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謝琰幹脆提着一口氣,一路越過羽林軍的衛士們飛進來。若非她是他們見過的熟悉的人,這麽幹早被射死了。她沖進寝宮,看見鳳子樟正在指揮女官們一邊小心躲避一邊去通風報信,“怎麽樣?”
“比咱們想得還糟糕。”鳳子樟說,伸手把謝琰拉回來,以防她出現在鳳子桓的視線裏被誤傷,“渾身真氣膨脹,怒不可遏,見人就打。”
“有人受傷嗎?”謝琰問道。
“有個過來通傳的女官被砸傷而已,但是好像當時姐姐還有理智,自己走到了後院。然後就成了現在這樣。我剛才試圖出去和她說話,姐姐已經完全認不出來我是誰了。”鳳子樟也不敢提,認不出來也就算了,還差點挨一劍。
謝琰從門縫偷瞄一眼,看到鳳子桓的背影,見這九五之尊提着寶劍,瞪着血紅的雙眼緩緩四下觀察,像在尋找獵物。突然鳳子桓一揮手,立刻有一只鳥落在地上,腰斬為二。她看着地上的屍體,又一掌拍去,屍體自然不存。見她擡起眼就要看向自己,謝琰趕緊收回視線。
戰場上過,人也殺過,這樣看也不敢看的視線是第一次見到。
鳳子樟問:“銀針呢?”
謝琰答道:“你一叫我來,我就派人回去拿了。應該就快到了。崔玄寂你叫了嗎?”
“讓衛士去通知了。”
謝琰點點頭,又問:“其他人呢?”
“崔相回官署去去封鎖消息了;羽林軍一直由吾豹在代管,現在也沒問題;孩子們我派人去交給寧妃了,現在這兒就咱們——”
嘭!不知道鳳子桓是不是聽見說話的聲音,揮手一下,劍氣所至,門窗寸碎。謝琰将鳳子樟掩在身後,自己的衣衫也被劃破,“還要等嗎?我看陛下這樣子又比剛才要暴戾幾分,不如我先上去與她鬥一番。”
“不可以!”鳳子樟拉住謝琰,“絕對不可以!你打不過的!誰也打不過她,我們只能等崔玄寂來了三人一起才有希望。”
“可那家夥現在傷都沒好!”
“無妨,她對姐姐的招式了解就夠了。”鳳子樟又張羅着去傳禦醫來做好準備,左手與謝琰緊握,兩人手心裏都是汗。
沒過一會兒銀針和謝琰的一對刀劍都送來了。緊接着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崔玄寂馬未停步就翻下來,險些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沖進寝宮。“情況怎麽樣??”她一邊問一邊看了一眼,只看見鳳子桓背對着她,正用劍把面前的巨石劈成碎片。鳳子樟把情況告訴她,然後拿出銀針,“一共十七支,我和謝琰拿六針,你拿五針,你們倆掩護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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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玄寂卻一把全部拿走,“殿下,我一個人去。”神色平靜而堅定。
鳳子樟和謝琰皆是一驚,謝琰率先抗議道:“你瘋了!她現在這個樣子,你我三人聯手都不一定打得過,你一個人更是毫無勝算!送死你也給我排隊去!”
崔玄寂正色道:“正是因為三人聯手都打不過,才不能三個人都上。往下誰也不知道十七針刺完陛下會變成什麽樣子,萬一出什麽事,如果你們兩個也受傷不能主持國政,尤其是殿下你,那才真是大禍臨頭!至于謝琰你,殿下沒了你,或者軍政大事沒了你,如何處理得了!你們兩個人,誰也不許上!”
她說得義正言辭,鳳子樟也找不到話反駁,只是搖頭。崔玄寂放平語氣補充道:“我比你們誰都了解陛下的招式,我有把握,你們放心。”謝琰還要阻止,被鳳子樟拉住。崔玄寂問道:“殿下,除了十七個穴位,還有什麽我要注意的嗎?”
鳳子樟搖搖頭道:“崔大人,姐姐現在誰也不認識了,你千萬小心!”
崔玄寂點點頭,正要走,鳳子樟叫住她:“崔大人!!”
她想說你千萬別死,一定活着下來,卻說不出口。
崔玄寂也明白她的想法,深吸一口氣道:“殿下放心,我一定會救下陛下的。”又拍拍謝琰的肩膀,“我要是倒下,保護皇室的任務就交給你了。”然後不等回答,她拔出刀,緩緩走進被鳳子桓拆得差不多的練武場,左手捏着十七根銀針。
眼前的鳳子桓睜着血紅的雙眼,像神智喪失的人形怪物一樣打量着她。崔玄寂非常清楚鳳子桓是在尋找自己的弱點。鳳子桓對她說過,至少從平常的練武看來,自己身上至少有三處鳳子桓可以輕易擊破的弱點。那現在她氣息不穩、傷患未愈、行動不便,弱點肯定更多了。何況現在她的第一要務不是使出全力讓鳳子桓打個痛快,而是把銀針精準地紮進去——不能太深傷了鳳子桓性命,不能太淺否則沒用——她無路可退,只能傾盡全力。
鳳子桓猛沖過來,比往日快了數倍,居高臨下便是一劍。崔玄寂撤開得稍微慢了那麽一點點,肩膀差點就沒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她把握住機會,甩出兩針,準确地刺進穴位。鳳子桓的動作稍稍停滞,接着轉過來的那張臉上多出可怖的憤怒,顯然被這形同攻擊的舉動激怒了。
接着鳳子桓暴喝一聲,舉劍刺來。劍鋒如暴雨,崔玄寂除了抵擋之外什麽都不能做,邊擋別邊退,狼狽非常。幸好她熟悉鳳子桓的招式,此刻對方速度雖快,她倒還能躲避。只是鳳子桓的劍招太密,別說一根針,一根頭發絲都別想過去。鳳子樟給她的銀針乃是特質的,多一根都沒有,她決不能浪費。
飛景不愧皇家家傳神兵,兩人過招之間,崔玄寂發現自己的佩刀開始變得脆弱,阻擋劍鋒時發出的聲音也變了調。它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了,要是沒有刀,該怎麽辦?她用餘光瞟了瞟場邊是否還有剩下的可用的武器,結果這一分神不要緊,一劍沒擋住,鳳子桓眼看就要在她腿上開一道口子。
她猛地向後撤步,幾乎失去平衡,但是保全了自己的腿雖然受傷卻沒有被鳳子桓一剖為二。全無理智只有殺人之心的鳳子桓見此,更是來氣,以幾乎叫人看不清的速度在崔玄寂的佩刀上連劈七劍,然後便是一掌拍去。
崔玄寂不能不擋,又不能以刀鋒去逼退鳳子桓,只好橫放刀身。她知道鳳子桓會把刀身拍碎——即便沒想到能拍這麽碎——也靈機一動地準備好了後招:就在她的佩刀化為碎片向她自己飛來時,她在碎片們制造的阻擋後,又連發兩針。
鋒利的碎片甚至飛進寝宮來,紮進了宮柱。而崔玄寂的臉上也被劃出一道細長的傷口。她盡力地躲了,躲開了大部分,但終歸免不了臉上和肩上受傷——那從肩膀飛過去的碎片要是再下來一點,她的右肩就別想動了。
真是好極了,她想,你繳了我的械,往下我該怎麽辦呢?失去進攻手段,就只能防禦。一路被打着跑,跑不跑得過不說,銀針是絕對不可能紮進去的了。但她看鳳子桓真氣充盈的樣子,耽擱一刻也是危險的。
鳳子桓再一次沖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要怎麽辦。
在外圍觀、随時準備上場卻被鳳子樟拉住的謝琰也在思考現在應該怎麽辦,以她的認知,她覺得可以利用周圍的碎石,掩護或者阻礙視線就行。然而她發現崔玄寂似乎并不想這樣。崔玄寂并不逃,只閃躲。不拉開距離,怎麽可能躲得開鳳子桓的劍呢!謝琰正要大喊,崔玄寂就被鳳子桓一劍在左肩上開了個洞。
謝琰咬緊了牙,鳳子樟捏緊了她的手。但眼見鳳子桓拔出劍之後倒退了幾步,似乎停下來調息,她們就都明白崔玄寂在想什麽了:眼前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近距離地在最危險的攻擊中尋找空隙快速發射銀針,讓鳳子桓的注意力放在殺眼前這個人上,才能趁其不備完成這十七針。唯有這麽做才能保證銀針不被浪費,但不能避免的就是肯定會被被鳳子桓所傷。
崔玄寂已經準備好犧牲自己了。
此刻在她身上,除了鳳子樟她們能看見的一劍,她還被鳳子桓劃了四個口子。若不是她努力躲避,她早就腦袋搬家了。現在她手裏還有十根針,如果一針一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撐到最後一根針。鳳子桓的每一招都奔着她的弱點來,奔着她行動不便的右腿和傷口愈合未久的左肩來。再這樣下去,恐怕不等幾招她的左肩就殘了——她看着鳳子桓調息結束,雙眼變得更紅,一副怒極了的樣子——或者,鳳子桓根本不會再留下自己的左肩,而是一劍直接卸掉它。
不怕,她對自己說,反正我的目标非常單純,且非達成不可,無路可退,就任由你這巨石撞上來,将我碾為齑粉吧。
她笑起來,鳳子桓見狀,像發狂的猛獸一般撲了上來。她立刻開始躲避,右腿立時傳來劇痛。
鳳子桓這次的進攻更加聰明,不但用劍,還上拳腳,崔玄寂感覺骨頭都要被震斷了。然而激烈的打鬥中,她卻想起曾經和鳳子桓在寝宮裏,在剛才那個已經被劈了一個口子的小書房裏,她為鳳子桓吹了一曲,鳳子桓問她為什麽吹這麽蒼涼的曲子,就像在華林園,吹的曲子也總是如此。她說我只是喜歡罷了。
有的時候,我也不免去想,我喜歡簫的蒼涼,是否因為我發現我愛你的那一刻我就同時知道了我永遠得不到你。心懷一份永遠求不得的愛情,叫人內心如何不蒼涼?我對着你永遠也吹不出那些歡樂的調子,這是我僅有的表達方式,即便你永遠也不會明白。
鳳子桓急攻她的胸口,她往右躲開,鳳子桓竟然能中途變招,由刺轉劈,在她胸口瞬時拉出三道長長的口子,雖然不深,卻血染衣衫。她忍着痛,在招式已老、來不及撤開的鳳子桓身上猛刺四針。鳳子桓後退一步,發出憤怒的叫喊,又沖上來,劈向她的左腿,意圖徹底使她下盤癱瘓。
那年中秋之夜,滿桌都是好吃的,她卻專門撿着栗子給鳳子桓剝。不是因為鳳子桓喜歡——她知道鳳子桓其實對于這些又圓又小的東西都缺乏興趣——而是因為她喜歡。豫章家中,青山綠水,風光秀麗,她來建康之前,看到醉人的月色、月下的海棠、海棠上的蜂蝶,都覺得極美,可惜自己是一個人,不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分享。良辰美景若無心愛之人一道分享,總是浪費的。到了建康之後,她本以為總算可以一道分享了,卻發現有的東西,還是無法告訴自己的所愛。既然不能,就無謂強求,以剝栗子的這種方法分享,也能算作一種滿足了吧?鳳子桓只要說好吃,她就覺得滿足了。
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我若卑微,也是應該的。
鳳子桓正對着她過來,良機不可錯過,她左右開弓,位于身體正面的穴位被一一命中,而她本人的左腿和軀幹也挨了五劍中的三劍。
鳳子桓中招撤開,站在原地用劍支撐着身體,而崔玄寂的血流到地上,整個人幾乎站立不穩。
手裏還剩下一根針,最後一個穴位在鳳子桓的頸後。打了這麽久,她毫無機會繞到鳳子桓的身後去,現在傷成這樣,更是沒辦法做到了。恍惚間,她聽見謝琰沖了出來,大概是準備吸引鳳子桓的注意力,給她創造機會。謝琰一刀砍出,只是微微擦過鳳子桓的左臂。崔玄寂想大喊阻止,卻吐出一口血來。而那邊謝琰來不及出第二招,鳳子桓便憤怒地予以還擊,力道之大,在地上劃出十丈有餘的深溝。
她想起那天晚上鳳子桓從她身上起來時的表情,在朱仙芝的靈位前孤獨的身影。也許我能為你做的事情不多了,而這天下最可以沒有的人就是我。我既不應該出現在你和朱仙芝的愛情裏,也不應該留下來。
崔玄寂艱難地把銀針藏在右手裏,雙腳奮力一踏,用盡力氣,對着鳳子桓擊出一掌。
謝琰尚被剛才的劍氣波及、困在角落兩臂生疼。
鳳子樟大喊一聲:“不要!!!”
鳳子桓回身向前一刺,崔玄寂将畢生功力集中在左手,一掌拍在飛景的劍身上,将劍身下壓,一避免被一劍穿心,二迫使鳳子桓無暇他顧,只能奮力把劍向前刺。
霎時間,場外的鳳子樟捂住了嘴,謝琰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衆人皆被吓呆在原地:崔玄寂立在鳳子桓面前,飛景業已貫穿她的小腹,血液滴滴答答順着劍鋒流到地上;而她的右手準準地把最後一根銀針紮進了鳳子桓後頸的穴位。然而糟糕的是,由于鳳子桓此刻真氣充盈,銀針尚未紮透,崔玄寂不得不奮力向下按;吃痛的鳳子桓想要拔劍,崔玄寂掙紮着向前走去,把飛景刺得更深。
鳳子桓怒極,轉動劍身;崔玄寂痛呼哀嚎,卻用左手抓住了劍鋒。
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多一點,就沒事了,就一點點……
突然間,她紮針的右手無力地松開,在半空被鳳子桓抓住了右手手腕。鳳子桓一邊握着她的手腕一甩,一邊拔出飛景,再一掌打在她胸口,将她像一個破布娃娃一樣打飛出去,撞在宮牆上。
崔玄寂落在地上的時候,鳳子桓也閉着眼睛暈了過去。
鳳子桓睜開眼,先看到自己的妹妹一臉惶恐,問她有沒有事;又聽見兩個女兒的哭聲,她們在哭誰?她只記得自己早上起來頭腦混亂,想要傷人,自知是練功周期将至。這半年來她雖然努力壓制,但效果不太好,就稱病不朝,準備獨自到練武場上宣洩一下。走到練武場,見到飛景之後,她就失去了神智。
那之後呢?她幹了什麽?
世界漸漸清晰起來,她聽出來兩個女兒在哭喊“崔卿”,而在她對面,有個人被太醫和謝琰圍住,躺在血泊裏,那灘血泊還在不斷地擴大。
那人艱難地把頭轉了過來,竟然是崔玄寂。
鳳子桓霎時想起剛才自己做了什麽。
“玄寂!!!”她起身沖上去,跪在崔玄寂身邊,想要把她抱起來。然而拉起崔玄寂的右臂,卻宛若無骨,知道是剛才扭的那一下将她的手臂完全扭斷了。數寸長的小腹的傷口正在往外冒血,太醫上了多少止血的藥都止不住。剛才崔玄寂躲避得當,除了這一劍之外沒有一劍傷及要害。可這又有什麽用?這一劍傷得太深了,她失血又多,正在快速死亡。
“玄寂!你堅持住!堅持住!!沒事的!!!”鳳子桓已經發現不了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去抓崔玄寂的左手腕,想要從那邊給她強行傳輸內力以保命,卻看見那只手被飛景嚴重劃傷,傷口深可見骨。
鳳子桓罔顧自己內息混亂,強行将真氣輸過來,卻發現崔玄寂的身體接受得非常慢——她更加慌亂,因為她知道是自己剛才的一掌,把崔玄寂的心脈都打壞了。
她低下頭,看見崔玄寂面白如紙,想要說話,卻只能吐血。她語無倫次地要崔玄寂堅持,崔玄寂只是笑了一下。她看崔玄寂的口型,好像是在喚自己的名字。
子桓,我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你,大概再也沒有機會叫了。下一世我還可以遇見你嗎?哪怕變成一只飛鳥、一只蝴蝶、甚至你身邊的一塊玉佩、一個杯子也好,只要遇到你就好,只要遇見你,哪怕只能看一眼。
“玄寂!!!”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萬字只為這一章。
P.S.19/08/17,想到之前居然97章因為JJ之前停止更新導致發布時間的錯亂而提前洩露,這一章似乎也沒有那麽虐了。
當然如果你覺得虐,那麽不要緊,後面一大把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