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崔玄寂被就近擡進鳳子桓的寝宮,睡在她曾經睡過的暖閣床上。鳳子桓一度想要把她弄到自己床上,認為那裏寬大,太醫們施展得開。還好秦太醫當機立斷,說不用,快就近。那神态急切,好像是多耽擱一刻崔玄寂身體裏的血液就會流光了似的。
不管太醫們是否這樣想,鳳子桓的确是這樣認為的。她挨過那十七根銀針,身上經脈通暢,俨然跨過一個重要而兇險的關口,武功幾乎更上一層樓,五內通泰,神智清明。接着神智喪失時的記憶如數回到腦海,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刺了崔玄寂多少劍,崔玄寂又是如何閃躲的。崔玄寂大概因為身上舊傷未愈行動不便,只能在閃躲中保護自己的要害,卻不能免于被刺中。鳳子桓記得崔玄寂最後向她撲過來之前站在地上,身上的傷口全都在流血。這些傷口造成的損害并不嚴重,只是嚴重阻礙了崔玄寂的行動。只有她捅在崔玄寂小腹的那一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
她聽見秦太醫一邊和其他太醫們奮力搶救,一邊互相說着崔玄寂的傷情,自己在外間坐立不安,想進去又怕打擾,怕崔玄寂情況惡化——即便不能再惡化了——又怕此時不見便再也見不到了。
曾今朱仙芝去世時,因為朱仙芝病了許久,她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固然覺得哀痛,但不至于否認事實、拒絕接受。而如今,太醫們都看得出來,她是斷然不會接受崔玄寂突然就死掉的,尤其是在還是被她親手所殺的情況下——她一邊來回走,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等了半個時辰,秦太醫出來了,滿頭是汗。鳳子桓立刻抓住她問道:“怎麽樣?”秦太醫說情況很不樂觀,“雖然現在血止住了,但崔大人已經失血甚多,加上被陛下一掌傷了心脈,舊傷未愈過度勞累,現在身體非常虛弱。今晚,明晚,以後,能撐到什麽時候,都是未知。”
鳳子桓懊喪地閉上眼睛,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她都傷在哪兒?具體情況怎麽樣?你們現在怎麽處理的?”
秦太醫答:“啓禀陛下:劍傷十六處,其中小腹一劍最為兇險,貫穿了崔大人的胞宮{146},而且傷口巨大,老臣為了救命,已經将崔大人的胞宮摘除。請陛下降罪。”
說着秦太醫就跪下去,鳳子桓聽完幾欲落淚,但還是忍住,快步上前把秦太醫扶起來:“救人要緊,何罪之有。其他的呢?”
“回陛下,其餘劍傷都在肌肉上,影響行動,來日治療得當問題不大。陛下适才恐怕是抓住了崔大人的手腕,将其右臂扭斷。現其右臂骨頭碎成數段,康複需要很長的時間,也不能保證以後絕不留下任何的殘疾。”
“那胸口的傷呢?朕——”鳳子桓的眉頭揪在一起,“朕打了她一掌。”
秦太醫正色道:“陛下打那一掌時老臣在場。其實陛下當時或許因為已經逐漸清醒,膨脹的內力有所消退,才沒有一掌将崔大人打死。陛下雖然一掌傷了崔大人的心脈,幸而未曾将崔大人的肋骨全數打斷,否則……”
“否則玄寂當場就死了,是嗎?”鳳子桓長嘆一口氣,“朕剛才,還給玄寂輸了一些真氣,只是她接受極慢,想必也是這一掌之故。往下你們準備怎麽辦?”
秦太醫無奈地說,如今我們一切能做的都做了,只能守着崔玄寂以免出現緊急情況,然後聽天由命。本以為鳳子桓會生氣,她卻只是點點頭:“好,朕來守着。”
此言一出,偏殿裏坐着的崔儀、鳳子樟還有謝琰等人全部站起來了,鳳子桓看着她們道:“國家大事一日不可偏廢。咱們還按照之前那樣,就用朕今天稱病不朝為借口,說朕一直養病,國家大事,一概交給你們二位,加上太尉、樊登,足可處理大部分的平常政務。除了平亂之事外,不需要朕過目的,一概毋須拿來。其餘的事一切如舊,今日發生的事不可洩漏出去。”
崔儀還想說點什麽,鳳子桓卻制止道:“朕不會離開玄寂半步。朕會一直給她輸送真氣,哪怕涓滴細流。直到她醒過來。都去吧,先去處理政務。”說着,她自己走進裏間去,誰也不理。崔儀和鳳子樟對視一眼,鳳子樟道:“還請崔相先去,我在這裏守着。有事我會叫謝琰過去找你。”
衆太醫們搶救結束,紛紛退出來,秦太醫讓他們都去了,自己留下守着。鳳子樟擔心她年老體力不支,命人去準備茶飯來,又讓她到外間去休息,秦太醫道謝。兩人一道出門去,鳳子樟趁機問道:“秦老,您與我說句實話,姐姐這樣給崔大人輸真氣,可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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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太醫笑着搖頭:“陛下現在的內力應該是非常充沛的,她能給崔大人的非常多,但是崔大人能接受的真氣恐怕少之又少,這一點陛下應該也清楚。但陛下這樣做未必是杯水車薪,或許也可能起到救命的作用。畢竟崔大人剛才沒有立刻死去,也有陛下的功勞。只是往下能不能繼續起到這樣的作用,就實在是不可知了。”
鳳子樟連連道謝,剩下的路就讓謝琰禮送秦太醫過去,負責将秦太醫安頓好。自己往回走,小心翼翼地推開裏間的門進去,看見鳳子桓坐在床邊,拉着崔玄寂的左手腕。“姐姐。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來的。”
鳳子桓頭也不回,聲音沙啞道:“不用了,朕自己來就好了。”然後轉過頭來對鳳子樟微笑,“再說了,你那點功夫,還是留給自己吧。你要是有什麽事,朕拿什麽賠給謝琰呢?”
她說笑的樣子實在叫人輕松不起來,鳳子樟憂慮道:“姐姐。”
“嗯?”
“姐姐難道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壓制自己的練功周期嗎?”
鳳子桓點點頭:“是啊,你看那些碎石,曾經是巨石呢。”
鳳子樟看她宣洩出來,和前陣子動辄發怒甚至無理取鬧那個的鳳子桓判若兩人,不由得心生懷疑。“姐姐,今天是怎麽一回事?”鳳子桓遂将事情經過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妹妹。鳳子樟懷疑道:“我記得母親曾經說過,發作之前,應當有所察覺。姐姐可有察覺?”
鳳子桓輕輕搖頭,苦笑道:“察覺?母親自己都沒有練到這個層次,她只是看書上是這麽說罷了。要說察覺,半年之前朕就有感知,沒想到今天會突然發作。怎麽,你懷疑什麽?”
“我只是覺得姐姐發作突然,時機很詭異。”
鳳子樟這麽一說,她也覺得有些不對。這些年來她早已明白收複河山不可能依靠她一個人去打,所以專注于在政治上的事務,并沒有再刻苦練功。若說是因為和崔玄寂比武,使得沉寂已久的功力突然又活過來了,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爆發得這麽大。如果說事有蹊跷,那麽……
外面忽然通傳,說寧妃和段妃來了。鳳子桓只好放下崔玄寂的手,把它放回被子裏,小心蓋好,才走出來。在外間,朱仙婉見到鳳子桓就請罪,說剛才沒來得及去看好兩位皇女,才讓她們跑過來。鳳子桓道:“事情發生得太快,你鞭長莫及也是正常的。再說了,鳳煦都來了,何況鳳熙?你沒有任何罪責,無須如此。起來吧。”說完,段豈塵立刻把身後的婢女們叫上來,說她們聽到消息的時候崔玄寂已經受傷,她們就準備了許多用得上的東西帶過來。什麽毛氈子,厚毛皮,鮮卑傷藥雲雲。鳳子桓看段豈塵帶的量,足可以用毛氈子把崔玄寂睡的暖閣包起來,明白了她的用心,“用心了,謝謝。”
段朱兩人對皇帝突然變得柔和都感到詫異,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問病情,正用眼神求助鳳子樟。突然有人慌慌張張地來找朱仙婉。可是進來一看皇帝也在,吓得跪下,不敢說話。鳳子桓的貼身女官們斥責她,讓她快滾。鳳子桓卻叫住她問道:“你來找誰,要幹什麽?”那宮女不敢說,鳳子桓赦她無罪,再三鼓勵,她才說道:“奴婢,奴婢是來找寧妃娘娘,通、通、通報……”
朱仙婉問,通報什麽,那婢女壯着膽子道:“通報窦尚食在她的住處上吊自盡了!”
朱仙婉只覺流年不利,段豈塵開始心慌,鳳子樟轉頭看着鳳子桓,而鳳子桓用平靜地語調命這個婢女先下去,然後對鳳子樟說道:“子樟,非常時期,你今日既然不在官署,朕就派你去調查此事,正好你也有所懷疑。你叫上謝琰一起吧。還有,仙婉,後宮本來就由你管理,你也配合子樟她們一起。你的其他事,一概交給段妃吧。就這樣。事不宜遲,你們立刻出發。”
說完,她站起來,走回裏間去了。段朱二人站在那裏有些茫然,正好此時謝琰回來了,四人便一道前往窦氏的住處。
一路上謝琰好奇,便問窦尚食的出身。朱仙婉一一解答,末了嘆氣道:“這個時候出事,真叫我覺得……唉,好像自己身邊沒有一個人靠得住似的。往日覺得這些人都是姐姐那個時候的老人了,誰出問題都不應該是她們。”
謝琰安撫道:“寧妃娘娘不要着急,現在一切都沒有定論,我們去看了再說。何況,人不可靠是人的問題,不是娘娘的問題。”
朱仙婉搖頭,她的預感實在不好,懊喪無法自抑。
走進窦尚食所住的小屋,天色微暗,便命人掌燈來。亮光下三人見屋內陳設樸素整齊,屍體放在榻上不曾移動。朱仙婉不想看,就在一旁詢問發現時的情況。謝琰和鳳子樟在屋裏仔細查看,毫無打鬥痕跡;翻箱倒櫃地檢查,也沒有查到任何財物。兩人出來,與朱仙婉核對,了解到窦尚食乃是今晨上吊的。副手說窦尚食一大早聽說皇帝稱病不朝之後,還在安排做點好消化的吃的,後來一聽到皇帝發狂,就說自己最近太過勞累、不太舒服,要回去休息,衆人被皇帝的事情吸引、都沒有關注到這件事,就由她去了。結果後來給她送飯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上吊。
鳳子樟聽得後背發涼,朱仙婉已經在那邊安排禦膳房的人全部扣下,今晚宮中皇帝皇女和妃子的飲食全部安排各自的小廚房做。謝琰又讓平日裏與窦尚食相熟的幾個女官去看屍體,看看是否有異常。女官們都吓得要死,看了一會兒就出來了。謝琰又讓她們檢查窦氏不多的私人物品可有缺少,這時一個女官說,窦尚食平日裏一直有個玉佩,那是她唯一的一件值錢首飾,現在沒了。
“長什麽樣子?”謝琰問,女官說窦尚食平時很少戴,她也沒有看清楚過。鳳子樟聞言立刻命人把大理寺的肖珮找來,“告訴他我要驗屍{147}。”謝琰補充道讓肖珮帶齊人手來。
朱仙婉面有難色,道:“難道殿下準備……?”
“是。”鳳子樟說,“剛才我和謝琰大致檢查了一下屍體,沒有摸到任何飾物。要是沒丢,就只能還在身上。如果必要的話,讓肖珮他們開膛。再說,死因也不确定。”
朱仙婉猶覺不可,謝琰道:“還是查驗一下好。剛才不是還說這屋裏當時一沒生火,二沒倒出垃圾嗎?如果有什麽證據,只能在身體裏了。如今窦尚食有如此大的嫌疑,絕不可放過。寧妃娘娘不必擔心,到時候肖珮來了,他們自會處理。娘娘回去休息就是。”
等到肖珮親自來了,以在此處理實在打擾為由,直接把屍體帶走了。鳳子樟需要趕回官署處理一些緊急事務,留下謝琰和朱仙婉審問禦膳房衆人。盤問一番,除了發現只有窦尚食一人有重大嫌疑之外,還有一條意外收獲:據不少女官回憶,每年七月十四,窦尚食都要出宮一天,去建康外的一座寺廟。去幹什麽沒人知道,她也不對任何人說。
謝琰由是決定明天和鳳子樟去一趟。她送走了朱仙婉,出宮門之前,又看一眼皇帝寝宮所在的方向。
崔玄寂啊,你可一定要活下來啊。
作者有話要說:
{146}中醫中稱呼子宮的用詞。這裏假定文中進行了外科手術。實際上按照史料來看大概只有華佗敢這麽幹了。所以請注意:在真實歷史上很可能做不了這樣的手術,文中只是主角光環和作者強制這麽寫,屬于架空。子宮被刺穿導致內出血,嚴重者需要摘除子宮。
{147}我國戰國後期有“令史”一職,專門帶領奴隸從事屍體檢驗和活體檢驗。漢以後,法醫學就開始發展。但仵作屬于賤戶,是動刀子的;另有上級官員來指揮和下判斷。這一點要分清楚,不是随便找個仵作來就可以驗屍出結果,而且據一些觀點稱,并不是每一次屍檢都動刀子和開膛。在宋代,如果檢查女性□□,則要求“穩婆”而不是“仵作”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