安全地躲着,還嘻嘻笑起來。崔玄寂瞪他們一眼,意思是讓他們憋着,要是笑聲讓下面聽見,就沒有這白送的箭可用了!

燕軍又被騙了一陣。直到一個燕軍俘虜突然跑上城樓對外面用鮮卑話喊了一句,下面的燕軍才知道上當,停止了幾乎無休止的射擊。

崔玄寂站起來,看着城下英俊潇灑的慕容護和氣急敗壞的朱高之,既不打算議和也不打算勸降,因為她知道自己毫無資本。但是挑撥離間是完全可以的,她開始嘲笑朱高之,說他帶隊不利,對城內形勢也一無所知,根本是個廢物。這話倒是說到了慕容護心裏去,他當着泱泱大軍的面,拿着鞭子就抽朱高之的臉。

打完了,慕容護用字正腔圓的漢語對崔玄寂說了四個字,開城不殺。崔玄寂也用四個字答,寧死不降。

慕容護笑道:“為了你一個人的名節,就犧牲這麽多無辜士兵的性命,值得嗎?”

看來這家夥的确不是草包,崔玄寂想。“這并非為了我一個人的名節,而是為了江左無數百姓的性命。”

慕容護道:“你們為何總是視我燕軍如洪水猛獸?”

崔玄寂冷笑道:“占我故國,屠我黔首,不是惡獸是什麽?你們燕軍要裝穿上衣冠裝作人,先問問下邳被屠的三萬百姓{140}答不答應吧!”

兩軍陣前一陣沉默,慕容護不再說話,策馬離去。崔玄寂快速回頭看了一眼,大鍋裏熬煮的穢物還有,士兵們正在忙着整理剛才收集來的箭,她低聲對身邊的校尉說:“傳令,做好準備,按照第二套方案,保證木棍分發到位。然後,你親自去檢查毒箭做好沒有。”

黃昏時分,燕軍繼續架設雲梯,還推出來一輛更大的沖車。只是他們這次惡毒地驅使朱高之率領的叛軍走在前面,燕軍士兵跟在後面。崔玄寂一早想到燕軍無恥至極,必然如此,便給守城士兵分發了一些木棍,當叛軍上來的時候,放進來敲暈,然後利用其背後的間隙快速刺死燕軍士兵。如此擋過去一波,燕軍又換了戰術,開始一個叛軍夾一個燕軍上前。崔玄寂便帶頭開始喊:“朱家軍投降不殺!”果然,有叛軍上來之後轉身把背後的燕軍推了下去,一時喊聲四起,燕軍又倒下一波。

慕容護見狀氣急,命令放箭,城牆上不是燕軍的一概殺死。崔玄寂趕緊把一個自己面前的叛軍拉上來,而城牆下已經是一片慘叫。後來她才知道,剩餘的朱家叛軍被繳械之後,被燕軍驅趕到江邊,全部殺死,推入江中。而幸存下來的朱高之和他的幾個部下,則被綁起來帶到慕容護身邊,淪為腦袋随時搬家的參謀和向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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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軍在亂箭的掩護——或許也是恐吓——之下,拼命攀爬登城,因為人數占優,守軍抵擋不過,很快在城牆上爆發了白刃戰。羽林士兵們雖然武功超群,但許久沒有休息,體力不支,戰鬥十分焦灼。崔玄寂和幾個羽林校尉身先士卒,正憑借個人能力殺出一條血路去推翻雲梯。突然城門那裏傳來守軍的呼喊,城門快要被沖車撞破了!

崔玄寂聞訊,一刀砍死面前剛剛上來的燕兵,然後迅速地砍斷雲梯勾在城樓上的鐵索,雙掌用力一拍,生生将雲梯推得仰倒。她顧不上手掌的疼痛,撿起弓箭沖到可以看見城門的地方,對準沖車放箭。

弓弦拉滿,飛馳的箭在黑夜中幾乎隐藏了蹤影。嗖嗖嗖嗖,因為看不太清,她連發二十支箭才射死沖車旁的七人。最後一箭剛剛放出,因為站在城牆向外突出的位置,城牆下眼尖的燕軍就發現了她。一聲高喊,登時四面八方的箭都向她飛來。她向後閃躲,還是被三支箭分別射中了左肩和右小腿。

天黑以後,燕軍暫時停止了攻擊,後退休息。沖車對城門的破壞不小,衆人正絕望地用木板加固城門,一位校尉突然急中生智,說鐵質的門闩槽還留在倉庫裏,只是門闩沒了。崔玄寂讓他去城裏收集一切可用的堅固的金屬,帶上鐵匠,以最快的速度熔鑄一個門闩來。

軍醫趕了上來,給她拔箭,簡單包紮。她一邊忍着疼一邊交待身邊人,讓士兵換崗,注意躲在安全的地方休息。毒藥倒入城牆上的大鍋裏,讓士兵們記得把自己的兵器放進去蘸一蘸。

一個時辰以後,燕軍再次發動攻擊。着火的箭簇飛來,掩護着一群帶着鏟子的工兵沖向城牆。這次的箭雨比剛才的密集得多,而且無法收集,守軍只能頂着盾牌挨打。膽子大一點的守軍稍稍打開一條縫看城牆下的情況,就中箭身亡。城牆上的開始出現新的一波傷亡,崔玄寂大聲問上面的情況,士兵們不敢往下看。她自己想上去被校尉攔住,正在進退兩難時,城牆一側忽然傳來殺聲,燕軍竟然從地下鑽了出來,白刃戰爆發。

原來原來燕軍從朱高之處得知城牆下原有數條地道,朱世景來後将這些原本用來奇襲的地道封住,但工事做得不好,燕軍讓朱高之領路,順利找到入口,挖開堵塞地道的砂石,反将一軍。

來不及責怪校尉們忘記此事,崔玄寂只能拖着疲憊負傷的身體在城內和燕軍厮殺。一邊打一邊往地道前行,尋找再次将此地封堵的辦法。直打了半個時辰之後燕軍橫屍遍地,其攻勢才有所緩解,崔玄寂立刻和守軍一起,将燕軍屍骸扔下去堆起來,以暫時堵塞通道。

她已經累得氣也喘不動,眼皮打架,畢竟她不但兩天兩夜沒合眼,身上還中了三箭。然而身為主帥,休息時間不是給她留的。主管後勤的校尉把她拽到涼棚下休息,說此地安全且能直接看到城門,“大人可不能倒下,大人若是倒了,我們便群龍無首了!”她坐下後,還在指揮士兵們如何用砂土填塞地道、往下應該如何防禦。

這一夜箭雨直到剛才才漸漸停止,而天就要亮了。崔玄寂懷疑燕軍要在這裏耗盡所有為攻打建康而準備的物資——這樣一想,居然感到慶幸而不是焦慮。有城中居住的老者,自願前來收集箭簇。他說自己年事已高,身患重病,橫豎是個死,還不如報效國家,手裏還拎着個鐵鍋,說自己扛着這個,不怕被箭射中。

她雖然準了老人的請求,轉過頭卻去罵手下:不是說讓百姓全部撤退到岸邊城堡裏的嗎?這是怎麽跑出來的?手下副将只好說,大人,我們護送他們到了地方就立刻去封堵到碼頭的山路了,實在無暇顧及是否有人偷偷跑回來。她聽了,嘆口氣,對副将道歉。

從廣陵城北門到江防渡口,無論走東側西側,都要走山路穿山而過。她在命人先去那裏把小路最狹窄的必經之處用山石堵死,然後留下一批弓箭手守門以及大批浸滿了油的易燃毛氈在山中。她命令這些弓箭手,往下無論聽到誰的命令,都絕不支援他處,為的是一旦見到燕軍過來就放火燒山。此刻她坐在涼棚下喘着氣,祈禱那邊不會傳來壞消息,至少現在不要。讓這些蠢貨、野獸,先在北門吃夠了苦頭,再去繞行那邊,這樣她至少還可以拖延一日,說不定,就能等來救援。

前日朱世景就已經被押送回建康了,同船而去的只有兩個羽林衛士。他們帶去她一好一壞兩條消息:好消息是廣陵暫時處于朝廷控制下,壞消息是廣陵現在只有四千一百人,物資有限,她有把握憑借這點人守城七天,到時候部隊有可能減員到不足兩千人。朝廷如果想救援廣陵,一定要在十天之內抵達。

否則?沒有否則,她想,渡江之後她就不知道江左平叛的情況,只能聽天由命——哪怕朝廷最後決定放棄廣陵,她也會堅持到最後一刻,消滅盡可能多的燕軍。

鐵門闩熔鑄完畢,而箭雨又開始了。不久城牆上突然傳來喊聲,士兵們說,大人,大事不好,燕軍在挖掘城牆的地基!崔玄寂只覺兩眼一黑。

“把那些污穢都給我倒下去!”

五天後,長江江面上出現了正在快速移動的艦隊。主艦的船頭上,謝琰帶領一群弓箭手站着。崔玄寂從建康出發的那天,她的捷報就送抵朝廷,吳郡又有六個縣因為顧慷的死望風而降,現在她分兵三路去追剿逃竄的其他叛軍,她自己親自帶着主力去圍躲藏到自家塢堡裏的顧家叛軍。請示朝廷,對于顧家反賊要活得還是死的,要全部還是只要幾個?鳳子樟把這個消息報告了鳳子桓,鳳子桓禦筆手書:不惜代價迅速結束戰鬥,一旦成功,你立刻趕去接掌建康禁衛軍,渡江支援廣陵。聖旨當夜抵達她手中,她親自到塢堡門前對顧家老少宣布了這個消息,告訴對方,要麽投降,要麽全部死在裏面,她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草料和油脂,只等燒了。

顧宿站在城樓上,對她說:“老朽就算投降,也是夷族之罪,又是何苦來哉!”

謝琰道:“你家自然是夷族了,可是那些跟着你作戰的人,有許多也是不想死的,你為何不做件好事,放他們一條生路,讓想走的人逃出來,也算仁義慈悲!”顧宿沒有回答,當夜倒是打開大門放了許多人出來,然後将塢堡點燃,舉家葬身火海。

謝琰看着那熊熊大火,将剩下的事交給副将,自己帶上少量護衛立刻策馬向西北方向去接掌建康禁衛軍。此刻她站在船頭,望見對岸也是熊熊大火,心髒收緊,擔心得要命。直到近岸看清只是山林着火、城內還是一片安全,才稍稍放心一點。

一上岸她就問那江防校尉現在的情況,然後分兵三路,東西各一路去支援,自己帶人奔北門去找崔玄寂。誰知道甕城{141}大門已經同樣被鐵條封死,她只能爬上城樓,敲碎封上面大門的木板穿過來。正好殺入雙方都已經打得沒力氣了的白刃戰,士兵們向前收割燕軍的首級如探囊取物。謝琰本人到了城牆邊便直接跳下去,迅速殺開一片空地,把幾乎要倒在地上的崔玄寂保護在中間。

“你終于來了。”崔玄寂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謝琰頭也不回,盯着眼前的燕軍,目光銳利,吓得燕軍不敢上前,“是啊,我這可是第二次救你。說,用什麽報答我?”

崔玄寂笑道:“咱們先把這兒收拾了,再說這個吧。”謝琰說好,然後兩人并肩殺了出去,直殺到城牆坍塌的地方,甚至殺到了燕軍的陣前,讓慕容護的馬匹都受了驚。

當夜,對廣陵久攻不下、還折損大量士兵的慕容護撤軍了,順手把朱高之留給了她們。此時,廣陵守軍只剩下兩千不到,崔玄寂顧不上自己的傷口撕裂潰爛,堅持親自給朝廷寫了一封信,雖然上面只有三個字:敵已退。

作者有話要說:

{140}虛構。

{141}甕城是為了加強城堡或關隘的防守,而在城門外(亦有在城門內側的特例)修建的半圓形或方形的護門小城,形如“甕”(口小肚闊的大瓶),故名;屬于中國古代城市城牆的一部分。

這一章是四月初在南京的時候,參觀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寫的。那是一個非常值得一去、作為中國人也必須去的地方。而我PO這一章的時候,是5月14日,是明妮·魏特琳女士的忌日。魏特琳女士在南京大屠殺期間做了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如果你看到,我希望你去搜索一下她的經歷,記住這個偉大的美國人和她身上人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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