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謝琰執意要把崔玄寂先送回建康,崔玄寂拒絕,“你自己想想,我這麽多手下兵還在這兒呢,我自己就先走了,不合适。你讓船先把他們送回去休息,把殉國的官兵帶回去安葬。”
謝琰白了崔玄寂一眼,“船上多帶上一個你也不費事。你又不是大石頭,還能壓翻了船?你看看你這又累又傷的樣子,還不快滾回建康去養傷,留在廣陵吃這本就沒剩多少的藥材嗎?”
崔玄寂推她一把,因為勞累,動作也顯得無力,“回建康我能休養什麽?現在戰事未平,我回去也是一樣的忙。真要休息我就在廣陵賴着,建康的事情一概甩給吾豹不就好了。”
謝琰抱着雙臂,站在崔玄寂的面前,而崔玄寂半躺在榻上,“你這狗嘴裏出來的話,我一句都不信。”
崔玄寂笑道:“你還取笑我,可不能因為救了我就這樣對我呀。”
謝琰挑挑眉毛,“真不回去?”
崔玄寂突然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咳——你先送傷員和,咳咳咳咳……我的手下,我休養幾天再走。不然,你看我這樣子,怎麽能回去?”
謝琰搖搖頭表示無奈,“你啊,根本就是怕回去以後讓陛下看見你這樣子,又強迫你休息不讓你幹活,是不是?要我說,你就由她嘛。像上次那樣,住進宮裏去多好呢?又不是——”
“別說了。”崔玄寂打斷道,“我養養就好。廣陵陽光比建康好,你走開點兒,讓我曬曬。”
謝琰坐到她身邊去,伺候她喝茶。不時有将領前來回報,兩人便一塊兒處理。朝廷一開始并未指定奪回廣陵之後誰代理太守,捷報發回之後,朝廷诏令廣陵一切軍政大事由謝琰暫時代理。但許多事情是崔玄寂來之後臨時布置的,謝琰不想反複遣人來麻煩她,幹脆兩人在一塊兒呆着,也方便辦公。謝琰看着崔玄寂半躺在那裏,半閉着眼,左臂因為傷口撕裂只能放在一側一動不動,也覺心疼,便把茶杯放在她右手手心,然後道:“你立此大功,朝廷應該大大地賞你。”
崔玄寂聞言輕笑一聲,“說得好像你就沒有立功似的。”
謝琰擺擺手,“我哪比得上你啊,帶這麽點人,擋住慕容護的大軍。”
崔玄寂睜開眼問道:“說到這個,慕容護徹底退回去了?”
“退了,早上你還沒醒,邊境的消息就來了。剛才忘記告訴你了。”
“那就好。往下加固城防就好了。只是禁軍一時半會兒不能回去了。”
謝琰點點頭,“不過不回去也無妨,吳郡已經平定,你把廣陵守住,朝廷士氣大振,叛軍大概堅持不了多久了。”崔玄寂點頭,眼睛快要閉上了。謝琰見狀,不再說話,由她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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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來救她的時候,就發現她面色發黑。慕容護撤退之後,她站在原地直接暈倒,把自己吓個半死。一問其他人,才知道這個瘋子數日來也沒睡幾個時辰。怎麽堅持下來的?
睡吧,睡吧。謝琰起身出屋,把門關好。
又過了五天,生生等到皇帝的手谕來了,謝琰才半強迫地把崔玄寂送上回去的船。她不明白崔玄寂為何拖延,只是直覺和鳳子桓有關。但這她管不着,她只是叫崔玄寂帶一封書信回去,信中說自己位卑德薄,請朝廷快派個別人來。
長江那邊,鳳子桓很想親自去迎接崔玄寂回來,但越這麽想,越是覺得有對朱仙芝的負罪感;而越有負罪感,她心中又越湧起對崔玄寂的思念:想要壓抑自己的放縱,想要放縱自己的壓抑,對立的情感猶如黑色與紅色的墨汁互相交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卻始終不能相融。末了,她決定派崔儀去迎接,直接把崔玄寂送回崔府去休息,至少不必跑來跑去,行禮如儀。她把自己強留在宮裏和鳳子樟讨論下一階段的軍政大事。
等到有衛士回來報告說中郎将已經回到府上時,鳳子桓當着鳳子樟的面就開始事無巨細地問崔玄寂回來的情況。她傷在哪裏,傷得怎麽樣,看上去氣色好不好,精神好不好。衛士說中郎将左臂和右腿中箭,不能拄拐,是被擡下船來的;不過除此之外,別的一切看起來都挺好了。
鳳子桓聽到“被擡下來”四個字時心就乍然收緊、心火上行了,後面這一句話更叫她氣不打一處來:“什麽叫‘看起來挺好’?!你怎麽看出來的?!都不能走路了還叫好?!你這是什麽鬼話……”
鳳子桓一發脾氣,衛士除了跪下請罪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鳳子樟見狀,立刻出言打圓場,明着斥責衛士觀察不細,暗裏說鳳子桓自己不去叫人轉述就難免有錯漏,然後說衛士不會說話、還不快走。果然,鳳子桓也知道自己無理不饒人,并未懲罰,讓衛士快滾。衛士一走,殿上安靜下來。等了許久,才有一聲嘆息打破沉默。
鳳子樟笑道:“姐姐要是實在擔心,晚上或者明天去看看就是了。秦太醫不是已經去了嗎?晚上她要是回來,姐姐把她老人家叫來問問也行。”
鳳子桓苦笑,“對,是。朕該去迎她,畢竟她立如此大功。但是朕又怕擾得她不得休息。”
何況我也不知道,要是見到了她,我應該說什麽?
這一切為什麽就搞成這個樣子?
“姐姐可要嘉獎崔大人?”鳳子樟趕忙換個話題。
“當然。只是朕也在想,這幾年她為朝廷為皇家做的事太多了,朕已經不知道應該賞她什麽。良田美宅,比不過她家裏。侯爵公卿,她本來就是。你覺得呢?”
見姐姐苦惱,鳳子樟道:“其實按照軍功,封侯已是足夠。反正豫章公的爵位是要傳給她兄長的,姐姐要想另行封她個爵位完全可以。她若不要,姐姐加她的俸祿也可以。”
鳳子桓搖了搖頭,“你說得輕巧。只是……”
“姐姐擔心什麽?”
“朕擔心,一則朝廷上非議她,二則她自己不接受。”
鳳子樟笑道:“朝廷上誰能不接受?沒有崔大人燕軍早已抵達建康城下了。姐姐要是擔心時機,那等戰争結束,一道封就是了。至于崔大人自己,姐姐,有時候想得太多,只是自己束縛自己啊。”
鳳子桓笑起來,鳳子樟敏銳地從姐姐的笑容裏看到一種苦澀。
“子樟,謝琰對你好嗎?”
冷不丁被這麽一問,鳳子樟有點兒臉紅,“很好。”
“你們不吵架?”
“不吵。沒什麽意見不合的時候。”
鳳子桓點點頭,“嗯。你想要的不多,所以都得到了,姐姐很羨慕你。有時候朕覺得,皇帝徒有天下,不見得多麽好,因為有天下和有一個人的心,不是一回事。或許可以用一個人換天下,但不能用天下換一個人。”
鳳子樟默然。
一陣風過,姐妹二人同時望着天上的雲,雲色微微發紅,仿佛要下雪了一樣。鳳子桓立刻叫女官來,傳令賞賜木炭到崔府去,給傷病員取暖用。“說是朕的賞賜,不許她不收。”鳳子樟笑道:“姐姐如此霸道,還要感嘆自己得不到?有時候或許不妨柔軟一些呀。”
鳳子桓正想駁斥,反應過來這話意味着鳳子樟已經看破她對崔玄寂的想法,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了。鳳子樟也後悔自己失言,選擇沉默。幸好一個求情的段豈塵來了,打破這尴尬的沉默。
段豈塵本來在崔玄寂的捷報回來的時候就想來的,但左思右想,還是耐着性子等到今天,确定崔玄寂平安歸來之後,才換了一套鴉青的樸素衣服,前來面聖。走進殿來,見鳳子樟也在場,自知雖然有的話不太好說,但到底多了幾分勝算。然後便繃住一張表情克制的俏臉,款款上前,跪下請安。鳳子桓讓她起來說話,她也就起來,不敢跪在地上要挾皇帝。
“陛下,臣妾今日前來,是為了寧妃妹妹的事。”鳳子桓點點頭,沒看她,似乎有些冷淡。她對此有所準備,繼續說道:“現如今,朱家反賊父子已經到案,朱世景也在牢中招供此事與旁支皆無關系,是他父子三人的謀劃而已。何況寧妃久居深宮,也只是因為血脈被牽連。她平日管理後宮,于皇室實在貢獻良多,現如今,臣妾以為,也到了放她出來還她自由的時候。請陛下開恩。”
她低着頭,感覺到鳳子樟在看她。而皇帝依舊一言不發。
沒多久,鳳子樟的目光移開了,她保持着自己的姿勢,聽見鳳子樟進言道:“姐姐,段妃姐姐說得在理。當時将朱家姐弟分開關押,有當時的種種必要。現在把他們放了,也是必要的。至少可以讓天下看明白皇家即便在處理此事這樣一件公事私事相混雜的事情的時候,不但公正嚴明,而且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姐姐,現在展示一下皇家的柔情,于戰局和穩定人心也很有必要。”
段豈塵以為鳳子樟的這一番話過去,皇帝總能被說動了吧。鳳子桓還是誰也不看,保持沉默。不但不表示是否同意,也不提出自己的疑問在哪裏。來之前她已經想好了如何化解鳳子桓可能提的各種問題,唯獨沒想到對着冷漠要怎麽辦。她有點兒慌。
“陛下——”她還沒說完,鳳子桓卻突然開口了:“朱世景朱高之雖然已經到案,審訊也還在進行。說寧妃不涉其中,朕也相信。只是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事情沒了結幾天,就把人放了,難道不會相反導致天下人覺得朕徇私?因為是國舅,因為是朱家,就得到過多的寬恕?難道不就是朕之前對朱家的過度寬縱,才導致這次廣陵險些陷于敵手?現在朕要是再給他們機會,豈不是落人口實,引人恥笑?”
“姐姐!”
“陛下!”
段豈塵和鳳子樟都想阻止皇帝繼續說下去,但鳳子桓根本不為所動,她其實同意釋放朱仙婉,但她忍不住要說下去,因為她想到就生氣。
“再說了,謀逆無論如何都是夷族之罪,顧家剛剛在吳郡焚了祖宅阖家殉葬,在建康的人口也悉數斬首;這通敵叛國的朱家,就能如此輕輕放過了?”
“陛下!”段豈塵站起來,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陛下若不能看在生者的份上,就看在死了的人的份上吧!”她用額頭緊緊貼着地面,口中依然滔滔不絕地說着朱仙婉在宮中出的力做的事,與兩位皇女的血緣關系,以及身體不好,如今冬天到了,只有一個服侍怕是忙不過來,寧妃宮中又冷應該趕緊出來換個地方住等等。她看不見鳳子桓的表情,不知道鳳子桓其實已經沒有在聽她說話。
鳳子樟想要出言相助,但段豈塵說得太快太多,她插不進嘴。然而看了一眼禦座上的姐姐,她驚訝地發現,姐姐正出神地望着殿外的空地,不知道在看什麽,也就不知道該不該打斷這各自忙碌的兩人。
鳳子桓看到了朱仙芝的背影,站在殿前的院子裏,穿着冬天的厚實大氅,微笑望着枝頭。之所以能看到,并非僅僅因為段豈塵那麽一說,還因為昨天晚上她夢見了朱仙芝。夢裏,她在一間老舊陰暗的木頭房子裏走動,上樓。房子裏有很多美麗的女性,擠擠挨挨,見到她紛紛向兩側躲開。而她知道,自己要上樓,上樓去找朱仙芝。等到推開頂樓唯一的一間房的木門,朱仙芝果然站在裏面。
她很久沒有夢見朱仙芝了,于是在夢中流下淚來。
她對朱仙芝說,好久不見,讓我抱抱你。
她走上去,一切從幻影變為塵埃。失魂落魄的她四下尋不見朱仙芝,打開窗子,晦暗的天空下着雨。遠遠地她看見崔玄寂在街市上站着,仰望着她,臉上帶着淚水,就像那天晚上那樣。
那些沒有失去過摯愛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她的悲傷,更遑論現在的掙紮。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朱仙婉是唯一一個可以理解她的人。
“你起來。”她對段豈塵說,段豈塵拒絕——最終還是選擇以長跪不起為要挾——她無奈,盡量平靜地說道:“朕沒有說,要把寧妃怎麽樣啊。朕只是希望……這件事不要鬧大,不要傳揚地難聽。既然你們都這麽說,那就這樣:把朱和之從大牢裏放出來,圈禁在他自己的家中,派羽林軍嚴加看管,并且不許他把日子快得快活了,免生是非。把寧妃放出來,禁足在你的宮中,可以了嗎?”
段豈塵磕頭如搗蒜,謝恩不疊。鳳子桓嘆口氣,“你們都走吧。朕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兩人告退,各自奉旨做事去了。
而鳳子桓一個人在殿上坐到午夜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