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崔玄寂睡在床上,面白如紙,氣息和脈象都很微弱。鳳子桓寸步不敢離開,秦太醫來勸也不肯。她甚至反過來勸秦太醫去睡,“反正還有別的太醫過來守着,您老就先去休息吧。有什麽時朕派人去叫你。朕?朕不用休息,朕睡不着。”秦太醫明白了,從助手醫官的箱子裏拿來極輕薄纖細的絲帶,拴在崔玄寂的左手腕上,再把另一端遞給鳳子桓{148},轉身告退。

鳳子桓望着秦太醫離去的背影,想起稍早秦太醫說得那些話,知道秦太醫不過撿了些好聽的說。其中只有一句最符合真實情況,“今晚,明晚,以後,能撐到什麽時候,都是未知。”

哪有什麽不知道會不會落下殘疾,自己一劍刺穿她的胞宮不說,還扭轉手腕攪大傷口,已經是把她打成殘疾、害她再也不能生育。神智清醒過來之後當時的記憶即便帶着一片血紅也非常清楚,鳳子桓記得崔玄寂是如何出招、如何強行壓劍、如何哀嚎。崔玄寂和她比武那麽多次,早就知道想要攻擊她的背面是非常困難的,頸後這樣要人性命的位置更是不可能。崔玄寂攻擊自己的時候早就準備好了被刺傷,全力一掌拍在飛景上只是為了把劍尖控制住、不要一劍将她刺死,留出一點點時間。至于被刺之後,崔玄寂想必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只要那一點點時間,鳳子桓拉着絲帶的手微微顫抖,後來你發現時間未必夠,甚至冒着被打死的危險靠上前來。等到針徹底刺進去,崔玄寂已經沒有了力氣。用命換來的時間已經到頭。

她不用掀開被子也知道崔玄寂身上的傷是什麽樣子。相比小腹數寸長的貫穿傷和右臂斷成數截的骨折,那些劍傷算不得什麽。可是那些傷在今年勢必造成崔玄寂像個殘廢一樣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左肩的傷本來沒好,現在又被刺穿,她不願想象那裏已是何等的血肉模糊。兩腿挨的傷倒是沒有直接致殘,可是想想崔玄寂當時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還有左手上的兩道傷痕,深可見骨,她剛才聽見太醫們說拿最細的線縫起來,感覺自己的手也在感受同樣的疼痛。

我明明把她的四肢都打壞了。往下她要用多長的時間才能從床上重新起來?

甚至我還不知道她能不能醒過來。

剛才有專人恪盡職守地把飛景撿起來,洗幹淨了放回架子上,還專門過來告訴她放好了。她想起那上面的血跡,心裏下了一場大雪。太醫們搶救崔玄寂的時候,有女官送手巾上來,說陛下擦擦臉吧。她才知道自己臉上有血。

她簡直不想把血跡擦掉,無論是地上的、身上的、還是劍上的。因為如果崔玄寂醒不來,也是個念想。她就是這種不願用別的東西來修複,情願終生看着破碎與殘缺的人。用什麽別的修複了就好像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怎麽會過去呢?已經不是原來那樣子了。

鳳子桓把自己的右手伸到暖爐上捂了一陣,然後伸進被子裏去握崔玄寂的左手。手很涼,抱着厚厚的繃帶。我不是說過,飛景鋒利無比嗎?你用手去接,怎麽會保得住自己的手呢?我本想問子樟,為什麽不是你們三個一起上,但轉念我就明白你的想法了。其實世上本沒有那個值得所有人為之犧牲的人,皇帝也不是。

但一個人會為了自己的心愛之人犧牲自己。

她握着崔玄寂的手腕,輕輕推一些真氣過去。在心裏輕輕說道,玄寂,來,接收它,讓我為你吊着一口氣,直到你睜開眼睛醒過來。然而崔玄寂的經脈就像青石板地磚鋪好的地面一樣,多少水潑上去,也只有一點點水從縫隙滲下去。太少了,太慢了,應該修補。可這修補只能由傷者本人來,要坐起來自己運氣自己調息。別說現在,一年之內恐怕都不可能。

鳳子桓稍稍用力,崔玄寂的經脈依然沒有反應,就像這時候對她說話一樣。鳳子桓看着她毫無血色的臉與緊閉的雙眼,無聲地痛哭起來。

你不許用這樣的方式拒絕我。

你不要這樣拒絕我。

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在世間,你可以留下來的,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陪着我就好了。或者——假如你厭了——讓我陪着你也可以啊。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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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我承擔的已經夠多了,這讓我感到羞恥。從此以後,都由我來為你承擔,好不好?就當我殺你一次,從今往後都該為此贖罪,好不好?你累了,就睡吧,只是要醒過來。醒過來我才能親口對你說話,你才能叫我的名字對不對?醒過來吧,醒過來我什麽都依你。只要你好起來,我什麽都依你。

不要丢下我一個人,不要。你走了我不知道要怎麽對人說起你,也不知道還能對誰說起那些我們曾說過的話,我只能把我的心和所有的回憶一起埋葬了,餘生保持沉默。不要讓我這樣好不好?

或者如果你要走,就帶我走吧,沒有你的世界是使人厭棄的。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為什麽這個時候才發現,過去這三年,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是你說話的聲音。無論你說的內容是否中聽,你的聲音都是我須臾不能離的。

啊,你是不是說累了?你說了很多,而過去的一年裏我總是在駁斥你,叫你不開心了。那換我來說吧,我來。

“玄寂……你還記不記得,那一次你跟朕說的那個笑話……”

空空蕩蕩的寝宮裏,側耳傾聽,方能勉強聽見皇帝難得溫柔的聲音,不知在敘述什麽。

次日清晨,鳳子樟和謝琰就策馬出城,向南奔瓦官寺{149}去。未免生出事端來,兩人只帶了一個随行,用于傳遞消息。到了寺裏,請出方丈。這方丈原是在開善寺修行的,與鳳子樟算是舊相識,兩人先是一番寒暄,接着鳳子樟便道明來意,問是否每年七月十四都有宮中的女官前來,方丈說這事他并不清楚,“殿下也知道,但凡來了位施主,我們出家人,并不問是何方人士。”

謝琰見狀,便将窦尚食的外貌特征大概描述一番。方丈想了想,還是沒有頭緒,便說:“要是每年都來,必然是在這廟裏有什麽牽挂。但老衲記性實在不好了,不如将負責點燈的弟子叫來問問,二位意下如何?”

便叫來一個稍微年輕些的僧人詢問。那僧人想了想道:“這位女施主,小僧倒是記得。她的确每年七月十四都來,來了便拿出油來點燈{150}。往年她點的一般的,唯有今年不但點了最大的,還留下不少錢財,托寺裏的僧衆替她整修一個鐘山{151}上的孤墳。方丈為何連這件事也忘記了?”

謝琰忙問:“她是什麽時候來的?”僧人說是十一月的時候,謝琰又問孤墳的位置、所點海燈何在,僧人領她們去看,又将位置告訴她們。望着那碩大海燈,方丈突然說:“啊!殿下,老衲想起來了!”鳳子樟問他想起什麽,“老衲想起,多年之前,老僧剛到這裏的時候,這位女施主便來過!從那一年,她開始給自己的母親點海燈。來了幾年之後,還曾與一個陌生男子在此相會。”

方丈抖着手認真地對鳳子樟說:“那男子雖然裹得十分嚴實,臉也蓋住了,但老衲就是因為這個記得他。”

“方丈可還記得他們說了什麽?或者神态如何?”謝琰問,想着他印象深刻,十幾年了說不定也記得。

“說了什麽,老衲自然沒有偷聽。若說神态,那男子的看不見,老衲只記得這位女施主走的時候兩眼帶淚,非常憤怒。好像還打了那個男子一巴掌。”

謝琰和鳳子樟對視一眼,拜別方丈,出門立刻奔向鐘山。

據小和尚給的位置,這墳乃是在山中深處,非常不好找。謝琰在前用刀砍開道路,鳳子樟跟在後面。走了半個時辰,還不見蹤影。鳳子樟忽然說:“謝琰,你長這麽大,可有恨過一個人?”謝琰大約已經厭煩了一點一點地砍,手中奮力一揮,面前清出一片丈餘寬的空地來,“恨?沒有。恨太費勁兒了。有那閑工夫,我還不如幹點別的。”

“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鳳子樟跟上去,從謝琰手裏接過刀想要參加清理,被謝琰擋在後邊。她只好飛上後面的一棵大樹,看看四周是否有孤墳。一邊看,她一邊對謝琰說:“可你終歸會生別人的氣。”

“那是自然。生氣歸生氣,恨歸恨。氣大了都不見得變成恨,恨是很深沉很平靜的。”

“那要照你的觀點,你會恨什麽人呢?”

謝琰站在原地想了想,道:“要有,大概是傷害我的親愛之人的人吧,父母,你,兄弟姐妹。”

鳳子樟笑道:“那照這樣說,姐姐傷了你表姐崔玄寂,你是不是也要恨姐姐?”

謝琰哭笑不得:“原來你在這兒等着我呢?陛下當時連基本的神智都沒有,本非故意。”

鳳子樟莫名地想問關于親愛之人的排名先後問題,旋即便覺得那太過于小氣。愛人與父母還有兄弟姐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最好不要比較。

“不過嘛,”謝琰一邊運氣準備揮刀,一邊道,“我覺得我那父母兄弟姐妹們,沒有一個會陷于這種麻煩。要擔心的只有你啦。”

鳳子樟本想問個為什麽,然而望着謝琰的身影,最後還是選擇接下這甜言蜜語。

待清出道路來,兩人繼續往前走。走了一陣,謝琰反問道:“那你呢?你會恨什麽人嗎?”

鳳子樟搖搖頭,又點點頭。

謝琰訝異道:“所以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鳳子樟兀自往前走,一邊搜索一邊答道:“我大概像你一樣,大概不想浪費力氣去恨一個人。甚至有的時候犯我親友,我也不見得覺得多生氣。有時候我總是能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看待事情。不過若說現下,我倒還有真恨着一個人。”

“哦喲?誰呀?”謝琰湊上去,看着鳳子樟那熟悉的冷漠表情,不由得好奇起來。哪知道鳳子樟居然對她笑道:“恨你啊。”

謝琰一時不知道如何接嘴,“你你我我”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佯罵道:“好啊,你這狼心狗肺的家夥,我哪兒招你惹你了?”

鳳子樟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并不回答。謝琰猶獨自絮叨個沒完,可漸漸絮叨變成了嘟囔,嘟囔聲也漸漸小了下去。在嘟囔變成沉默的時候,鳳子樟心滿意足地回頭對她說:“我的心本是我的,讓你無端端地偷了去,不但要不回來,你還巧施計謀叫我不想要回來了:你說,我該不該恨你?”

謝琰登時被這話甜得頭昏腦脹,臉都紅了起來。鳳子樟笑得合不攏嘴,謝琰被弄得羞怯又甜蜜,末了嘆一口氣道:“你這樣,不伶牙俐齒則已,一張嘴是要命啊!”

兩人牽着手又往前走。鳳子樟笑夠了,兩人又走到植被茂密的無路之處,謝琰才問道:“今天怎麽想起來說這話?”

鳳子樟拉着她的手平靜地說:“我不過看崔玄寂和姐姐的樣子,想着有好話就說,別等到說了對方聽不見的那天。”

謝琰猶在感嘆,鳳子樟又補充道:“不過關于恨,我是在想:如果真是窦尚食謀害姐姐,為什麽呢?因為恨?恨什麽呢?她是仙芝姐姐帶進宮裏來的人,會恨什麽呢?”

“會不會與恨無關呢?”謝琰說,“比如利益驅使之類的。”

“可你看她的居室,像一個需要錢人嗎?”

“利益不一定光是錢嘛……”

沒走幾步,兩人不再争執,眼前的一棵大樹下就有一個孤墳,與小和尚的描述一致。兩人上前一看,只知道是“慈母窦氏太君墓”,立碑者“窦彌”,立碑年份是先帝文成年間。

兩人四下查看,沒有線索。謝琰長嘆一口氣,“這條線斷啦。”然後嚯得揮刀,将墳頭草如數斬去,“幫你老人家剃頭。”而鳳子樟從一旁山泉從接了點水來,把墓碑洗了個幹淨。

兩人對視無奈,只好回去。沒想到走到官衙門口,就被在此等候多時的大理寺的吏員們抓住——他們說肖珮有要事找她們倆。

作者有話要說:

{148}假裝是孫猴子看病吧!

{149}瓦官寺又稱瓦棺寺,始建于東晉興寧二年(364),為南京地區最古老的佛寺之一。因廟址原為官府管理陶業之處而得名。南朝宋元嘉十六年(439)因傳有異鳥飛臨,被官府認定為鳳凰栖息之寶地,故置鳳凰臺。智者大師曾于陳光大元年(567)至太建七年(575)居于瓦官寺,并在此創宏禪法,為創立天臺宗做了重要的理論準備,因此瓦官寺也被尊為天臺宗的祖庭。瓦官寺歷經多次興廢,建築早已無存。2003年重建的瓦官寺位于南京市秦淮區門西花露北崗12號。

{150}點海燈的做法當時有沒有我還真沒找到的記載。

{151}即今南京紫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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