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數日後,朝廷就準了謝琰的請求,重新派遣了一位臨時太守去廣陵。謝琰留在廣陵等到這位老兄來了,将城中事務一一交接,才獨自渡江歸來。渡口并沒什麽人迎接她,因為朝廷一早有令,準備在叛亂完全平定之後,再舉辦大型的慶祝儀式,同時對有功之将進行封賞嘉獎,在那之前不特別為任何人舉行儀式。
這個提議本來是鳳子桓的主意,當然能出臺也是經過了崔儀和鳳子樟的勸谏修改。鳳子桓一開始覺得最好不要操辦,因為說到底還是一群世族打世族,搞不好反而會讓這些世族覺得自己又立了功該得賞賜,把之前改革的成果葬送了;如果非要嘉獎,那就在前線嘉獎,以振奮軍心,打擊叛軍士氣,但土地爵位等特權之物她就是不想給。崔儀和鳳子樟都覺得你這樣不情不願,就不如徹底不要,大家一起到戰争結束後再就形勢來決定好了。衆人議論的過程中,即便是她們兩人再怎麽小心,鳳子桓還是抓着這檔子事說了又說,還發脾氣。從不想封賞卻又不得不封賞吵到改革艱難、叛軍可惡,接着就大發脾氣,最後轉移到現在的軍事情況,要求盡快消滅叛軍,不惜代價。
鳳子樟和崔儀步出大殿的時候,相視嘆息。崔儀問道:“殿下覺得陛下現在的情況是不是嚴重了?”
鳳子樟道:“崔相看姐姐穿的衣服,已是臘月,她身上還是秋裝。”
崔儀無奈地搖頭,又問可有解決之法,鳳子樟把目光移向遠處,補充道:“有固然有,只是不知道姐姐願不願意試。我猜大約是不願意的。我們或許只能希望事情快點結束,一切平靜了再說吧。崔相,中郎将這些日子養傷養得如何?她不到宮裏來,我就見不到她,也沒空去拜訪,實在慚愧。”
“殿下言重了。玄寂她一切都好。陛下關切過甚,賞賜的藥品藥材小山一樣,簡直吃不過來。每天按規矩擦藥喝藥,好得挺快。”鳳子樟“哦”了一聲,也不打算繼續問。她還是準備等謝琰回來以後兩人一起登門去探望。但不是今天,今天她需要和謝琰先談一談——至少先談一談這件事,如果崔玄寂可能起到幫助姐姐擺脫惡疾的作用,我們應該如何從旁輔助?她需要崔玄寂在必要的時候給鳳子桓溫柔一刀,而不是正面和鳳子桓抗争。但看崔玄寂回來之後卻一次都沒有入宮的異常情況,她又懷疑這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于公于私,她都覺得這不是好事。
公務辦完,已是下午。鳳子樟步出官署,謝琰卻已經在牛車上等她。冬日帷帳放下,捆紮在欄杆四周,自然也就擋去別人的目光。她一上車,見到謝琰便笑了,從容任謝琰拉着她的手把她牽過去,攬進懷中。
“讓我瞧瞧,可有哪兒碰壞了?”她伸出手撫摸謝琰的臉頰,謝琰笑道:“‘碰’壞了?我又不是瓷做的。臉上沒傷,擦都沒擦着啥。”
“那別處呢?”
“別處?別處咱得回去檢查呀。”
她順勢就擰謝琰的耳朵,手勁兒不大,謝琰也就假裝喊疼。可她連這家夥咋咋呼呼喊疼的聲音都覺得親切和想念,手也就松開了,捧着那白淨面皮親了一口。
“哦喲!”謝琰想親回來,被她推回去。謝琰知道她素來如此——在外便只許她自己胡鬧,不許別人放肆的——便只是摟着她問道:“現在戰局如何啊,左仆射大人?”
她握着謝琰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邊婆娑一邊說道:“東陽和永嘉基本收複。東陽兵敗之後退守永嘉的叛軍本就是酒囊飯袋,不經打,地域雖廣,卻占不住;如今把重要的塢堡啊據點啊拔除了,自然也就瓦解了。你舅舅正在快速掃蕩殘餘亂黨,檢查各地受損的情況。尋陽那邊情況複雜一點,武昌的叛軍準備充分,雖然沒有船只,但防線建得非常紮實,一直占據水路要道,導致久攻不下。何泉有豫章公相助也只能步步為營。一直在打消耗戰,希望他們能在這個冬天憑借糧草補給上的優勢取得一些進展吧。”
到了家門口,謝琰牽着她下車,兩人一道往裏走,走王府裏的下人們見到內史大人回來了,紛紛歡喜祝賀。謝琰一面應,一面又問道:“崔玄策呢?”
“你這個大表哥喲,一直拖住叛軍主力,昨日朝廷收到他的報告,說經過幾次小規模的戰鬥,把戰線推進了五十裏,準備這幾天做一次大的會戰,争取收複巴東郡的東部。果然久經戰陣的良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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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已經在書房裏坐下,慧玉送來了火盆和暖爐,本來想和謝琰說幾句話,但看見鳳子樟欲言又止,寒暄兩句就下去了。謝琰起身送走了慧玉,關上了門,問道:“就是什麽?”
她遂将鳳子桓不願意封賞世族一事告訴了謝琰,“姐姐在這件事上簡直就是走火入魔,偏執得要命。這樣做一沒有好處二于事無補,還不聽勸,一點兒也聽不進去。往日我和崔相還能找到插嘴的縫兒,現在壓根沒法和她說了。”
“由她去吧。”謝琰說,“陛下一意孤行剛愎自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不知道?”
忽然聽見外面細細簌簌的聲音,鳳子樟手一揚,用內力将屋門碰開,外面果然下雪了,庭院裏的景致優美靜谧。她望着被漸漸白雪覆蓋的青松,道:“我當然知道姐姐就是這個脾氣,但是,你看,若非她在改革一事上過于堅持,叛亂或許不至于蔓延得這麽廣泛,這麽嚴重。現在想想,大姐三姐必然是看準了天下世族對朝廷政策的反感,才在這個時候起兵的。你猜前天公孫曼送什麽消息了?”
謝琰眨眨眼,搖頭。
“她查到,三年前促使崔玄寂入宮為官的那好幾次刺案,就是大姐請的人。後來那個褚金也是。也就是說,至少從三年前開始,大姐她們就在準備着了。想要強征土地釋放人口、引起世族反感,反倒成了她們的天賜良機。”
“亂臣賊子要禍亂天下,争權奪利,誰也攔不住。別苛責自己。”謝琰道,給她把暖爐放得近一些,“從長遠來說,陛下要做的事對國家是有利的。”
鳳子樟雙手攏在暖爐上,又把謝琰的手拉過來一起取暖,“我知道。其實戰争一開始,抛開黎民百姓的死傷,我倒覺得打仗是好事。因為這或許可以讓姐姐明白她想要堅持的東西引起的反對太大了,應該小心謹慎慢慢來。可現在姐姐這樣子,讓我覺得我想錯了。”
謝琰把雙手蓋在她手上,又側耳聽了一陣,确定四下無人之後問道:“會不會就是你猜得那樣,陛下周期将至?我看陛下從春天就開始進什麽清涼飲料,聽崔玄寂說膳食上也多給她注意着,看來是沒用。你家這家傳神功,就沒有什麽別的克制之法?”
鳳子樟嘆氣道:“有是有的。就是沒法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使用。”
“啊?那是什麽法子?”
“用銀針刺身上的十七個穴位,按照順序,需以內力刺進去。修行者的功力越深厚,就需用越大的力量。但又不能紮得太深。”
“這可是夠麻煩的了。”
“麻煩?這還不是呢。最麻煩的,是這針刺之法,是最後的辦法,只能在修行者走火入魔的時候才能用。平日裏紮是沒用的。”
“那平日裏怎麽辦?就靠練功的人自己壓制?”鳳子樟點頭。謝琰咋舌道:“那不是完蛋了。”
“也可以依靠練習來纾解,把多餘的功力發散出去一些,讓這熱氣不至于滿溢出來。”
“那據你看,陛下現在?”
“我聽說姐姐一直在宮裏的練武場裏練習,只是不知道她這練習有沒有用了。她功力遠在我之上,我判斷不出來。”
謝琰想了想,又問道:“你說過陛下可能已經練到第四重,第四重有多厲害?”
鳳子樟苦笑道:“我只練到第二重,還不是很精。揚手開門,輕而易舉。對于姐姐,我想她或許可以揮手拆門。宮裏不是經常運些石頭進去嗎?徒手碎石大概也沒問題吧。”
謝琰倒吸一口涼氣,“真要如此,那天下武功第一的,一定是陛下了。”
“所以,”鳳子樟認真地望着她道,“若是你,你覺得你打得過姐姐嗎?”
“難。畢竟陛下功力在那裏,我這樣的上去,只能憑借速度四處逃竄。你是想?”
“我只是想想萬一出現緊急情況,你,我,大不了再加上崔玄寂,我們三個一道,總還能把姐姐救下來。”
“子樟,我說句不當講的話,”謝琰正色道,“如果你考慮到這一點,有沒有進一步考慮,如果救不了,怎麽辦?”
鳳子樟明白謝琰是在說如果鳳子桓走火入魔無藥可救,是否考慮幹脆放棄鳳子桓,立刻改立鳳煦,“你剛才還說她是‘天下第一’,真到了那個時候,不是能不能救,是必須要救。救姐姐不是光為了她,你想想,她走火入魔,誰也不能擋住的話,不久是個殺傷力驚人卻又失去理智的殺人機器?誰也不能例外。她危險,所有人都危險。”
“啧啧啧啧,要命。咱們還是抽空去見見崔玄寂吧,她以前和陛下練武,對陛下的招式有所了解,咱們一起,便能知己知彼了。”鳳子樟點頭,又問她在廣陵發生的事。謝琰一一道來,說着說着總不免就說到了崔玄寂。使得建康城那邊同樣在賞雪的崔玄寂連打數個噴嚏。下人們怕她着涼,知道沒法把她勸回屋裏,就又端來了三個火盆,反正皇帝賞賜的木炭多。
而且,皇帝還專門讓禦醫帶話來,讓崔玄寂一定要在家裏養好了再回宮。下人們看見大小姐像以前那樣積極配合治療,以為她還像以前那樣着急回宮去。崔儀也這樣想,雖然看見崔玄寂的神色,總覺得有些異常。
唯有崔玄寂自己清楚,她不想回宮。
她原以為自己會死在廣陵的,就像江淵當年那樣,因為援軍遲遲不來,全軍覆沒于此。只是當她身先士卒地據守甕城的時候,她想着就是死也要殺了慕容護才能死,否則建康危矣。讓燕軍群龍無首,朝廷或許還有機會。但她是幸運的,或許那羊脂玉也保護了她,讓她活着回來。
江淵被亂箭射死在甕城大門處,她站在那裏時,因為極度疲憊而恍惚的意識裏還在想着,陛下,我若在此為你的天下和大志殉葬了,你會記得我的什麽呢?你會記得我為你出那些或好或壞的主意時的樣子,還是我和你比武時的招式,還是我給你講的那些笑話,還是我對你說的真心話?
我不要你記得別的,你只要你記得我的眼睛。如果我終歸要死,我不要你愛我,也不要你記得我對你的愛,我只要你記得我的眼睛,記得它帶着笑意看你的樣子。哪怕你不會明白,那笑意裏藏着多深的愛。
然而死裏逃生如重活一次,與投胎轉世的區別只是還帶着以前的記憶。在廣陵時,有一天她做夢,先是夢見鳳子桓在一棟古舊大房子的走廊上急急忙忙地走着。她想喊住鳳子桓,張嘴沒喊“陛下”,反而叫了“子桓”,而鳳子桓卻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繼續走着,看也不看她。她本想追上去,見狀便沒走。沒多久鳳子桓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的樓梯口,她一個人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過了一會兒,天上下起了雨,房子閣樓的窗子打開了,她看見鳳子桓緊緊擁抱這一個人,她知道那個人是朱仙芝。
醒來,廣陵也在下雨,她左邊身體的傷口疼痛發熱,滿臉的淚水打濕枕頭。
她覺得自己的戀慕給鳳子桓帶來的只有傷害。她自己無關緊要,她只是不想鳳子桓夾在對朱仙芝的愛和對自己的情感之間左右為難。如果鳳子桓心中只能放下一個朱仙芝,自己想要強擠進去,也不會有結果。她眼睜睜地看着鳳子桓要克制不住自己,卻偏要克制;想要對她關懷,卻又不能說的明白:原來正是自己、而不是別人,使得鳳子桓痛苦為難,哪怕自己想做的僅僅是愛她。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你不是想要為人肱股的嗎?為她所愛不可得,為她肱股并不需要靠這麽近,甚至遠一些更好。如果你愛她,應該使她快樂才對。使她自由,使她的願望實現,使她幸福,都可以,但絕不使她痛苦。
陛下,也許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也許叛亂平息,我會請求外鎮廣陵,或者別的地方。我會将我的心割下一塊留在這裏給你,然後離你而去。
這些日子以來,皇帝不傳召,她也不主動入宮觐見。在自己家裏享受難得的安靜。右腿的傷好得很快,因為在前線的時候為了繼續活動,只有右腿得到了最好的救治。現在,她基本可以勉強走路了。下人們見狀往往勸阻,雖然勸阻無效。晚上,等到崔儀回來,兩人一塊兒吃飯。吃完飯休息聊天,她也會問一問現在的情況。崔儀說,朱家父子在牢裏,挨好一通拷打。卻什麽都不招。“我總覺得有點兒怪怪的。”崔儀說,崔玄寂問哪裏不對,崔儀搖搖頭,“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朱世景其實老謀深算,雖然謀反這事做得不漂亮,但你說他要是只埋伏了這麽一點事,我不相信。他還在牢裏恥笑朝廷呢。”
崔玄寂想了想在廣陵的所見所聞,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之處。新年将至,朝廷打算為了振奮軍心好好慶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