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朱仙婉幾乎是被段豈塵半綁架似地遷居到段豈塵的宮裏去的,她覺得自己的宮裏什麽都有,雖然有時候有點冷,但也沒到一到冬天她就得換地方住的程度。可她拗不過段豈塵山一樣多的理由。段豈塵先是舉例子說她往年一到冬天就生病、春天也好不起來,一口氣病四個月的時候都有過;接着又說自己宮裏如何溫暖,毛氈都比她宮裏多,吃的也都是很暖身子的,讓她在自己宮裏做吃的、沒人逼她的話她就只會吃那些沒什麽營養的東西,然後就這一話題段豈塵開始事無巨細地逐條分析……朱仙婉實在受不了了,為了叫段豈塵閉嘴,只好答應。
其實她明白,段豈塵這樣做其實出于一種劫後餘生的珍惜。她想對段豈塵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不要因為這一次就變這樣,但好像自己也沒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軟禁結束的時候,她走出寝宮,陽光落在身上,她先覺得舒暢,繼而心裏湧起強烈的思念,想要趕緊到段豈塵身邊去。
被軟禁的日子其實不長,相對于以前的生活,也無非就是身邊少了許多來找她的人,以及見不到了一個想見的人罷了。一開始局勢緊張的時候,沒人敢來看她,偷偷來的都沒有。過了好幾天,忽然聽見院裏石子落地的聲音,她叫秋蘭去看看,果然包裹着石子的絲絹上有鳳煦的字跡,告訴她廣陵已收複,好消息也送回朝廷了。秋蘭問她要不要和門口的侍衛們打個招呼,往外傳遞消息?她想了想,還是做罷。
冷風過,陽光被雲層遮蓋。她忽然想到,若是廣陵大勝,也就意味着她的叔叔和堂兄弟們或被俘或已死,總之事敗——她的逃生建築在他們的必死之上,這是何等的悲劇?帝王之家向來骨肉相殘,如同黑色的漩渦,近墨者黑,與之相關的家族也難免一起陷進去,為彼此的欲望付出代價。
段豈塵當天從皇帝那裏得了谕旨就來接她。兩人在庭院裏便情難自禁地抱在一起。聞到彼此身上熟悉的香氣,兩人都覺得放心。松開段豈塵的時候,她竟然看見對方那細長眼睛淚光盈盈,自己想笑,出聲卻也帶着哭腔:“你幹嘛,我又沒怎麽樣。不就是被關了幾天嗎?”
沒想到段豈塵這下真的哭出來了:“我還不是怕你被牽連!這一年來、陛下脾氣反複無常!我哪知道她、她、她會不會放過你們!謀逆不是夷族之罪嗎!”
她只好先一邊哄一邊給段豈塵擦眼淚。
後來她問段豈塵是怎麽求皇帝的,段豈塵如實相告。她聽完只能無言嘆息。
“嘆什麽氣啊?”段豈塵問,以為她不開心。
她搖搖頭,答道:“我只是在想,每次跟陛下說姐姐,總能管用。其實不好。姐姐肯定也不想看見。”
段豈塵拉着她的手道:“皇後也肯定不會願意看見你受苦啊。”
“是。但她也不會想看見陛下受苦的。”
朱仙婉得釋之後,立刻就開始準備過新年所需的東西。上至祭祀所需,下至分賞世族、官員和宮女的禮物,她都要管。今年唯一不同的是,往年都要給宗室準備的禮物,今年少了兩個大頭。說到這兒,兩個人正各抱一個暖爐坐着。段豈塵因而笑道,要是去問,大約陛下想送兩把刀去。
朱仙婉道:“送的刀兵還不夠多啊?我還聽說朝廷正在議論要不要給叛亂地區的百姓送點衣食呢。”
段豈塵詫異道:“啊?就為了收買人心嗎?”
朱仙婉白她一眼,“要說是也是吧,但那平頭百姓有什麽好收買的?他們也是身不由己。送去只是希望他們節上不要受凍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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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豈塵又問:“可是送過去,萬一被叛軍搶了,豈不是一樣便宜敵人?”
朱仙婉聳聳肩,“朝廷能調撥的還有多少都不知道呢。管不着了。今年這個爆竹{142},好像量不太夠啊……”
段豈塵一骨碌湊過去想把帳冊搶下來,“不夠就不夠,不放還不好嗎!每年放那玩意,吓死人了!”
朱仙婉難得哈哈大笑起來。段豈塵見狀又羞又惱,伸手要打,又舍不得,面紅耳赤。朱仙婉收住笑後喘着氣道:“你又不是、不是那妖怪惡獸,怕什麽爆竹?”
“惡獸都能吓走的,憑什麽我就不能害怕了!”段豈塵嚷道。
朱仙婉安撫她,“好好好。可是鳳煦和鳳熙喜歡,陛下也喜歡,放肯定要放的。到時候你就躲在我後面呗,把耳朵堵上。”
段豈塵還要抗議,恰在此時,愛玩爆竹的兩位小姑娘就到了。鳳熙人沒進來聲先到,在院子裏就“小姨小姨”的一通喊,等到人進來更是撲進朱仙婉的懷裏。而鳳煦只是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腳步聲輕到幾乎聽不見。段豈塵連忙騰開自己坐熱了的地方讓兩個小姑娘坐,鳳煦還推辭,段豈塵笑道:“快別跟我客氣了,我成天吃羊肉,燥得慌,不怕冷。”接着又張羅上點熱乎乎的吃的來。
朱仙婉問道:“你們兩個,今日的課上完了?”
鳳煦答道:“我的是上完了,就熙兒的琵琶還欠着呢,這不正好找個借口過來了?”
鳳熙立刻抗議起來,“我找借口?姐姐你不也想來的嗎!你還說什麽好久沒看到小姨了想來看看呢!怎麽現在又不認了!”
朱仙婉和段豈塵笑起來,鳳煦也不辯解,一個勁兒地讓鳳熙去練琵琶,別在這兒耽擱時間,“不然守歲的時候,你給母親表演什麽?還不快去!”
鳳熙賴着不走,幸好吃的上來了,姐妹倆可以就此再耽擱一會兒。段豈塵勸她們吃這個喝那個,朱仙婉一旁坐着光看不吃,被段豈塵瞧見,自然被說了兩句。鳳熙卻突然問道:“小姨,你知道崔卿怎麽樣了嗎?”
朱仙婉一愣,“崔大人不是在家養傷嗎?”
鳳熙吞下一塊鹿脯,道:“我知道她在家養着,就是好久沒見了,怪想的。小姨可知道她養得如何了?”
朱仙婉被問住,只好說不知道。
等鳳熙被段豈塵帶走,朱仙婉才抽空和鳳煦聊了聊她不在的時候鳳子桓的情況。朱仙婉問什麽,鳳煦答什麽,但都左不過鳳子桓脾氣還是不大好這一類的話。“我們見母親次數也不多,母親大概也知道自己最近脾氣不好,不怎麽召見我們。”朱仙婉點頭,鳳煦接着說:“別說熙兒,我也挺想崔卿的。聽說她受了傷,我們都有點兒擔心。本來想去看,但又怕不合适,我們倆就先去請示母親。母親讓我們別去,讓崔卿靜養。熙兒就覺得傷得一定很嚴重。”
朱仙婉從這消息裏讀出點別的,但不好說,就安撫鳳煦說反正元旦當日要朝賀,你們會見到崔玄寂的。等到兩位皇女走了,朱仙婉便把這些話都告訴了段豈塵,段豈塵聽了笑道:“這不是挺好的嘛。她們倆喜歡崔玄寂,以後崔玄寂要是真的嫁給陛下了,也免得隔閡。”
朱仙婉倒不覺得:“喜歡她作為家庭以外的人是一回事,喜歡她是繼母又是另一回事。唉,我也只是想大家都過得好好的,人生苦短。”
段豈塵道:“管那麽多呢。你呀,還是先趕緊把椒柏酒{143}準備上吧!”
朱仙婉又拿起桌上的文書,一樣一樣地清點道:“椒酒,柏酒,桃湯{144}……這桃木怎麽沒到啊,存在哪兒了我看看……”
鹹和十五年的最後一天,鳳子桓和妃子女兒們在一塊兒守歲。段朱二人與兩位皇女玩着游戲,她坐在出神,覺得分外寂寞。去年此時,崔玄寂陪着她,她讓崔玄寂回家去,崔玄寂拒絕。有崔玄寂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她從不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而現在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今年崔玄寂保持在家養傷,請崔儀帶話說不便前來,請她贖罪。她當然不怪罪,她幹脆提前賞賜大批椒酒給崔玄寂,說讓崔玄寂喝了養身。
你一定是被我傷了心,是我活該,這樣也好。古時候總說什麽帝王不可以有專情,現在我覺得,并非不可以有專情,而是最好無情。無情者至剛,無情者沒有可以被人利用的軟肋。柔情對于帝王是奢侈而危險的,對于靠近帝王的人來說也一樣。
玩游戲的四人一局終了,坐下休息。鳳子桓問朱仙婉明日朝賀賞賜所需的東西準備好沒有,朱仙婉答一切都辦妥了。鳳子桓說好,沉默一陣,又道:“你叔叔和堂兄,在大牢裏挺好的,雖然關着,但不會打死他們。朕準備等事情都平定了再一起處理。至于朱家別的旁支,朕不會牽連。”朱仙婉想要起身叩謝,被鳳子桓制止,“今日除夕,不必如此,開心點兒,繼續玩吧。”
正月初一,元旦朝賀{145}。群臣紛紛穿上華麗衣裳,前來赴宴。他們按照官階次序站好,端着酒杯,走到禦座前向鳳子桓道賀行禮,飲一杯酒為祝,然後下去坐着。宴席上擺滿珍馐美酒,絲竹之聲震耳。鳳子桓和群臣說笑,看上去非常開心——至少在大部分人看來是這樣,畢竟她最不喜歡的顧衡已死,顧衡曾經的黨羽也紛紛辭官下野去了。只有鳳子樟覺得姐姐大概不太開心,因為她清楚鳳子桓開心的時候不是這副輕狂樣子,更何況今天崔玄寂只是在外值守,壓根沒參與宴會。
要說崔玄寂不是也不對,重大節日,安全當然大于一切。去年朝廷平日裏标榜節儉以應付戰事,過年就要大肆慶祝以鼓舞士氣,弄得人多口雜,自然需要分外上心。可是現在不來朝賀,難道一會兒私下裏去?前幾天謝琰去探病歸來,說見崔玄寂神色哀傷,告訴謝琰她打算戰争結束後外鎮廣陵。鳳子樟聽了只覺不好,懷疑兩人關系生變。雖然是管不着的事情,但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何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恰在此時,鳳子桓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一會兒朝賀結束之後來見朕。她沒來得及說好,鳳子桓就繼續往前走,和樊登喝酒去了。她望着姐姐的背影,發現人群中的皇帝是這樣孤獨。
宴席散後,她随鳳子桓回到寝宮。“姐姐找我?”
“是啊,找你。擡上來。”鳳子桓一喊,便有十餘個女官上來,擡着許多珍寶。
“姐姐這是?”
“你的賞賜。去年一年,你辛苦了。”
她一時不知道該謝恩還是推辭,鳳子桓接着說:“新的一年,還要多麻煩你。朕看戰争發展的情況,應該沒有多久了。說起來,朕倒要謝謝鳳子柏,若不是她,朕還沒有機會清除掉頑固派。戰争一結束,咱們就可以繼續推行改革。到時候朝議,不會再有那麽多的人反對了。”
鳳子樟無話可說,大過年的她也不想和鳳子桓争辯,只好答是。這時突然有羽林衛士過來通報,說中郎将身體不适,想請求陛下贖她不敬之罪。“好,讓她回去好好休息。”鳳子桓說,搖搖晃晃地從禦座上站了起來。鳳子樟見她幾乎要摔倒,立刻上去扶。鳳子桓笑了,全無酒氣卻像酒醉,“子樟,你幹什麽,朕沒事。”
鳳子樟看見她眼裏的失落,“姐姐,當真沒事?”
鳳子桓搖搖頭,輕輕抽出手來。那手臂竟然是綿軟的。鳳子樟還想追問,卻被鳳子桓趕走了。
她一直覺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直到大年初五,鳳子桓居然稱病不朝,她直覺不好,一邊派人去臺城門口把謝琰叫來,一邊和崔儀立刻趕到鳳子桓的寝宮去。剛到殿外,就聽見後面有磚石碎裂的巨響混雜女官的尖叫,繞過去一看,鳳子桓手持飛景,在練武場上見什麽砍什麽。崔儀正要上前,被她一把拉住,“崔相別動!!”崔儀來不及問怎麽了,就被她拉到屋內躲開鳳子桓力可開山的一劍。
“姐姐這是走火入魔了。”她說。
作者有話要說:
{142}關于爆竹的最早記載見于《荊楚歲時記》,此書雖說記載的是荊楚一帶魏晉南北時期的風俗,但成書年代不确定。本文中姑且認為過年燃放爆竹的習俗已經出現。同時出現的還有元旦朝賀和臘八施粥。真實歷史上則未必盡然。
{143}指椒酒和柏酒。正月初一用以祭祖或獻之于家長以示祝壽拜賀之意。見于漢崔寔的《四民月令·正月》和《荊楚歲時記》。後者注中引魏晉文獻說:“晉成公子安《椒華銘》曰:‘肇惟歲首,月正元旦,厥味惟珍,蠲除百疾’。是知小歲則用之,漢朝元正則行之……董勳雲:‘俗有歲首酌椒酒而飲之,以椒性芬香,又堪為藥,故此日采椒花以貢尊者飲之,亦一時之禮也。’”
{144}指用桃木煮成的液汁。初做揮灑驅鬼用。見《漢書·王莽傳下》:“桃湯赭鞭鞭灑屋壁。”後來演變為于春節飲用以辟邪。
{145}曹植《元會》:“初歲元祚,吉日惟良。乃為嘉會,宴此高堂。”晉代時,皇帝在這一天則要給百官增祿,每人賜醪酒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